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长赢山议事堂的时候, 沈顾容的脸还都是热的。

事实摆在眼前, 牧谪这次没办法为师尊的怂遮掩, 一路上也没说话, 省得沈顾容尴尬。

议事堂中, 奚孤行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反倒是妖主十分淡然, 他扫了一旁的封筠一眼,似笑非笑道:“封城主不是说找温流冰有事吗, 怎么有闲情逸致来这里?”

封筠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只是替圣君二徒弟传几句话而已,并不需要多长时间, 听闻雪少主误打误撞同圣君结契, 我虽不才,但也知晓不少解契法阵, 到时也能为妖主参谋参谋。”

妖主心中冷笑, 面上却还是淡淡地说:“那我就先多谢了。”

封筠:“客气。”

奚孤行在一旁烦躁地翘着腿, 早就看这两个你来我往的老狐狸不爽了, 但素洗砚在旁边看着,他又不能发火,只能强行忍着。

他抬手敲着玉髓, 用灵力给一旁的素洗砚传过去一道秘音:我想回去。

素洗砚喝着茶, 回道:不行。

奚孤行:他们到底要寒暄到什么时候,一个个笑里藏刀的,一句话都得转好几个弯, 我看也就沈十一的阴阳怪气能和他们谈得来。

素洗砚:十一哪里有阴阳怪气?

整个离人峰最阴阳怪气的,是你才对。

只是这句话素洗砚是不能说的。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奚孤行抬头望去,沈顾容正被牧谪扶着拾级而上。

沈奉雪的衣衫每日都是不重样的,哪怕全是素衣白衫也全都有些细微的差别,据说这是他自小养成的臭脾气,每日的衣衫穿过便扔,妥妥的败家子一个。

奈何南殃君竟然全都顺着他,任由他挑三拣四,将好好一个苦修的修道之人活成少爷模样。

沈顾容今日穿了身青底墨竹纹长袍,宽袖层层叠着,更是衬着他身形单薄,若不是在场的人知晓他的修为,八成都会把他当成娇气的小少爷。

他一直苍白的脸色似乎终于有了些血色,看的整个人精神不少。

沈顾容一进来,妖主和封筠也起身,微一颔首。

“圣君。”

沈顾容随意一点头,脸色冷淡地被牧谪扶着坐在奚孤行身边。

“找我来有何要事?”

素洗砚一敲玉髓:坐稳。

奚孤行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腿放下去,做出一副掌教的做派,道:“我之前同圣君说过的,关于雪少主和你误打误撞结下的契,妖主打算寻个法子解了。”

奚孤行一句话,阴阳怪气到了极致,故意将“圣君”“误打误撞”“寻个法子”这几个音咬得极重,听得不光妖主心中有气,沈顾容也不太好受。

妖主心道:他是不是在故意嘲讽我儿子傻?

沈顾容心想:他是不是在故意嘲笑我当年被雪满妆同化成小凤凰的事?

沈顾容本来因为索桥上的事尴尬得不行,他没法气别人,只能气自己,但是气自己又不能打自己,此时奚孤行一撞上来,沈顾容一狠心一咬牙,新仇旧恨一起算。

“哦?是吗?”沈顾容冷淡道,“主仆契竟然还能解吗?用什么解?杀了我们中任意一个吗?我闭关太久,还是头一回知晓此事,长见识了。”

素洗砚:“……”

他收回方才的话,他十一师弟阴阳怪气起来是真的很欠揍。

妖主皮笑肉不笑道:“圣君在离人峰太久未出去,一些秘术不知晓也是理所应当的。”

奚孤行听着有些不爽,离人峰护短一脉传承,他能阴阳怪气沈顾容,却不能让别人说一句不是,当即就冷冷道:“是吗?那师弟你之后可要好好出去见识见识世面,省得旁人说你是个没出过山门的土包子。”

妖主:“……”

妖主花尽了心思就是不想沈顾容离开离人峰,这句话简直就是往他肺管子戳。

三人相互阴阳怪气,封筠在一旁喝茶好戏,快意得不行。

素洗砚干咳了一声,打断奚孤行的冷言冷语攻击:“妖主是真的寻到了能解主仆契的秘术了吗?”

妖主一点头:“嗯。”

素洗砚问:“那敢问这种秘术可会对我师弟有什么损害?”

妖主愣了一下,没想到素洗砚第一个问的竟然是这个。

奚孤行也道:“秘术往往都有风险,我师弟身体本来就弱,若是有危险,这契不解也罢。”

妖主:“……”

妖主心想,敢情被打下奴仆烙印的不是你儿子!

