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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好比汉子推碾子,终日抱着个碾棍,转啊转个不停,可劲儿一步一步地推着那石碾子,眼瞅着碾盘上黄澄澄的苞米,也就成了迈步向前的希望,那是老婆孩子的吃食啊。宋承祖和裘春海何尝不是如此呢,他们原在沈阳东北军当官,以后又南征北战的,现在为了孩子老婆又转回到沈阳,不得不开个小火烧铺。头一天开张,宋承祖和裘春海一算账,刨去本钱,还挣了不少。俩人正议论生意上的事,忽然有人敲门。裘春海开门看,来人是宋承祖的旧部下,副营长刘胡子。

刘胡子一把抓住裘春海的手说:“裘排长,我可找到你们了!”宋承祖惊喜地问:“刘胡子?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说着赶快招呼刘胡子进屋坐下。刘胡子说:“自从队伍被打散,我和张大个子他们不甘心散伙,投奔了锅盔山的胡子小旋风,做了二当家的,说服小旋风又扯起抗日大旗。和小日本干了几仗,没少踢蹬小鬼子。日本人动用几千人马,把锅盔山险些炸平,队伍又散了。我现在没处躲藏,实在没办法来投靠你了。”

宋承祖叹息道:“唉,弟兄们受苦了。”说着,不禁一阵心酸。刘胡子哭了:“营长,弟兄们大多数都遇难了,死得惨啊!最后一仗,弟兄们被堵到一个山头,子弹打光了,大家一看没活路了,和敌人作最后一拼。好一场肉搏,好多弟兄抱着小日本跳下山崖。那些受伤的弟兄一个个活活被敌人用刺刀豁了肚子,肠子淌满雪地,惨不忍睹,可是没一个弟兄缴械投降。”

宋承祖仰天长叹:“别说了,弟兄们血染疆场,可我宋某还苟活到现在,愧对他们啊!都是我因为儿女情长,没和大伙一起捐躯报国。”刘胡子说:“我抱着一个日本少佐跳下悬崖,多亏摔在日本人身上,才捡了一条活命。”

宋承祖慨叹道:“也是九死一生啊!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刘胡子说:“昨儿碰巧遇见当年一个当兵的弟兄,他说在沈阳城郊见过你。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白天不敢来,这时候才敢露面。”

宋承祖问:“你是怎么打算的?”“我打算在这里落落脚,养养伤,避避风头,要是没事了,我就奔营口回山东老家。”刘胡子说着环顾一下小店铺。宋承祖一口应承道:“行,你就放心在我这儿住着,街面平静了你就走,我给你出路费。”

裘春海不客气,当着刘胡子的面说:“掌柜的,这样不妥吧?咱俩现在也是隐名埋姓地躲祸,你收留刘副营长,这不更添了危险吗?你再酌量酌量。”宋承祖不大高兴:“春海,你说了些什么话!不脸红吗?老部下抗日遇着困难来找我,我能推出去不管吗?”裘春海继续辩解:“不是说不管,我是说咱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哭不过来那么多的乱葬岗子。”宋承祖更不高兴了,喝道:“你给我闭嘴!”转脸又对刘胡子说,“刘胡子,你就留下来,不过要注意安全,白天别出门,藏在吊铺上。不是我撵你,这儿也确实不是久留之地。”刘胡子连连点头:“营长你放心,我不会久留的。”

第二天一早,宋承祖穿上长衫,戴上墨镜要出门去找虎子,临行还安排裘春海给刘胡子把吃喝送上吊铺。裘春海拿了几个烧饼,提着水壶爬上吊铺。他看着刘胡子吃喝,和他聊起来。裘春海开门见山说刘胡子不仗义,说营长正在困难处,为了找儿子不回山东老家,要是暴露了,大家都没命。刘胡子特别在意仗义不仗义的话。即然裘春海这么说了,他不能再赖着不走,当下决定趁营长不在就走。要不,出了事也对不起营长。

裘春海说:“胡营副,真对不住啊,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别怪我说话直来直去的。”说着,塞给胡子几个火烧,送胡子出门去了。

宋承祖在破烂市场溜达,寻觅着虎子,找了半上午,也没找见虎子,只好沮丧地回来了。

宋承祖问:“刘胡子呢?没事吧?”裘春海有点随意地答道:“忘了告诉你,他走了。”宋承祖急了:“你怎么能让他走呢?为什么?”裘春海说:“这个人,说了,怕给你添麻烦,死活要走,没劝住。”

