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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绍景骑着摩托车在四味楼门前停下来,急匆匆进了饭店。那文招呼说:“绍景,这一大早地就来照顾四味楼的生意了?”绍景说:“大嫂,听说三掌柜回来了?”那文笑着说:“你和俺家老三真比亲兄弟还亲兄弟,他昨晚后半夜到的家,你今儿一清早就来了,是不是有什么想头啊?”潘绍景说:“大嫂,听说三掌柜带了个宝贝回来。”那文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在俺家门口安了眼线了?从今往后朱家还真得提防你了。”绍景笑着追问道:“他带没带回来宝贝吧?”那文一笑道:“其实啊,也不算什么宝贝,就是块狗头金。”绍景瞪大眼睛说:“什么,狗头金?”那文说:“对啊,狗头金,就是狗头那么大的一块金子!”

传杰打着哈欠闻声出来。那文瞅一眼传杰,嗔道:“你呀,有那么点儿好事,就坐不住了。就不能多睡会儿?”传杰笑笑说:“不是听见绍景来了嘛。”那文正色道:“别忘了,眼下你可是四味楼大管事的,凡事多少端住了些。”传杰笑着点头。绍景问道:“狗头金,真的吗?别看我国内国外跑了那么多地方,还真就没见到过狗头金。”传杰笑了说:“真的假的,你看见就知道了。咱这块狗头金还不是一般的呢,拿一般的狗头金,多少块都不换!”说着他领绍景进了后院。

绍景急切地问道:“在哪呢?”传杰指着桌子上的一个托盘,托盘上蒙了块红布。绍景小心翼翼地揭开红布,托盘上竟是一大块乌黑锃亮的煤炭。绍景回头瞅了瞅传杰,说:“三哥,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叫狗头金吗?”传杰笑了说:“绍景,这趟带着马帮回来,路过南面甲子沟的时候,大雨冲垮了山坡,我就在山坡上挖到了这块煤!”绍景看看那块煤,又瞅了瞅传杰兴奋的模样,眼睛一亮问道:“你是说发现了煤层?”传杰点点头。绍景又问道:“你是说要在甲子沟开煤矿?”传杰点着头大声地说:“对,我就是这么想的。你干不干?”

绍景听了不由得兴奋得前后踱步,想了片刻说:“三哥,开煤矿可不是一个两个钱啊,你我有那么多资金吗?还得有技术,你我懂吗?”传杰说:“绍景,资金,咱们热河和山东的商号可以筹集啊;技术嘛,有了钱什么人请不到啊!”绍景一拍传杰的肩头说:“行,我看行!知道吗?这些日子我就犯愁呢,守着俺五大爷这么丁点儿产业,我这满身的本事可怎么施展呢?”

过了几天,两个一腔热情的年轻人就请来了这条街面上山东和热河各商号的人,商议开发煤层的大事。绍景说:“老少爷们,传杰在甲子沟发现煤层的事,大伙早就知道了吧?这两天我和传杰又找了东省矿业厅的人拉了设备去甲子沟,试验地打了两钻,结果怎么样呢?矿业厅的专家们说,甲子沟煤炭储量丰富,而且质量上乘。据他们说,这里很可能是全东北最有发展前途的煤矿。现在的世界正当工业时代,建城市、办工厂哪一样都缺不了煤炭,可以说煤炭是动力之源,是财富之源!谁掌握了煤矿,谁就等于占有了黑色黄金!”

于掌柜说:“绍景,大道理说多少也没有用,你就说咱们怎么干吧!”绍景说:“我和传杰商议了,这煤矿,就由咱们热河和山东的商号合伙来办!不知诸位有什么意见?”葛掌柜说:“好,这个主意好。这遭咱热河和山东的商号终于要联手做件大事情了!”刘掌柜站起来,摆了摆手叫大家静一静,说:“老少爷们儿们,咱合伙开煤矿确实是好事,大道理绍景说得也挺清楚,可是,做生意办矿山光有大道理不行,还得听听细账,钱到底是怎么赚的,有多大赚头。”

传杰站起来说:“刘掌柜想得周到,是得说说细账。奉天附近的抚顺煤矿,大伙听说过吧?当初,它就是一个热河人和一个山东人最先开起来的。那是清朝末年的事,开工的第二年,一天就能开出三百吨煤来,一吨煤去了花费,净剩八块大洋,一天就净剩两千四百块大洋,一个月呢?一年呢?十年呢?这个账不用我算,大伙比我清亮吧?”