此时,妖主的袖子轻轻动了动,从里面钻出来一只火红的小凤凰。

雪满妆大概是刚睡醒,迷迷瞪瞪地看了看周围,猛地感知到一股熟悉的味道,直接从妖主袖子里扑腾出来,落地化为少年人形,欢天喜地地朝着沈顾容扑了过去。

“美人!”

所有人:“……”

沈顾容暗叫糟糕,他此时灵脉被封,不能像之前那样一掌把雪满妆挥出去,若是大庭广众之下被雪满妆抱住,那他圣君的威严该往哪里放?

虽然也没剩多少了。

雪满妆呜呜嗷嗷地扑了过来,但是还没碰到沈顾容就撞到一个柔软的结界上,呜啊呜啊地后退数步。

牧谪指尖的一根根虚幻灵力仿佛触须似的微微拂动,他五指轻轻一握,将灵力收回,彬彬有礼地微微躬身,道:“我师尊不喜旁人近身,冒犯少主了。”

他没做得太狠,只是用灵力将雪满妆弹了回去,伤不着也疼不着,就算妖主想要计较也寻不到理由。

妖主将他的傻儿子拉到一旁,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才淡淡道:“素修士应该也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可以和封城主看一看这个阵法到底可不可行?”

素洗砚起身,从妖主手中接过一个泛黄的帛书,封筠也好奇地凑了过来。

两人看了一眼那极其复杂的阵法,封筠摸着那帛书,诧异地道:“这阵法……妖主是从哪里得来的?”

妖主道:“剑阁中人从孤鸿秘境寻来,我花高价买来的。”

能让妖主这种财大气粗的人说出“高价”二字,想来价格当真不低。

素洗砚认真地看了看,道:“这个阵法看着是可行,但有一样东西缺失了。”

妖主蹙眉:“寒浊莲吗?我已经让人寻到了……”

素洗砚道:“不是。”

他面有难色地看了看封筠,为难道:“此事涉及离人峰秘事,能劳烦封城主……”

封筠也是个聪明人,没听素洗砚说完便干净利落地起身,微微福身,笑道:“那我便先告辞了。”

素洗砚回了一礼,将她送了出去。

封筠离开后,奚孤行随手张开一道结界。

素洗砚才道:“实不相瞒,我师弟在前几日的雷劫中因替牧谪挡了天雷,导致天道震怒,降下雷罚。此时他灵脉被封,无法使出灵力。”

而那道阵法唯一缺失的,便是沈顾容的灵力。

没有灵力,他识海中的契都无法捕捉到,更何谈破解。

妖主微微一蹙眉:“灵脉被封?有法子复原吗?”

素洗砚道:“我师弟已经诊断过了,需要鲛人泪,只是这东西太难寻……”

奚孤行和沈顾容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哪怕听到素洗砚将沈顾容灵脉被封的事说出去也没什么变色。

听到这里,奚孤行心想:“难道师姐是打算借由妖主的手寻来鲛人泪?啧,不愧是师姐,手段就是不一样。”

不过下一瞬,他就听到素洗砚温温柔柔的声音,说:“我方才已经问了我六师弟,他医馆好像还有一滴,而且解开灵脉的法子整个三界也只有他知晓。您也知道,束和他身子太弱,不能长途奔波,只能是十一受累过去一趟了。”

妖主眉头一皱,奚孤行也跟着皱眉。

素洗砚温柔一笑,柔声道:“若是妖主着急的话,不如让雪少主随着我师弟前去闲云城一趟,到时十一灵力恢复,便能第一时间将契解开了。”

妖主:“……”

奚孤行:“……”

妖主一直都不想沈奉雪身上的神器落在旁人手中,素洗砚心里门清,现在的情况就算沈顾容下山去往三界任何地方,妖主也要时时刻刻警惕,防止他被人掳走逼问出神器的下落。

再加上雪满妆和沈顾容性命相连,也跟着一起去,按照妖主那宠儿子的架势,势必会派一群人暗中相护。

到时,哪怕三界倾尽全部之力在路上追杀沈顾容,也会被妖主那帮妖相强悍的护卫护个滴水不漏。

白来的护卫,不要白不要。

奚孤行:“……”

奚孤行叹为观止。

当你觉得师姐是在单纯地埋个坑,实际上他已经盘算着挖人祖坟了。

师姐果然是师姐。

最后,妖主将雪满妆丢下,脸色难看地离开了。

奚孤行啧啧称奇,看着他的背影,问:“师姐,你说他到底为什么这么怕神器落在旁人手里?竟然能怕成这个样子?”

素洗砚淡淡道:“和我们无关,能利用便利用,管什么缘由呢?”

奚孤行:“也是。”

沈顾容全程在一旁满脸懵然,等到两人谈完了,他才歪着头,茫然道:“我要去闲云城?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晓?”

