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顾容等到奚孤行走后,才扶着唯一没被击毁的书案缓了缓,摸着急速的心跳,长长舒了一口气。

小牧谪脸朝地拍地上,呼吸都有些微弱。

沈顾容将他扶着抱在怀里检查了一下,发现他都被奚孤行打了一掌,身上竟然半点伤痕都没有。

因为疫鬼的散去,牧谪脸上再次出现了那诡异的胎记。

他眉头紧皱,急喘了几口气,猛地张开眼睛,清醒了。

沈顾容见他满脸惊恐,正要安慰他:“别……”

他还没说完,牧谪一声惨叫,恐惧地一脚踹在沈顾容腰腹,踉跄着滚到一边,眸光涣散地躲在了书案下方。

沈顾容:“……”

丧良心的小崽子,白救你了!

沈顾容差点被这小子没轻没重的一脚蹬吐血,头一次产生了“修道者全都如沈奉雪这般废物吗”的念头。

就这还半步成圣第一人?

沈顾容很费解。

姓沈的废物刚艰难起身,一旁的书案下突然出来一阵灵力波动。

沈顾容本能感知,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

——牧谪突破炼气期了。

这是极其匪夷所思的事,奚孤行曾经对沈顾容说过,牧谪只是凡人,灵脉几近于无,哪怕再多的灵物堆砌,终极一生也难以入道。

而现在,他险些被厉鬼夺舍,本该元气大伤之际,竟然毫无征兆地突破了。

在整个三界九州,以六岁之龄步入炼气期的,更是寥若晨星。

回想起书中的剧情,牧谪也是被虞星河用灵力打了一击才觉醒了灵脉,现在误打误撞被奚孤行打了一掌,竟然将多年后的剧情给打提前了。

“不愧是天选之人。”沈顾容只能这般感慨。

因为离索的离去,知白堂的结界已经消散,外面的弟子忙蜂拥过来。

还没进来,就扫见一身青衫的沈顾容抱着牧谪缓慢走出,整个知白堂中一片废墟,地上还有不知是谁的血,极其扎眼。

虞星河踉踉跄跄跑过去,满脸泪痕:“师尊!牧、牧谪怎么样了?”

沈顾容低眸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大碍,不必担心。”

虞星河对沈顾容本能信任,看到他怀里的牧谪已经沉睡,好像没什么伤痕,这才放下心来,胡乱地擦了擦眼泪。

沈顾容快步走出知白堂,一旁围着的弟子不敢挡他的路,忙散开目送他离开。

等到沈顾容离开后,有弟子小声道:“圣君……身上是有个脚印吗?”

有眼尖的弟子也瞧见了,怯生生地点头。

众人面面相觑,好半天才消化了小师弟牧谪竟然胆大包天踹了奉雪圣君一脚这一事实。

“圣君……好像并没有传闻中那般……”

“被这般冒犯,竟然还抱师弟回去。”

“只是圣君脸色好像很难看,他会不会又对牧谪师弟……要不要去瞧瞧?”

“谁……谁敢去?”

众人面面相觑,把“不敢”两个字写满了脸。

虞星河哭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茫然地“嘛?”了一声:“你们在说……嗝说什么呢?”