有人高声说:“这还用算吗?天底下上哪去找这么赚钱的买卖,干了!”绍景站起来说:“既然老少爷们儿都有这个心,合伙开煤矿的事我看就这么定了吧!还有件事得和大伙商议,我和传杰为咱这个煤矿起了个名,叫山河煤矿。”有人问道:“这个名有什么讲究吗?”传杰说:“要说太大的讲究也没有。山,指的是山东;河,指的是热河。叫山河煤矿,就是说这个煤矿是咱山东人和热河人共同开办的。”众人赞同说:“好,这个名字好!给热河人提了气,给山东人扬了名!”

山河煤矿的事议定后,传杰回到家里又在屋里开起了小会。传杰、玉书、那文已经落座,生子拽着秀儿进来了。秀儿说:“大嫂,俺又不明白生意,叫俺来说什么?”那文说:“先别说你懂不懂做生意,你是不是咱朱家的人吧?”传杰也说:“二嫂,这么大的事还是咱一块儿商议一下好。”秀儿这才坐下。传杰说:“咱爹咱娘和大哥不在家,咱这条街上合伙开煤矿,咱家到底投多少钱,咱几个得商议一下。”那文说:“这两天,我就在想,做生意谁不图个利大?既然开煤矿是赚大钱的买卖,咱不妨就下一把大赌注。”玉书说:“我同意大嫂的意见。”

秀儿说:“这么大的事,是不是等咱爹他们回来再定夺?”传杰不以为然道:“这又不是什么看不清的事情,等他们回来怕是事情已经晚了。我愁的是,眼下咱家账上拿不出太多的钱来。”那文说:“好办哪,咱把四味楼抵押出去,不就从钱庄拿出钱来了吗?”传杰有些疑虑说:“这恐怕咱爹不会答应吧?”那文摇着头说:“你呀老三,白跟咱爹这么多年了!咱爹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不知道吗?咱爹看事情讲究一个大,做事情讲究一个新!开煤矿大不大?新不新?这不正投咱爹的心意吗?不用思前想后了,明天就上钱庄抵押四味楼去!”秀儿说:“要是咱爹不高兴呢?”那文用手指点着秀儿说:“你呀,你当咱爹是你吗?遇上件事,八百年拿不出主意——就瞧好吧!知道咱把四味楼押上,他脸上的老褶子不笑平了,才怪呢!”说得四个人都笑了。

玉书问道:“你和绍景的开采申请书递上去了吧?”传杰说:“递上去了,他们还能不同意吗?实业强国是现在的潮流啊。”那文问道:“你老东省东省的,这个东省具体指哪儿说的啊?”传杰说:“东省是为了方便管理中东铁路附近的地区设立的,叫全了应该说是东省特别行政区。它包括了哈尔滨,东到绥芬河,西到满洲里,南面一直到长春,这么大片地方呢!东省和黑龙江省、吉林省一样,直接归中央政府管。”

东省矿业厅姚厅长的秘书老秦正伏案处理公务。森田物产的副总裁石川进来。秦秘书抬起头,礼貌地招呼道:“你好,石川先生。”石川一脸的不悦道:“秦秘书,我能好吗?往这跑了多少个来回,腿都跑细了!开采申请书该批复了吧?”秦秘书赔着笑说:“石川先生,实在对不起,这两天姚厅长又下去视察了。”石川说:“昨天开会,今天视察,森田总裁怀疑你们有没有诚意批复我们开采甲子沟煤矿的申请!”秦秘书说:“哪能没有诚意!为你们开采甲子沟煤矿的事,大会小会开了不下十几次。”石川说:“那什么时候能批复呢?”秦秘书说:“姚厅长说了尽快,必须尽快!这件事不仅关乎东北的开发,也关乎中日两国的关系呀!”

石川哼了一声,扭头就走,正跟传杰和绍景走了个碰头。石川怒气难平,走过传杰和绍景身边的时候,用日语嘟囔着说:“中国人真是比泥鳅还要滑。”绍景站住,转身用日语问他说:“你刚才说什么?”石川一惊道:“我,我什么也没说呀!我说什么了吗?”说罢,仓皇下楼。传杰问绍景说:“他刚才说什么啊?”绍景说:“骂中国人比泥鳅还滑。”传杰望着快步下楼的石川说:“你们日本人比鬼都奸。”

二人见过秦秘书,秦秘书招呼二人坐下,说:“光在开采申请书上见过你们的名字,今日得见,欢迎!欢迎!”绍景问:“秦秘书,我们的申请书看过了吗?”秦秘书说:“看过了,姚厅长亲自看了。”传杰说:“有什么问题吗?”秦秘书说:“问题嘛,姚厅长倒没说。”传杰说:“那什么时候能批准呢?”秦秘书说:“那就难说了。日本的森田物产也要开采甲子沟煤矿,他们的开采申请书报上来也有日子了,姚厅长还没有定下个准主意呢!何况你们才报上来一个礼拜。”绍景说:“刚才,从这出去的就是森田物产的人?”秦秘书点点头说:“森田物产的副总裁石川。”