宋承祖眉头紧皱地问:“你是不是说了什么了?”裘春海满脸的无辜:“我没说什么,真的。”宋承祖疑虑未消:“你肯定说什么了!你这个人,太不仗义了!”裘春海跌足道:“掌柜的,你可冤枉死我了!我真的什么也没说!不过走了也好,这样安全。”

宋承祖一定要去把刘胡子追回来,裘春海认了错,说要和他一同去。

宋承祖和裘春海趁着天黑,追上了正一瘸一拐走着的刘胡子。裘春海当面向刘胡子赔不是,宋承祖反复劝说,这才算把刘胡子接回到火烧铺,安排他在吊铺上睡了。

下半夜,刘胡子的伤口感染化脓发烧,他忍不住难受,不由得发出呻吟声。宋承祖醒了,过来摸摸刘胡子的头,又看看他的伤口说:“哟,烧得挺黑虎!不看太危险了!”说着,就推醒正熟睡的裘春海,叫他找个可靠的西医大夫看看。

裘春海不满地小声嘟哝着:“你就能找麻烦,好吧。”说着摸黑出门,骑着辆自行车去找大夫。没过多久,他还用车子带一位背药箱的老西医回来。宋承祖心里想,春海这人还算听话,也会办事,只是私心重了点。

老西医给刘胡子处理着伤口说:“得赶快手术。大医院不敢去做这种红伤手术,就到我的小医院吧,不能再等了,今晚就做。”

宋承祖让裘春海送刘胡子上老西医小医院做手术,裘春海说:“掌柜的,你是被通缉的,弄不好就被日本人盯上。咱们也是在刀刃上讨生活,不能为了他把咱俩也毁了。”

宋承祖一听这话,马上就来了气,他双眼盯着裘春海说:“春海,这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吗?刘胡子是咱们的生死弟兄,是抗日的功臣,咱们就是豁上命救他也是应该的!你不去我去!”裘春海说:“我说不去了吗?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我说说想法还不行吗?我都是为了你好。”宋承祖说:“行了,这我都知道了,你去吧。”

裘春海刚要出门,宋承祖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对裘春海说:“把枪给我,还是我去吧!”宋承祖接过枪,收拾着东西。裘春海又说:“掌柜的,你不要命了?还是我去吧。我错了还不行吗?”宋承祖感情复杂地望着这个未来的女婿,好一阵子才说:“你和天好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不能让我闺女白盼你一场……”他停了停,又满怀深情地说,“和天好把亲成了吧,好好过日子,一辈子好好对待她……”说完朝外走去。裘春海忽地心中一热,不禁想到,这个宋营长,真是个好长官、好长辈,能为手下着想,能为儿女着想。唉,可惜脑子一根筋,干事情总是不管不顾的……

已经是下半夜了,街上空无行人。宋承祖推着自行车,刘胡子坐在后座上。他们来到小医院的门前,宋承祖警惕地望着小医院,又往左右用眼光侦察一遍,这才推着刘胡子从后门进了医院。宋承祖背着刘胡子,上了二层小阁楼。老西医和护士紧张地为刘胡子做手术。宋承祖从怀里掏出枪,警惕地望着楼下。

外面警笛突然响起,这声音在静夜中特别刺耳,令人恐怖。宋承祖赶紧把灯关了。他趴在地板上,透过缝隙望着楼下。楼下门响,几个军警走进来。军警问小伙计:“最近有没有来看枪伤的?”小伙计答:“没有。”军警又问:“有没有来抓枪伤药的?”小伙计说:“我们从来不进枪伤药。”军警再问:“你们掌柜的呢?”小伙计说:“在楼上睡了。”军警扬起头,朝楼上看了看。

众人刚要走,领头的军警突然站住了。他感到有一滴什么东西滴在他的鼻子上。他摸了下鼻子,一看手上是血,突然拔起枪,朝楼上冲去。宋承祖赶紧背起刘胡子,从后门楼梯跑出去。领头的军警对着楼梯开枪,众军警都跑上了二楼,有的军警从窗口向下开枪。一时间枪声大作。

幸好宋承祖反应快,加上天黑看不清,军警们也是乱放枪,用来壮声势仗胆儿的,看不准目标,更是打不准。宋承祖用自行车载着刘胡子,拼命地用脚蹬着两个脚踏子,骑得飞快,把军警甩了老远。刘胡子说:“营长,放下我吧,放下我吧!”宋承祖哪顾得说话,他一手扶着车把,一手向后开着枪。刘胡子急了,不等宋承祖停车,就硬是从车上跳下来。宋承祖只得停下车,气喘吁吁地把刘胡子抱到车上,用绳子把刘胡子和自己捆到一起,然后又飞快地蹬着自行车……