师兄们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慈父似的怜爱神色看着他,纷纷摸摸这孩子的脑袋。

人傻也有傻的好处。

离人峰并不是一座山峰,而是分三门、四座山峰。

每座山峰虽然紧挨,但却彼此错立宛如离人,所以数座山峰连成山脉,名唤离人。

山脉四座山峰紧挨北方冰原,从北至南四季分明。

离山脉城镇最近的便是沈奉雪的泛绛居住处,因四季如春,名唤九春山。

往后便是炎热酷暑长嬴山、一叶知秋白商山、寒冬腊月玉絮山。

仔细想来,起名字的人倒是省事。

长赢山的知白堂和九春山的泛绛居离索桥不远,沈顾容过了索桥后便远远瞧见泛绛居,快步走了过去。

沈顾容被迷迷瞪瞪的牧谪踹了两脚,但还是任劳任怨地把人抱回偏院。

把小主角放在榻上后,沈顾容感觉自己当真是感天动地好师尊。

那疫鬼活像是个百足之虫,明明都擒住了本体竟然还能反身杀个回马枪,让人完全措手不及。

沈顾容怕再横生枝节,索性准备在偏院待一晚,以防牧谪身上再出变故。

牧谪应该是经常被沈奉雪叫来偏院住下,小小的偏室里床榻书案,桌椅木凳什么都有。

沈顾容缓步走到小小的书案旁,不修边幅地坐在蒲团上,随手翻了翻案上的纸。

书案上放满了牧谪平日里练的字帖,沈顾容随意看了看,啧了两声,小声嘀咕:“比我小时候写的好多了。”

他小时候的字像是狗爬的似的,爹娘又狠不下心来逼他,索性将他送去了隔壁的私塾,让先生教他。

私塾的先生看着温其如玉,但对于教书却十分不留情面,小小的沈顾容每日手腕绑着小沙袋,被迫挺直腰背,抽抽噎噎地练了两三年,那字才勉强能拿出手了。

沈顾容羡慕地欣赏了一会小主角的字,大概是觉得太无聊,抬手拈起一支笔,在一张白纸上缓慢写下了几个字。

牧谪。

虞星河。

沈奉雪。

他对比了一下自己和牧谪的字,觉得自己更胜一筹。

铁画银钩,不愧是我。

——也不知道他论字胜过了六岁的孩子,哪来的脸面得意?

沈顾容看过许多猎奇的话本,也曾经想过自己会不会就是沈奉雪,毕竟两人的相貌十分相似,但是很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沈奉雪的记忆十分破碎,像是被人搅碎了似的,只能从记忆里的其他人口中得知:沈奉雪自小无父无母,被离人峰掌教抚养长大,和他年龄根本对不上。

更何况,他翻遍沈奉雪所有破碎的记忆,其中并没有回溏城。

沈顾容有些安心了,但以防万一,他还是寻个时间查一查这个书中的地图,看看到底有没有回溏城存在。

他沾了点朱砂在“沈奉雪”三字上轻轻划了一道,最后又尝试着在牧谪旁边点了个小红点,表示师尊要重视你了。

而虞星河,只要不让两人接触埋骨冢的魔修,日后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的。

这么一梳理,沈顾容觉得自己回家指日可待。

沈顾容心情极其愉悦,懒洋洋地执着笔,开始构思怎么给奚孤行编个说得通的故事。

奚孤行一直疑惑的,便是牧谪的身份,以及沈奉雪的另眼相待。

沈顾容看话本,也会写话本,有时候还趁着爹娘不在家,自己吭叽吭叽在书房写话本,灵异神怪、讲史合笙、春宫胭脂戏他全都写过,回溏城天桥下说书的有一半内容都是沈顾容的话本,流传甚广。

话本大家沈顾容咬了咬笔杆,尝试着列出了这种剧情放在话本中的发展方向。

壹、好友托孤

贰、私生子

想了想,为了凑数,又胡乱写了一个。

叁、前世恋人,再续前缘

沈顾容托着下巴盯着一二三看了一会,将第一条划掉了。

沈奉雪性子清冷,唯一乐趣就是打架,奚孤行和他这般熟稔,定然是知晓他不可能有其他好友。

而且牧谪身上的异常也没办法解释。

沈顾容想了想又把同理的第二个给划掉了。

至于第三个,就更离谱了。

要是沈奉雪还活着,肯定要跳出来一掌把这个毁坏自己名声的贼子给劈了。

沈顾容过了一把写话本的瘾,随手把纸揉成一团,开始打算认真为奚孤行编故事时,在床榻上的牧谪突然含糊地喊了一声一句什么,醒了。

沈顾容做贼似的把纸放在烛下烧成灰烬,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

牧谪眸光涣散,呆呆地盯着头顶的竹窗。

沈顾容将笔放下,随口道:“醒了?”