传杰说:“你们不会把甲子沟煤矿交给日本人开采吧?”秦秘书问道:“为什么不能啊?”传杰说:“中国人的矿山怎么能让日本人开采?”秦秘书一笑说:“别说矿山哪,你放眼看一看全东北住了多少日本人的军队!”绍景说:“难道你们能把甲子沟煤矿让给日本人?”秦秘书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啊!”传杰说:“秦秘书,我们可以见一下姚厅长吗?”秦秘书说:“姚厅长今天不在,下去视察了。”绍景说:“我冒昧地问一句:甲子沟煤矿让日本人开,还是让我们山河煤矿开,姚厅长是什么意思?”秦秘书饶有深意地笑了笑说:“在这种中国企业和日本企业的利益出现冲突的时候,姚厅长一向格外小心,有时候即便他拿了主意,上面不还有管着他的人吗?”传杰和绍景相视一笑说:“秦秘书,不管怎么说,还求您多费心,拜托了。”秦秘书说:“客气,客气,应当的。”

二人告辞出来。传杰说:“日本人也看上了甲子沟煤矿,这真没想到!”绍景说:“并不奇怪呀!日本人早在明治维新之后,就确定了所谓‘大陆政策’,其中就包括了占领中国的台湾和东北的计划。为实现这个计划,日本人多少年来派了无数的间谍来秘密勘察咱们东北的矿藏、物产。”传杰说:“可是,省矿业厅到今天还糊涂,还拿不准主意!”绍景说:“昏庸腐败的政府。”传杰说:“骂他们也没用,眼下咱怎么拿到煤矿的开采权呢?”绍景说:“他们不是昏庸,不是腐败吗?是不是给他们上点儿银子,当官的就认银子!”传杰笑了说:“刚才你还骂腐败,再上银子不是叫他们腐上加腐,败上加败吗?”绍景说:“可是,要办事,上银子管用啊!”传杰摇摇头说:“还是先别动这个心思吧!既然森田物产也要开发甲子沟煤矿,那就是咱们的对手,咱先得弄清楚森田物产是个什么东西,是吧?”绍景说:“这事我来办。咱就从他的根儿上查,日本我还有同学嘛!”

2

太阳暖洋洋地照着朱家峪村外的小山冈上,山冈上坟头密布。传文搀扶着爹娘来到爷爷奶奶的坟前,他指着坟边上一个刚刚修好的簇新的坟茔说:“爹,娘,按你们的意思俺找人把它修好了。”朱开山说:“文他娘,将来咱就住在这儿了。”传文说:“爹,娘,这可是青石铺底,青石起帮,一水的洋灰扎缝。工匠们说了,这样的坟圹保险几百年都不透风,不透雨。”文他娘说:“好啊,老大,爹娘没白养你们一场啊!”

朱开山围着父母的坟前转了一圈说:“文他娘,咱爹多大年岁去世的?”文他娘说:“比你现在小两岁吧?那年你闹义和团,跑没影了,官军把咱爹抓去了,等托人托脸把他抬回家的时候,咱爹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临死还念叨你小名,说:‘不想走啊,虎子还没回来呢!’”朱开山听着眼圈微红。

传文在爷爷奶奶的坟前摆上了供品。朱开山点燃一炷香,望着坟头,轻轻念叨着说:“爹,娘,不孝的儿子回来了,领着媳妇和子女们回来了。你们活着的时候儿子没能好好孝敬,今个儿儿子挨着你们身边也给自个儿做了个窝。等儿子死了,回来好好伺候你们。天冷了,儿子给你们披衣服,填柴火;天热了,儿子给你们扇扇风,擦擦汗……”

传文照顾着爹娘一路下山来,问道:“娘,咱是不是该往哈尔滨返了?”文他娘说:“这得听你爹的呀。”传文朝朱开山说:“爹,咱这趟回来祖坟拜了,老屋修了,把你们二老的坟圹也做了,是不是该往回返了?”朱开山正望着道边的几株野菜出神,随口说了句:“是吗?老大,你认不认得这是什么菜?”传文看了看那几株野菜说:“苦菜呗,小时候,没少挖它。”朱开山弯腰掐起一根苦菜放在嘴里嚼了嚼,品咂着说:“还是那个味啊。那年,你奶奶领我来挖苦菜,挖了小半天装了满满一篮子,临下山,我一跟头栽倒了,苦菜撒了半山坡,你奶奶拽起来我,没打没骂,就说了一句,虎子呀,你哪一天能长大呀?”传文问道:“爹,那阵子,你多大了?”朱开山:“也就五六岁吧!一眨眼,六十年过去了。”文他娘说:“是该回关东了,过两天还是你六十六的生日呢!”