宋承祖走后,裘春海的心一直悬着。他知道这十分危险,可又没办法阻止,只好来到街头徘徊、张望、等待,听到远处的枪声他就知道出事了。

突然一辆自行车飞快奔来,车上的宋承祖和刘胡子浑身是血。裘春海忙迎上去,解开他俩身上的绳子,二人把刘胡子抬进火烧铺,再把刘胡子抬到吊铺上,两人累得大口大口喘粗气。

安排好刘胡子以后,二人下了吊铺。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裘春海不禁后怕,心想刚才要是自己去了,不知会咋样。他不由得又硬着头皮对宋承祖说:“营长,你早晚非被义气这两个字害死不可!”宋承祖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的事,人活着总得有人味!”

这段日子裘春海过得很窝心,又是忙着火烧铺的活儿,又要抽空找虎子,还得侍候刘胡子。他想,自己担心受怕图个啥呢?还不是为了天好。俗话说,为了老婆拜丈人,真是不假。可是宋承祖对他的好心好意总当成驴肝肺,真没办法!裘春海琢磨着,今晚趁宋承祖不在,一定想法子把刘胡子这尊“瘟神”赶走了,无论如何也得去掉这块心病。于是他爬上吊铺,和刘胡子聊起来。

裘春海告诉刘胡子,“店里拉不开栓,营长出去借钱,即然伤快好了,要走趁早,这几天街面风声挺紧,日本人挨条街查户口,快查到咱这儿了,掌柜的都有些担心,要知道,他也是通缉犯。”刘胡子当即表示,等营长回来打个招呼就走。

“咳,还打什么招呼呀?你说你给营长打招呼,这不是给他出难题吗?他是个讲义气的人,会让你走吗?你说要是换了你,你会不会应承?要我说,你现在就走。”裘春海心想,这个胡子真粘糊,于是来了个再下“逐客令”。刘胡子有点犹豫地说:“上回没打招呼走,营长好一顿对我发火,我怕……”

“你呀,看不出火候,上回他为什么不让你走?你不是伤没养好吗?他不放心,现在你的伤养得差不多了,我听他的话味儿,也是想让你早点离开这里,说不出口就是了。为什么?你住在这里,对你对我们都是个威胁,你说是不是呢?”裘春海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当上一回“催命鬼”。

刘胡子当然也明白裘春海的意思,他想,我刘胡子也是条汉子,枪林弹雨的从来没中沭过,现在再也不能当软蛋,连累宋营长了,就明明白白地说:“那好,我在这儿多呆一会儿,你们多一分危险,我还是早早走了吧。”说罢,他拿出心爱的盒子枪说,“春海,这家伙我道上不能带了,你就把它转交给营长吧,算我给他的礼物。”“嗯,好东西,我替他收着。走吧。”裘春海连忙接过盒子枪,边往怀里掖边说。

裘春海出来送刘胡子,他们二人在街上走着,碰到伪警察斜眼迎面走来。二人不敢和斜眼对面,就低下头匆匆而过。斜眼站住叫道:“喂,你们给我站住!”他觉得大黑夜里这俩男人有点不大对劲儿。

二人只好站住了。“这么晚了,到哪儿去?”斜眼追问道。裘春海说:“看个朋友。”“看朋友?过来,搜搜身。”斜眼一边说,一边走过来。裘春海一看不好,拔腿就跑。身上带着家伙呢,哪能让他搜。刘胡子也跑了。

斜眼喊着:“站住!”并吹响了警笛。裘春海和刘胡子二人狂奔不停。斜眼开枪了,裘春海拔枪还击,一番枪战在没有岔道的直通通的大街上进行着。刘胡子中弹倒下了,斜眼也中了一枪倒在地上。回家的宋承祖碰正巧见这场面,可是,这时候伪警察们听到警笛声和枪声,一窝蜂跑过来,他躲在暗处无能为力,干着急也没办法。

裘春海看着奄奄一息的刘胡子问:“胡子,还跑得动吗?”