素洗砚一笑:“方才刚决定的。”

沈顾容:“啊?为什么,不是说我不能离开离人峰?”

“现在可以了。”素洗砚满脸温柔地一笑,真诚极了,“而且还有不要钱的护卫。”

沈顾容:“……”

奚孤行坐回椅子上,将脚在桌子上一瞧,没好气地解释道:“鲛人泪和使用的法子只有六师弟一人知晓,这是事实。再加上你冰绡废成那样,六师弟要为你做新的,但他不知晓这些年你的眼睛有没有好一些,法阵不好刻,需要你过去才行。”

沈顾容抖了抖,尝试着说:“我能……不去吗?”

奚孤行说:“不行。”

沈顾容只好垂下了头,觉得自己去这一趟,他六师兄肯定会把他给活撕了的。

毕竟前几日他又在剑阁记了那么大一笔账算在林束和账上。

素洗砚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真正出去一次,看看外面的天地吧十一。”

听到妖主如此嘲讽沈顾容,素洗砚心中早已有了怒气,但他温柔惯了,只放在心中忍着。

……然后很快就眼睛眨都不眨地坑了妖主一顿。

沈顾容不知道他的意思,还在说:“可是我眼睛看不到天地啊师姐。”

素洗砚笑容一僵,像是看傻子一样慈爱地看着他,道:“唉,你这样我都不想你下山了,若是被人骗去奇怪的地方可怎么办?”

沈顾容:“……”

你真的把我当傻子吗?

要是这么轻易被骗,那我三界第一人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奚孤行冷淡地道:“牧谪跟去护着你师尊,若是他有一丝闪失,你也不必回来了。”

牧谪知晓奚孤行是因为那半个元丹而在记恨他,他也不觉得有什么,躬身行礼:“我必以性命相护。”

奚孤行眼神冷厉:“记住你这句话。”

说罢,直接甩袖走了。

沈顾容扯着素洗砚的袖子,疑惑地问:“那我什么时候动身?能明年吗?”

素洗砚失笑:“不用这么害怕,束和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刚来离人峰时他是最疼你的,那冰绡也是他为你特意制的,花了整整两年呢。”

沈顾容眼睛一亮,然后就听到素洗砚忍着笑说:“但是现在,也是我们几个师兄弟中最想杀你的。”

沈顾容:“……”

更加不想去了。

素洗砚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道:“对了,也让星河跟着一起去吧。”

牧谪一听,脸立刻就绿了。

本来好好的两人旅程,要多加一个碍眼的?

素洗砚道:“他家离闲云城不远,能趁此机会回去瞧瞧。”

牧谪一怔。

记忆中虞星河闯入埋骨冢时,正是大寒那日,现在才刚初春,还有一年左右的时间。

那虞星河口中所说的举国被屠戮,是不是已经不远了?

他在思考时,沈顾容已经点头应下了。

素洗砚:“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会有闲云城的灵舫,你正好顺着一起走。”

沈顾容:“明日?!”

“嗯。”

沈顾容整个人都蔫了,回去泛绛居的路上,连搭在牧谪掌心的手都没什么力气。

牧谪知晓他在想什么,轻声安慰道:“六师伯既然应了,就不会对师尊多苛责的。”

沈顾容大概是为那些八张天价的账单心虚,含糊地应了一声。

正缓步走着,耳畔徐徐刮来一阵风,紧接着沈顾容就听到牧谪温声道了句:“师尊,冒犯了。”

沈顾容心道:“又冒犯?”

他这个徒儿好像很喜欢先斩后奏,每回做什么亲密的事情前,都要规规矩矩地道一声“冒犯了”,然后不管沈顾容的反应直接就上手。

幼时抱他时是那样,长大后帮他擦脸也是这样。

沈顾容啧啧称奇,心想:“这孩子看着性子挺温和,但实际上却很强势。”

不过沈顾容并不讨厌,相反还觉得这层包裹着温润如玉的尖锐强势,就像是裹着糖的山楂似的,莫名的勾人。

他想到这里,突然反应过来。

嗯?亲昵的事情?

上手?!

下一瞬,沈顾容整个人悬空而起,轻薄衣摆层叠翻飞,一股仿佛裹着冰雪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愣了一下神。

等到反应过来时,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被牧谪抄着脚弯打横抱在怀中。

沈顾容:“……”

青色的宽袖层层叠在身上,一角垂在腕间,被风一吹,微微拂动而起。

牧谪稳稳地走上索桥,用那种沈顾容方才还觉得十分勾人的裹着糖的强势,柔声说:“风太大,索桥不稳,徒儿还是抱着您吧。”

沈顾容:“……”

沈顾容面无表情,神色漠然。

他在心中咆哮:“见鬼的勾人!!我一点都不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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