三口人回到家,传文让爹娘坐在桌边,自己在灶上忙着,转身把一盘一盘的菜端上桌来。朱开山打量着翻新后的老屋,说:“这房子一修还跟新的似的。”文他娘说:“是啊,再挺个二三十年没事儿。老大呀,别忙活了,坐下来吧!”传文答应着,又端上盘菜来,也坐下了。朱开山给传文斟上酒,传文摆着手说:“爹,这怎么行,我给您老斟吧。”朱开山说:“这一趟回老家,你功劳最大,爹得谢谢你。”父子俩碰一下杯,各自饮下。朱开山说:“老大,咱家往后的事儿你没想一想?”传文点着头说:“爹,俺也想过。”朱开山说:“怎么想的呀?”传文说:“俺想把四味楼西面的两个店铺买下来,四味楼的座位就能多出一倍,到那时候,我想,四味楼它就是全哈尔滨最大的鲁菜馆了!”文他娘说:“好啊,可是老大,咱能做到那一步吗?”传文说:“娘,怎么不能?咱家开多少年饭庄了?咱的五香酱牛肉、富富有余、一品活凤凰和满汉呈祥,在哈尔滨一提起来,谁不知道?再说了,咱家的回头客有多少,常常是这拨没走,后面的客人就号上了。把座位再翻一番,咱四味楼的客人肯定还是爆满。这摊子事我有数,二老放心。”

朱开山问道:“再下一步呢?”传文眨巴眨巴眼说:“再下一步?再下一步还怎么干?爹,这俺可真没想。”朱开山说:“老大,爹替你们想了,再下一步啊,咱就得调转头回老家。”文他娘说:“什么?扔下四味楼不做了,叫孩子们回老家?”朱开山说:“我有我的道理啊!常言说,创业不易,守业更难。不如咱见好就收,把四味楼转到山东来开,再置上百八十亩地,咱一家人不怕风不怕雨,过平安日子多好!还有,这不前两天张大帅叫日本炸死了,我看哪,关东山早晚还得有一战,中国人和日本人。兵荒马乱的年月,我实在是不愿再经受了。”

传文举起杯说:“爹,你这个主意真好!前前后后,家里家外全想到了,周全,真是周全!爹,俺敬你一杯。”爷俩又都喝了一杯。传文喝了几杯酒,有些兴奋说:“爹,娘,俺有句话想问二老,咱家三个儿子,三房媳妇,最当你们意的是哪一个?”文他娘笑了说:“老大,你问这个话,八成你心里是有谱了吧?”传文嘿嘿一笑说:“我看是传武。”文他娘问朱开山说:“老大的话,说你心里头去了吧?”朱开山笑着摇摇头说:“要说秉性,老二倒有点像我,不怕事儿,好打抱不平。可是,他从小身上就有股子邪气,不安稳,当了这么多年兵,那股子邪气,我看还越来越大发了!把秀儿扔在家里,不管不问,这叫男人吗?这叫成家立业的大丈夫吗?我看不上!”传文又试探地问道:“那最当意的就是传杰呗?”朱开山说:“要说学问,是啊,老三最好,要说眼界,老三也开阔,可是,他有那么点儿小毛病。”传文赶紧问道:“什么毛病,爹?”朱开山说:“做事情脚底下少了点儿根基。”传文说:“就是遇事不那么周全呗?”朱开山点点头说:“对,就是这个意思。”传文说:“爹,我也这么看老三,你听他讲,头头是道,可是你看他做起事情来,常常是顾头不顾腚。少了那么点儿像爹这样的深谋远虑。”文他娘点着头说:“老大,你说得准确啊!”朱开山说:“老大,别光说话,把那个蘸酱的小葱再上点儿。”

传文转身又添了些小葱,不依不舍地问道:“爹,娘,你们评说评说俺呗?”朱开山说:“怎么评说啊?”传文笑了笑说:“看看俺还有哪些地方得周正周正?”朱开山说:“这叫你娘说吧!”文他娘思量片刻说:“要说孩子们里头,最顾家的还得说是老大呀,对不对,他爹?”朱开山轻轻笑了说:“这也用周正吗?”文他娘说:“老大还有个别人比不了的地方,从来不惹是生非。最能叫爹娘放心。”传文也笑了说:“娘,是让你说一说俺不当你意的地方。”文他娘瞅了瞅朱开山说:“他爹,这话你来说?”朱开山说:“好听的话都叫你说了,不好听交给我,好吧,我就扮这个黑脸了。老大,要说你爹你娘最不赞成你的地方,就是你端不起家里老大的架势来,按不住老二,也说不服老三,连自己的媳妇你都怕上三分,这可不行啊!”传文举起杯说:“爹,今个儿冲你这番话,我再喝一杯。从今往后,俺就是头拱地也得按住老二,说服下老三!爹,娘,俺保险做到。要说那文嘛,俺怎么觉着从来就没怕过她。”朱开山和文他娘笑了。