刘胡子也看看裘春海说:“兄弟,我不行了,给我补一枪吧。”

裘春海脑子飞快地转着,心想我可没法背你,可也不能丢下你不管,只能一了白了啦,就咬牙对胡子说:“胡子,不是我心狠,你要是落到了日本人手里,我和营长就都完了。我就成全你,送你回老家吧。”说着,用枪对准刘胡子的头,两眼一闭,用刘胡子的枪打死了刘胡子。裘春海一边打枪一边跑,臂上也中了一枪,不过幸亏是擦皮伤,没大妨碍。他年轻体壮,动作机敏跑得快,总算甩脱了伪警察的追赶,东拐西绕地回到了火烧铺。

裘春海哭着说:“掌柜的,刘胡子完了!”宋承祖追问:“他为什么要走?是不是你又撵他了?”裘春海矢口否认道:“不,这次他是坚决要走,说了,怕你拦挡,故意趁你不在家走的。我怎么劝也不听,实在没办法了,我说我送送你,谁知道遇见了警察。你也看见了,为了保护他,我也中了枪,可他到底没躲过这一劫,这不怨我呀,我也尽力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他只有竭力把自己洗干净。

宋承祖拔出匕首厉声喝道:“可你为什么要补了他一枪?说!”裘春海想不到姓宋的为了刘胡子竟然对他这个未来的女婿动刀子,心中一惊,又尽力表白道:“他苦苦哀求我,说自己不行了,我看他也是活不了啦,怕他遭罪,我是没有办法呀,也是为他好!”宋承祖咬着牙说:“胡说!你杀了他,是怕他不死给日本人留活口!我杀了你!”说着,一刀甩去,刀插到门框上,颤着。

裘春海一股势血冲到头上,不管不顾地说:“好啊,宋承祖,为救你的命,我裘春海单枪匹马劫刑场,得到的回报就是你这一刀?你今天对我下了死手,行,看来咱们俩是恩断义绝了!”拔刀欲反击。宋承祖说:“裘春海,你救过我的命,我不会忘的;要是不念旧情,你已经是我的刀下之鬼了。不过我今天才彻底认识了你,来吧,动手啊!我躲一下是龟孙子。”

裘春海果然甩出匕首,不过他不是真心对准宋承祖,他知道,姓宋的那一刀也不是真杀他。宋承祖没躲避,刀贴着耳朵飞去。裘春海说:“宋承祖,我回报你了。咱们到此为止,今后各走各的,你保重吧。”说着推开门走出去,消失在夜幕中。

2

裘春海一个大男人,在哪里都能混。他从火烧铺子和宋承祖闹翻后,找到一个小旅店住下,心中七上八下的乱得烦躁不堪。他想了很多。他为了宋承祖的大女儿天好杀人外逃,又是为了天好跟着宋承祖东跑西颠、吃苦受累、担心受怕、舍命相随,可是到头来却挨了宋承祖绝情的一刀!老实说,他是很喜欢天好,但是,真为了天好丢掉性命,那太划不来了。裘春海在心里说,我一个堂堂男子汉,到哪不能寻个女人?天底下比天好还好的女人多了去了,我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可是,他刚一闭眼,天好那姣丽的面容就会出现在他面前,就会对他现出迷人的笑靥;还有那听了就叫人心软的声音,以及她身上散发的特有的叫人闻了就会沁人肺腑的香气,无不缠绕着他的神经和五脏六腑。裘春海简直如百爪挠心,无法安宁。

红日西坠,夜色渐临。裘春海百无聊赖,独自一人到一家小酒馆里,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要了一壶小酒,一碟牛肉,一碟花生米,不紧不慢地自斟自酌,也是借酒浇愁。他喝了几小酒盅辣酒,无意间一扭头,竟然发现在酒馆的另一个角落里,宋承祖的旧部张大个子正独自饮着酒,怀里抱着一件破棉袄。

裘春海凑过来和张大个搭上话,熟人相见,分外亲热,二人边喝酒边聊。张大个子知道裘春海和营长在一起,十分高兴,就对裘春海说了真心话。

“我跟副营长刘胡子一起投奔了锅盔山的小旋风,小旋风挺信任我,让我管了钱粮。小日本轰炸锅盔山,正赶上我到山下收账,幸免一难。”张大个子边说边大口地吃着卤牛肉。停了停,张大个子又说,“营长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一直想报答。估计他现在很难,我手里有点硬货,想分给他一些,找了好多日子,怎么就碰巧遇见你了?你带我去见他。”

裘春海眼睛一亮,心想这样的好果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无论如何也得抓住,忙说“对对对,走吧。”他喜不自禁,说着就站起身。他见张大个子拿起破棉袄,就随意地说,“什么时候了,还穿件破棉袄。”

张大个子知道裘春海一直跟着宋营长,又是宋家女婿,也就不瞒着,神秘地说:“家当都在这件破棉袄里呢。”

裘春海了解宋承祖,知道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有时似乎心很硬,有时心又很软,而且他最受不住软话,几句贴心的软话一说,就能把他的心说活。上回俩人虽然翻脸动刀子,但毕竟还有天好这条线牵扯着。裘春海心想,我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是宰相肚里能行船,还得厚着脸皮前去相会,见机行事吧。

裘春海领着张大个子来到火烧铺子,宋承祖厉声说道:“你还回来干什么?”裘春海没羞没耻地说:“我是你的行过结婚大礼的女婿,还是你的老部下,今儿个我又给你带来一位咱战场上并肩作战的好兄弟。”张大个子见了宋承祖哭道:“营长,我可找到你了!”宋承祖更是惊喜:“大个子,真是你?”两个硬汉子抱在一起,禁不住热泪横流!

夜已经很深了,三个人还喝着酒,边喝边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裘春海不时地用眼睃着张大个子的破棉袄。

张大个子说:“营长,锅盔山的弟兄们都完了,山上的钱财在我手里有一部分,我打算给你留一些,余下的带回山东,能找到死难弟兄的家属最好,找不到也没办法了。”宋承祖连连摆手:“我你不用考虑,我一文钱也不要,你回去给弟兄们把家安置一下,也算对得起死者了。”

三个人把酒喝了个差不多,都有了睡意,各自倒头睡去,不一会儿都睡着了。裘春海并没有真睡,他听着那俩人都睡着了,就悄悄地爬起来,黑暗中摸索张大个子的破棉袄,他仿佛捏到了什么,一脸的惊喜……宋承祖的咳嗽声传来,把裘春海吓一跳,他慌忙放下棉袄,躺下装睡,打开了呼噜。宋承祖翻过身去。不一会儿,裘春海又起身,寻思了一会儿,穿上破棉袄下了铺。

裘春海悄悄出了火烧铺,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疾步迅跑。他跑着、跑着,忽然站住了,原来他穿了宋承祖的棉衣。他寻思了一会儿,又返回去,摸黑回到炕上。他在炕上到处摸索破棉袄,没有找到。宋承祖低说:“别找了,在我头下枕着呢。”裘春海已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恶狠狠地说:“拿出来!”宋承祖冷笑道:“你动手啊。”裘春海动手抢棉袄。现在他是志在必得,不顾死活了。宋承祖一把掐住裘春海的手腕子:“我给你留着面子,你还不领情吗?”裘春海气急败坏地问:“你给不给?”说着举起匕首。宋承祖说:“看来你是死不回头。”二人不顾一切地打斗起来。

张大个子醒来,惊愕地问:“你们俩怎么了?自己弟兄怎么动起手来?”

宋承祖说:“这个人已经黑了心,他是死到临头了!”说着砍了裘春海一刀。

裘春海跳窗而逃,他在窗外恶狠狠地吼道:“宋承祖,我记住你这一刀,一定要还给你!”说过,撒腿跑入黑沉沉的夜幕之中。

裘春海到老西医的小医院请求治疗刀伤和枪伤,治完伤,裘春海走出医院,真倒霉,他和来疗伤的伪警察斜眼走了个对面。裘春海低头和他擦身而过,斜眼习惯性地瞅瞅裘春海,犹豫了一下,忽然惊呼:“你给我站住!”裘春海撒腿跑去。斜眼掏出警笛吹响,巡逻的警察跑来。裘春海被捕了。

在日本宪兵队的行刑室,裘春海被打得遍体鳞伤。翻译说:“姓裘的,何苦呢?交代了吧,你只要把同伙交代出来就没有事了。”“我真的没什么可交待的,我没有同伙。”裘春海还不想供出宋承祖。“日本人都知道了,你是和宋承祖一起潜回沈阳,你只要到把他交出来,就放了你。”翻译进一步诱惑道。“我和他一起回来的不假,可他已经回山东了。”裘春海想留着后路,不想把事做绝。“不会的,车站我们看得紧紧的,他是插翅难逃,还是说了吧。”