夜深了,朱开山和文他娘已经躺下了。文他娘对朱开山说:“他爹,还是在老屋躺着舒坦哪。”朱开山说:“还用你说,老家的什么东西不好?”文他娘打趣道:“你和老大回去吧,我是不想回关东去了,冰天雪地的。”朱开山说:“你自个儿在这儿怎么过?”文他娘说:“怎么不能过?实在不行,就再找个人将就呗。当然了,要找赶上你的人恐怕是没有了。”朱开山拍拍文他娘说:“你舍得下我,我还舍不下你呢!”文他娘叹一声说:“是啊。人要是还有下辈子,俺还得嫁给你呀……”不知怎么,老两口的眼圈都有些湿了。东屋的灯光还在亮着。偶尔有几声狗叫,远远地传来,让这故乡的夜色浸满了温暖。

3

老东家从山东老家回来了,厨师们在灶上煎炒烹炸准备接风宴。一个跑堂的进来说:“王师傅,小葱蘸大酱再准备一份。”王师傅停下手里的活计说:“今天怎么净是清淡的菜?”跑堂的说:“老东家刚从山东老家回来,说是路上劳顿,吃点儿清淡的败火。”王师傅说:“这小葱蘸大酱已经上去两份了!”跑堂的说:“老东家说,在山东老家他吃好了这一口。”王师傅说:“那他一个人也不能吃三份啊?”跑堂的笑着说:“看老东家爱吃,那小的们爱吃不爱吃,不也得抢着下两筷头子!”说得王师傅也笑了。

院子里,朱家人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那文说:“爹,你不在家这些天,传杰可是做了件大事啊!”文他娘问:“什么事情?”传杰笑了笑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那天领马帮往回走,在南面的甲子沟捡了块煤。”传文说:“捡块煤算什么大事!”那文说:“你明白什么?拿了这块煤请懂行的人上甲子沟一勘察,原来地底下藏了个大煤矿!”朱开山说:“煤矿就煤矿呗,和咱家有什么干系?”

跑堂的将小葱蘸大酱端上来。生子嚷道:“怎么又上了一盘?今天净吃青菜了!”文他娘笑了,朝朱开山说:“他爹,人家小辈人不喜好咱的口味呀!”那文说:“娘,别这么说,俺可是喜好这一口。”文他娘瞅瞅那文说:“老辈人的东西啊,是叫人看不惯哪。”她转过头对朱开山说:“今个儿一进门,我把从山东老家带来的土布和鞋样子分给三个媳妇,你猜人家怎么说?有那么个人说啊,娘呀,丑死了!都什么年代了还穿戴这些东西?”那文赶紧问道:“娘,谁这么说了?”文他娘说:“俺不知道谁这么说呀,俺光听见秀儿说,那鞋样子俊,那土布做成衣裳,穿在身上也舒坦。”传文板着脸说:“这屋里就三房媳妇,那不尊重的话是谁说的?赶紧站出来,给娘认个错。”玉书说:“娘,你听见了,当你面说那话的是我,我错了。”她又转向传文说:“但是,大哥,有那么个人当咱娘的面不说,等咱娘一转身,她说得比我还厉害。”传文眼珠子一瞪说:“玉书,你把那个人给我薅出来!她胆子肥了,在老朱家还搞阴一套阳一套的!”文他娘笑了说:“老大呀,你赶紧坐下吧,那个人是谁,你还用问吗?”生子说:“爹呀,三婶说的肯定俺娘啊!”满座的人都笑了。

秀儿想起了刚才说煤矿的事,说:“爹,开煤矿的事可不是和咱家没有瓜连哪!”那文说:“爹,咱这条街上不少的商号都入伙了!”秀儿说:“咱家还投了本金呢!”传文赶紧问道:“投了多少?”那文一笑说:“能投多少,就是账上那几个活钱!”传文又问传杰说:“真就投那么几个钱?”传杰说:“大哥,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大嫂吗?”朱开山冷冷地说:“那几个活钱也不能投,一个子儿也不能投!”他望着传杰问,“老三,你到底投了多少钱?”传杰有些支吾说:“爹,咱先吃了饭再说不好吗?”朱开山说:“爹就叫你现在说。”传杰有些为难了。传文在一旁催促说:“老三,你没听见咱爹说话吗?”传杰急了说:“我上哪记那么清楚?你着急自个儿查账去!”传文说:“摔什么脸子,我也是为咱爹咱娘,为了咱这个家。”说完还真抬起屁股奔账房去了,临出门,又回过头来指着传杰说:“你呀,老三,做了回龙墩,就乱了纲纪!”