这时酒井大佐来了。酒井问:“嗯?他还不开口吗?”翻译答:“这小子,还挺硬气。”酒井道:“别和他废话了,给他洗洗澡吧。”裘春海笑了:“好啊,巴不得,我好多日子没洗澡了,身上痒痒呢。”他不知洗澡是啥意思,就充硬汉子就说。酒井狞笑:“好啊,那就烧水。”

当院,一锅水烧开了,裘春海被推到院里来。酒井提了一只活鸡说:“你们中国人有句俗语,饿不洗澡,饱不剃头,洗澡前吃只鸡吧。”说着,把活鸡放进沸腾的开水里,鸡出水就光腚了。酒井把鸡送到裘春海的眼前说:“香不香?佐料就免了吧,吃完了就在这口锅里给你洗澡。”裘春海害怕极了,连连哀嚎着:“不,不!我不洗澡!”他想,临死前得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其他的什么也不想,就对酒井哀求道,“我说,我什么都说!”

裘春海供出宋承祖,宋承祖被捕了,被押在车上送往刑场。他高声喊着:“乡亲们,我宋承祖没在战场上战死,今天叫小日本拉着当猴耍,我给咱中国人丢人了。不过,我宋承祖这个面子一定要找回来,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和小日本做一辈子冤家,一辈子不让他们安生,我要把他们的头揪下来当球踢,把他们的皮扒下来做鼓面!乡亲们,宋某要和大家告别了,临走我给大家留句话,中国人是杀不绝的!小日本的兔子尾巴长不了,我宋某一辈子没求过人,今天我也求一回,我求乡亲们在小日本鬼子滚出中国那一天,在我的坟头上放一串鞭炮让我听听!”围观的群众一片叫好声!

日本宪兵的枪口对准宋承祖,陪决的裘春海面如土色。宋承祖面对敌人的枪口从容自若。酒井说:“宋承祖,你反满抗日,罪大恶极,还有什么可说的吗?”宋承祖大义凛然,慷慨陈辞:“呸!我堂堂中华岂能屈服于弹丸之国的小日本!你不要高兴得过早,你们早晚会为今天的疯狂付出惨重的代价,小日本,开枪吧!”

裘春海哭着说:“营长,我对不起你啊!”宋承祖蔑视地说:“裘春海,你为了活命出卖同胞,真是罪不容诛,可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不要再为日本人卖命残害自己的同胞了,别忘了你是中国人!”裘春海说:“营长,只要他们放了我,我会料理你的后事的,天好他们你也放心,我会照看他们的。”宋承祖怒声喝道:“呸!宋家的人从此和你一刀两断,你离他们远点!”

一排枪声中,宋承祖倒下。裘春海吓得尿了裤子,他哆嗦着问:“酒井大佐,我没事了吧?”酒井笑道:“你得继续为我们工作。”

3

天好姐妹三人总算在小平岛的焦老大家暂时安顿下来。她们姐妹勤快心灵手巧人缘好,很快就适应了这儿的生活。这天,天气不错,海边上风平浪静,人们都忙着干活。天好在给一条渔船捻船,嘴里不断地问渔民老史头,是不是这样干,这样干行不行。老史头指点着,讲工艺,说技巧……

远处,天星和膀大腰圆的焦大海用船橹抬着鱼筐从船上卸鱼,二人说说笑笑。

在海滩上,天月撅着屁股和一群娘们儿钓蝼蛄虾。渔家女们钓了一个又一个,筐子满满的,天月的筐里空空如也。焦大婶看着海滩上的洞眼笑道:“咳,你找错洞眼了,幸亏不是男的,要是个男的,找不着洞眼儿,不叫人笑话死了?”天月懵懵懂懂地说:“我也着急呢。”老娘们儿笑开了。焦大婶笑着说:“天月呀,我看你文文静静的,当个教书先生满合适的。”

这时,渔霸老巴鮹抽着水烟袋,和傻儿狗子来到海边。狗子看着天月,眼睛直了,流着哈拉子说:“爹,这个闺女俊,我要她做媳妇。”老巴鮹说:“儿子,只要你看好了就行,爹托人给你说媒去。”这个老巴鮹,还真托焦大婶给他傻儿子说媒来了。天好很有心计地说:“大婶,你给回个话,别给人家说难听的,就说谢谢看得起我妹妹,可我们不想在这里扎根,过不久就回山东老家。”

这天,天气还算不错,焦老大几经考虑,决定要出海打渔了,焦老大和焦大海在渔船上整理网具。老史头过来好心地提醒着说:“渤海湾打仗,小日本的飞机军舰见了船就撞,你不要命了?”焦老大说:“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这条船,是借了老巴鮹的高利贷打造的,不着急还贷,我也不想冒险。”为了能多打到鱼,焦老大和焦大海二人把船驶到深海去了。不巧碰上了一艘日本人的巡海快艇,日本人对着焦老大的小渔船用机枪扫射,这爷俩全死在日本人的枪弹之下。

渔霸老巴用报纸包几尺白布送给焦大婶算是吊丧,接着就让还高利贷,没钱还就拿房子抵押。他要收走房子,焦大婶没处住,天好三姐妹也没处住了。焦大婶说:“天好,小平岛咱们是呆不住了。天无绝人之路,南大亭有个山东大院,我哥哥荆玉亭住在那里,我去投奔他。那里山东人多,是个养活穷人的地方,你们跟我到那儿去吧。”

天月是个爱读书的人,她拿过老巴鮹包白布的报纸,随便翻阅着。突然,她在报纸上看到爹被日本人杀害的消息。她大声哭着,举着报纸叫道:“大姐,咱爹在沈阳被日本人杀害了!”这真是晴天一声霹雷,三姐妹全都晕了,呆了,继尔三人抱在一起痛哭。她们边哭边回到自己租住的屋子里,等感情镇静下来,也学焦大婶家的样子,在家里设了爹爹的灵位。

“爹,你死得惨啊,日本人杀害了你,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天好对着爹的灵位说。天月哭着说:“爹,我们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了,你扔下我们姐妹怎么过啊!”天星却一点眼泪也没有,她对天好说:“咱爹为了找虎子才留在沈阳没走,虎子丢了都怨我。老宋家就这么条根了,我要回沈阳找虎子,找不到虎子我就不回来!”

天好和天月都不同意天星一个人去沈阳,但是她们知道天星的脾气,特像爹的性格,一根筋。她要是铁了心想干的事,就是八头牛也拉不回头。唉,没法了,只能由她了。

焦大婶领着天好和天月来到山东大院前,这个大院面临着有大拱门的十字街面,街面有住户,也有店铺、小酒馆、肉架子、铁匠铺、大车店、水房等等。多数是大院套,大院套里是养马车的人家。

焦大婶和天好、天月三个人进了大院,觉着好热闹啊,首先就听到有人唱戏。楼上傅磕巴唱的是《贵妃醉酒》。贾云海坐在楼梯口喝酒,他一边喝酒一边唠叨着:“一早晨他妈的就嚎,天天这样。你要找打是不是?你下楼来,我咔咔咔把你脖子给扭断了!”

话音未落,楼上一盆水浇下来,贾云海成了个落汤鸡,气得直骂。楼上却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傅磕巴夹着唱戏的行头从楼上走下来。他长得眉清目秀,十分漂亮。傅磕巴问:“这一阵急雨浇得你如何?”

贾云海笑着对傅磕巴:“我就奇怪,你说你唱起戏来一点也不磕巴,怎么一说话就磕巴了?”傅磕巴说:“啊我就喜欢这口,你再要是让我唱戏也,也磕巴,还就让不让我活了?”忽地指着远处说,“哎,云海,我怎么看那个女人,她就像铁匠铺荆、荆玉亭住在小平岛的妹妹?”

俩人正说呢,焦大婶领着天好和天月过来了。

贾云海问:“玉莲,是你呀,住哥哥家来了?”焦大婶道:“唉,我家的事,你们都知道了?”贾云海咬牙切齿地说:“这些王八羔子,简直就是畜牲,早晚有一天,我把他们一个个的脖子都拧断,咔咔咔!”

这时,孙立武抄着袖筒过来说:“听说没有?最近小衙门要挨家登记户口了。这回登记有说道儿,当地人都要登记满洲国人,咱们大院的山东人,只要申请,也可以报满洲国人,不愿意呢,就报寄留民,以后的待遇肯定不一样。”焦大婶扯了扯贾云海的衣襟说:“贾二哥,正要找你呢,屋里说话。”说着二人进了屋。孙立武嬉皮笑脸地对天月说:“妹子,来个自我介绍呗。”天月说:“和你不认不识的,说不着。”孙立武说:“说说话不就认识了吗?”