那文说:“爹,你向来看事情都比俺们高出一头,这回为什么不让做开煤矿的生意啊?”朱开山说:“为什么不让?爹现在还不想和你们说!”那文又说:“爹,咱家从放牛沟出来不就图希奔上条新道吗?这开煤矿可是眼下最赚钱的买卖,咱为什么不做?”朱开山打断他说:“老大媳妇,你不用给传杰遮着掩着,我叫他回话,你把嘴闭上。”文他娘劝朱开山:“他爹,咱们不在家,孩子们做了回主,就算事做错了,你得让小三把饭吃完了,再训斥啊!”朱开山斜了眼传杰,朝文他娘说:“你听没听过那句话,叫孙卖爷田心不疼啊!”

一家人谁也不敢放声了,闷下头来吃饭。传文回来了,脸上挂着憋不住的笑,朝朱开山说:“爹,咱都叫三儿耍了!”文他娘问道:“怎么个事儿?”传文笑了说:“账上一个子儿都没动啊!”文他娘嗔斥传杰说:“三儿,你有没有个正经的?怕你爹这一道上劳顿还不够是不是?”传杰也笑了说:“本来,俺想逗爹乐一乐,俺爹就翻脸了,投钱开煤矿,这么大的事儿,没有俺爹的话,谁敢乱动啊,对不对,大嫂?”那文赶紧接上说:“可不是吗,满街上的商号都急火火地掏钱入股。三儿领着俺们,硬是按兵不动,说没有咱爹的话,他们说破了天,咱也不投一个子儿。”朱开山举起杯子说:“来吧,敬你们这些功臣一杯。”传杰、那文、玉书赶紧站起来举起杯,那文说:“爹,还是俺们敬你,都是你以往教导得好。”

吃完了饭,瞅着爹娘回屋休息了,那文递给玉书一个眼色,玉书又瞅瞅秀儿,闪身回了屋。传杰在屋里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见玉书进来说:“你把窗帘拉上。”一会儿,秀儿悄悄进来问道:“大嫂还没来?”玉书说:“没呢。”秀儿说:“她不能和大哥把事情说了?”还没等玉书回话,那文闪了进来。玉书说:“大嫂,怎么才来?”那文说:“我是在瞅着秀儿身后有没有人盯着呢。”秀儿忙问道:“有吗?”那文说:“有啊!”秀儿惊道:“谁?”那文笑着说:“就是我!”传杰说:“别闹了,说正经事儿。咱拿四味楼做抵押贷的款,已经进了山河煤矿的账,现在要反悔来不及了,咱爹这么个态度,咱们该怎么办?”玉书说:“千万不能叫老爷子知道这件事。”秀儿说:“这是能瞒得住的事情吗?”那文说:“瞒不住也得瞒,嫂子有个办法:老爷子吃软不吃硬,过两天是他的六十六岁大寿,到时候咱们都说点儿好话,说不定,老爷子一高兴他就答应了。”玉书问传杰说:“这能行吗?”传杰说:“也只好走着看了!”

4

绍景骑着摩托车载着传杰来到哈尔滨郊外的大森林。传杰问:“咱跑这儿来干什么?”绍景说:“打点儿野物!过两天,不是你爹六十六大寿吗?也算个礼物吧!”他掏出一支小巧玲珑的手枪说,“勃朗宁,美国造,四五口径,最新款式。”传杰说:“你会用吗?”绍景插上弹夹,打开机头说:“咱打什么吧?”传杰指着不远处树枝上的一只鸟说:“看见了吗?就打那只鸟。”绍景举起枪瞄了半天,枪响了,鸟儿飞走了,只有几片树叶落下来。传杰笑了说:“就你这个枪法,还打野物呢,还给俺爹贺寿呢!看我的吧,当年俺还用少帅给的枪打过黑瞎子呢。”

二人在森林中四下寻觅着野物。传杰说:“绍景,俺爹不同意抵押四味楼啊!这事现在我还瞒着他呢!你千万别说漏了。”绍景说:“这老爷子不糊涂了吗?开煤矿多好个事啊!别怕,到他六十六大寿那天,看我怎么劝说他。对了,森田物产的事情我查了。我那些日本同学说,森田物产的总裁叫森田大介,在日本国内有煤矿,在中国主要是做矿产和木材的生意。还听说森田大介背景挺深,和日本的政界、军界都有些瓜连,更多的他们也说不很清。”传杰有点儿吃惊:“森田在日本还有煤矿?”绍景说:“是啊,咱得抓紧把开采权拿下来,不然,甲子沟煤矿真有可能落到森田手里。”传杰说:“这两天我又去找了两趟姚厅长,可是他都不在。”绍景说:“他是不是有意躲着咱们啊?”传杰说:“也不像,那个秦秘书告诉我,姚厅长办事有个特点,不把事情查得四脚着地了,他不轻易拿主意。”绍景说:“那么说,姚厅长是在悄悄摸咱们的底?”传杰说:“也没看他来人哪?怪事!”

一辆军用卡车停在了四味楼前,车上跳下了几名士兵,荷枪实弹,分列到大门两旁,进出的客人们赶紧闪到一边。传武从驾驶室里下来,笑着和士兵们打招呼说:“不用啊,这是我家,都进去。”传文从门里出来了说:“你啊,老二!瞅我这身汗,刚才吓毁了。”传武笑着说:“哥,你怎么胖了?”传文说:“我还能胖?整天叫饭庄忙得脚打后脑勺。”朱开山出来见了传武,撇着嘴笑了笑说:“这是哪位大将军哪?”传武上前抬手敬了个军礼,说:“爹,俺回来了,你挺好?”朱开山说:“好什么?身边少了个儿子。”说着,冷不防朝传武的肋下捅了一拳。传武哎哟一声,弓下腰,笑着问道:“爹,你把我当沙袋了?”朱开山朝士兵们笑着说:“看看,都看看,你们这个带兵的,连块豆腐都不如!”士兵们也笑了说:“老爷子,怨你的拳头硬啊!”

文他娘从门里分开众人出来,眯缝着眼,笑着问道:“这位长官,贵姓啊?”传武见是娘,赶忙退后几步,郑重地敬了个军礼说:“娘,俺是传武啊!”文他娘上前仔细打量儿子说:“这一脸的尘土,怎么弄的?”传武说:“一道上坐车,还能有好样?”文他娘眼泪出来了说:“老二,你这一去又是好几年啊!”传武说:“娘,身子还好?”文他娘说:“能好吗?整日惦记你,你这个活兽!”朱开山在一旁朝文他娘说:“你呀,人家不回来,你整天念叨;人家回来了,你又擦眼抹泪。不给人家丢脸吗?”文他娘说:“你明白个什么?这才叫当娘的。”说罢,擦着泪水朝身后喊道:“秀儿,秀儿在哪?”她从人丛中扯过秀儿,一手领着传武,一手领着秀儿说:“走,咱进屋说话,咱慢慢说。”传武嘱咐传文说:“哥,把这几个弟兄招待好了。”传文答应着,引着几位士兵进了雅间。

一家人落座。文他娘看着传武说:“老二,娘怎么觉得你模样变了?”那文说:“娘,没看人家肩膀子上多了几个星吗?”秀儿悄悄问那文说:“那几个星是啥官?”那文说:“这话还得你问,俺算他什么人?”秀儿也不问,只是微微笑着瞅传武,传武说:“这几个星是上校。”朱开山问道:“那官职呢?”传武说:“团长。”秀儿又小声问那文说:“团长带多少人?”那文说:“还不得几千号人哪?”秀儿说:“妈呀,那么多人,可怎么管?”传武对门口站着守卫的两个士兵说:“去车上,把我的箱子拿来。”一个士兵答应着,出去了。

朱开山问:“传武,张大帅叫日本人炸了,少帅就这么忍了?”传武说:“不忍行吗?明知是日本人干的,可是查不到实处,查不到实处怎么动?还有,东北军里也是三帮五派的,真和日本人动兵,说不准哪一帮哪一派就反水投了日本人。再说,日本人早就要占领东北了,他正盼着你动兵呢!你一动兵,他有了借口,趁机就进攻东北。你说少帅能不忍吗?他得先稳住东北三省的局面,家仇国恨,等来日再说吧!这回少帅把我派回哈尔滨也是这个意思。”朱开山点点头,问道:“少帅多大年纪?”传武说:“上个月才过了二十七岁生日。”朱开山赞叹道:“比你还小,行!有城府,有韬略!”

士兵送进手提箱。传武打开取出一对玉麒麟,放到桌子上说:“爹,少帅听说你要过六十六岁的生日,这是他给你祝寿的礼物。”朱开山拿起玉麒麟看了看说:“太贵重了!替我谢谢少帅。”传武又从箱子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递给娘说:“娘,这是少帅送给你的。”那文抢先接过去,打开首饰盒从里面取出一只硕大的玉石戒指,说:“妈呀!这可是件真装东西,祖母绿,最上讲究的祖母绿!在王府里也只有福晋、格格们才配得上戴。娘,你这是跟老二沾光了!”文他娘笑了说:“老二,娘做梦也没想到,还能跟你这个活兽沾上光!”