焦大婶出门说:“天好、天月,进来吧,我都给你们说好了。”拉着二人进屋见贾云海。进到屋内,贾云海说:“姑娘,你婶子都给我说了,房子我可以租给你,可房租不能欠。房子是你庞奶奶的,我是二房东。我领你们看看房子,再见见房主你庞奶奶。”

贾云海带着天好、天月走进屋子。姐俩一看,这屋子还不错,小是小了点,倒是家具齐全,还有笔墨纸砚,进门就可以过日子。“以前这里住着一个教书先生,还留了些书报什么的,你们识字就留着看吧。”贾云海等姐俩在屋里逗留了一会儿,就说,“看好了?走,领你们见见房东你庞奶奶。”

三人来到住在二楼的庞奶奶家,这位庞奶奶气度不凡,像是大家出来的。

贾云海走后,庞奶奶说:“闺女,这个大院里人住的杂,我给你数数,好心中有数。进门第一家住着个瞎子,姓谢,都叫他谢瞎子,孤身一人,靠算命打卦为生。第二家住着傅磕巴,是个车把式,别看磕磕巴巴的,好唱两口京戏。第三家就是孙立武,荒料一块,也没有个正当职业,听说最近拿了大衙门日本刑事的名。当了日本人的狗腿子,你们离他远点。第四家就是你们了。你们隔壁住着的是小衙门的一个巡捕,姓曹,轱辘棒子。楼上呢,我住着大半,西屋住着的是一个寡妇,都叫她翠玉嫂。是做皮肉生意的,最近靠上了小衙门的曹巡捕。这些人,都是从山东来的,可都有年数了。”

天好问:“怎么都是山东人啊?”庞奶奶答道:“细说起来我老辈儿也是山东人呢,都是闯关东来的。你不知道?大连街前清的时候归山东登州府管辖呢。”

庞奶奶很关切地问道:“你们两个小人儿,在这里落脚不难,可以后靠什么糊口?”天好说:“山东人都会摊煎饼,在沈阳我们摊过煎饼。”“那好啊,这里住的都是穷人,你们还摊煎饼。”

正当天好、天月和庞姐姐说话的时候,曹巡捕上楼,推开翠玉家的门走进来。翠玉扑上来与曹巡捕亲热:“该死的,有日子没来了,想死我了。”曹巡捕说:“我这些日子忙呢。”翠玉问:“都忙什么?给日本人做事,差不多就行了。”“这些日子忙登记户口。”

翠玉问道:“你说过多少回了,要娶我,什么时候啊?”曹巡捕说:“急什么?先玩几年。”翠玉不太高兴了:“你能玩得起,我能吗?过几年我人老珠黄,你还不把我蹬了?”曹巡捕说:“翠玉,你放心,我不是那种花狸脖子,早晚会娶你的。”“到时候你不会嫌弃我名声不好?”翠玉陪着小心问道。“怎么会呢?那都是被生活逼的,我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他拉着翠玉的手,说的是真心话。

翠玉听了曹巡捕的话,感动得真掉眼泪。“好了,别哭了,笑一笑。”曹巡捕用手抹去翠玉的泪。翠玉笑了:“大哥,我铺下被窝,睡一会儿?”曹巡捕说:“臭娘们儿,等不及了?”说着用手指轻捏了一下翠玉的小鼻子。翠玉说:“我不急,不是你的工夫金贵吗?”话音未落,头已经靠在曹巡捕的胸前。曹巡捕说:“还是晚上吧。”他拿出一沓钱说,“开饷了,拿着。”说着,塞到翠玉手里。“我不图你的钱,上回给的还没花完。”“叫你拿着就拿着,我腰里不揣钱。好了,我走了,街面上遛遛去。”曹巡捕说完,走出翠玉家门。

天好和天月从庞奶奶家下楼,刚到院子里,曹巡捕也来到院子,正好碰上了。曹巡捕盘问二人:“喂,你们是才搬来的?”天月看到满脸胡子、模样凶悍的曹巡捕,吓得一哆嗦。“对呀。你是曹大哥吧?咱们轧邻居。”天好倒是坦然地回答。曹巡捕问:“报户口了吗?”天好说:“还没来得及。”曹巡捕喝斥道:“赶快到派出所报了。对你们说,在这里住不要紧,要老老实实,别给我惹事,这一片都归我管,明白吗?”“大哥放心,我们都是老实人。”天好老实地说。

楼上的翠玉趴在栏杆上喊道:“老曹,你凶什么凶?这两个闺女是山东人,到这租房住的。”

天好和天月仰头望去,知道这个打扮得十分妖艳的女人就是翠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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