那文举起杯说:“老二,来,我替你大哥敬你一杯。”传武赶忙站起来说:“大嫂,这次回来得匆忙,没来得及给你和大哥带什么东西。我先喝,算赔罪。”那文也喝了说:“说什么呀,有你这么个团长的小叔子,明个儿我上街,不用放声,就有人鸣锣开道了。”一家人都笑了。

那文小声地对秀儿说:“秀儿,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秀儿问说:“想啥?”那文用更低的声音说:“嫂子恨你!”秀儿愣了说:“为啥?”那文笑着说:“为什么?你自个儿想!”文他娘说:“老二,今天,你可得好好敬秀儿一杯,这么多年,你不在家,人家为咱家出了多少力,你知道吗?”传武只好举起杯说:“秀儿,劳累你了。”秀儿低着头抿了一口酒。

朱开山说:“老二,我看,和日本人早晚有一仗。”传武说:“少帅也这么看。”朱开山说:“如果打起来,谁能赢?”传武说:“中国人呗!”朱开山说:“有这个把握吗?”传武说:“日本关东军在东北也就驻了一两万人,咱们东北军可是四五十万啊!咱们也有坦克,还有海军、空军。你说咱们能不赢吗?”

文他娘插嘴道:“老二,这回来家能住两天?”传武说:“不行啊,我这是顺道回来看看。”文他娘说:“那过两天是你爹生日,你也不回来?”朱开山说:“孩子是军务在身,我过生日算什么?”文他娘说:“老二,今晚你就别走了,不能老把秀儿一个人扔在家里。”传武说:“娘,待会儿我就得带弟兄们往军营赶,哪能住家里呀!”文他娘说:“就差一晚上吗?叫那几个弟兄先去呗!”朱开山说:“老二刚刚提升团长,有没上任先住家里的道理吗?这遭他驻防哈尔滨了,哪天回家不行?”秀儿听见,知趣地收了碗筷出去。文他娘见了,更不高兴,说:“老二夫妻的事就不是正经事?装什么王公大臣的脸子!”说完出去安慰秀儿。

朱开山说:“老二,爹盼着早点儿和日本干一仗啊,把小鬼子的膏药旗从咱中国的地面上拔干净!”传武说:“爹,是中国人都会这么想。可是打仗不光是军队的事啊!也不光是两个国家的事,牵扯的方面多着呢!”朱开山满意地看了看传武说:“好啊,老二长学问了。”

陪爹说了会子话,传武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回到自己房。秀儿正坐在床头上发愣,见传武进来,忙站起来,笑道:“来了。”传武点点头,打开手提箱,取出一件旗袍递给秀儿说:“这是少帅夫人送给你的。”秀儿抖开旗袍说:“这么艳哪,叫俺怎么穿?”传武说:“那我也不能带回去啊!”秀儿把旗袍小心叠起来。传武见桌子上有一碗水,秀儿说:“就是给你预备的,凉了吧?”传武笑笑,端起来一饮而尽。

门悄悄开了,生子探头探脑地进来。秀儿说:“进来吧,这就是你二叔。”传武说:“你是生子吧?”生子点点头说:“二叔,你这么吓人呀?”传武一笑说:“怎么了?”生子说:“你眉毛那么黑。二叔,你怎么老不回家呀?”秀儿说:“你二叔不是带兵打仗吗!”生子说:“二叔,二婶可想你了!”秀儿说:“胡说啥,生子。”生子说:“谁胡说了?”他跑到传武身边说:“二叔,我告你个话。”传武配合地弯下腰,生子贴着他身朵,悄声地说:“我小时候,老看二婶放两个枕头睡觉,二婶说,多那个枕头是给你留的。”秀儿说:“生子,说啥呢?快出去玩吧!”生子往外走着,小声嘟囔说:“反正俺没撒谎。”

传武听了生子的话,心内凄然,一时无语。秀儿说:“俺那天看见鲜儿姐了。”传武问:“她说什么了?”秀儿说:“也没说啥,就是告诉俺,到日子别忘了给咱爹过生日。家里和你说了吧?那年,鲜儿姐和大掌柜的可是帮了咱家大忙啊!”传武说:“知道,为了帮咱家,大掌柜的把命都搭上了。他葬在哪儿?”秀儿说:“二龙山,南坡上。”传武点了点头。秀儿又倒了杯茶递给他说:“俺知道,依你的心,俺早该离开这个家,另找个人,可是,俺也为难,一个女人家,进了一扇门,还怎么出去啊?再说,俺也舍不得咱爹咱娘。”

传武心里愈发难受,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秀儿叹口气说:“你该走了,弟兄们还等着你呢。”传武摘下军帽,深深地给秀儿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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