牧谪一怔,茫然地偏头看他。

不知道是不是沈顾容那张脸刺激到了他,牧谪瞳孔一缩,昏迷前的所作所为骤然涌入脑海。

他……他好像突然发了狂,还伤到了人。

离索师兄。

牧谪倒吸一口凉气,呆呆地瘫坐在榻上,仿佛失了魂似的满脸怔然,浑身都在发抖。

沈顾容看到他被吓成这样,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道:“别怕,那只鬼修已经被掌教诛杀,不会再过来了。”

牧谪茫然地看着他,两行清泪簌簌落了下来。

沈顾容:“……”

因为沈顾容有个小他八岁的胞妹,他自小就对软软糯糯的孩子保护欲极强,一瞧见小牧谪落泪,差点就没崩住表情。

他连这孩子刚才踹了自己一脚的事也不介意了。

沈顾容起身走到牧谪身边,把声音放轻:“别哭,离索好歹是个修士,不会有性命之忧,这不是你的错。”

牧谪含着泪看他。

沈顾容抬手将手腕上的木槵红珠摘下一颗,和平日里哄妹妹似的放在掌心。

“拿着玩。”

牧谪抽噎了一声,茫然地看着白皙掌心中的珠子,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沈顾容看他一眼,牧谪抖着手把珠子捏在两指中,眸光依然呆滞。

就算在沈奉雪手下经历了这么多折磨,牧谪终归还是个六岁的孩子,他被这个变故吓呆了,平时故作冷漠的小脸全是惊慌恐惧。

沈顾容的胞妹喜欢圆滚滚的小玩意儿,他便觉得其他孩子应当也喜欢,见牧谪拿了珠子似乎情绪安稳了些,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

牧谪呆呆看着珠子半天,茫然看着沈顾容。

伤害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的师兄这件事让牧谪整个人惶恐无措,哪怕面前的人是道貌岸然的师尊,他也本能地像是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抓住。

他几乎是乞求地问:“离索师兄……真的没事吗?”

沈顾容点头:“嗯,他不会有事的,明日你可以去瞧瞧他。”

牧谪似乎安心了,眼泪又落了下来。

他朦胧地视线盯着面前站着的男人,后知后觉回想起当时奚孤行要诛杀他时的场景,那个颀长的身影义无反顾地挡在他面前,为他遮挡住那道致命的攻击。

此时两人离得极近,牧谪迷茫地嗅到沈顾容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

他最开始为自己剥离那夺舍鬼修时,脸色已经很难看,当时应当已经受伤了。

既然受了伤,为什么还要冒着风险救自己?

沈奉雪对自己……

到底是看重,还是怨恨?

自从拜入沈奉雪门下,牧谪从其他人口中听到的全部都是一些他无法理解的话。

“你师尊这般对你,定是对你心存期望的。”

“圣君也是为了你好。”

“你得到的那些灵物,随便一样旁人求都求不来。”

“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吗?”

牧谪每回听到这番话都十分费解,不知足吗?

他心想,若是他们口中的“为了你好”,便意味着要接受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还不让他心存怨怼,那为什么从没有有人问过他,要不要接受这样的好意?

在离人峰这一年来,牧谪对沈顾容从来都是厌恶巨多,恐惧次之,但是现在所有怨恨都在沈顾容挡在自己面前时缓慢散成了一团若隐若现的云雾。

他陷入了迷茫。

牧谪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面对下了狠手折磨他,却又在关键时候救他的沈顾容。

脑海中好似有一根紧绷的弦在相互拉扯,让牧谪一时间陷入两难。

沈顾容没看出来他的复杂心思,坐在床沿,道:“你现在已入道,炼气期应当能凝聚起灵力,你试试看?”

牧谪看了沈顾容半天,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刚才自己竟然丢脸地哭了。

他脸颊一红,撩着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闷声说:“是。”

牧谪现在心情太过复杂,一时半会整理不好那狂乱成一团的情绪,他一直不敢抬头看沈顾容,又怕又有种莫名的害臊。

沈顾容本能地想要开口说些话调笑调笑这个红晕小团子,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还是害怕被人发现自己夺舍会被活生生烧死。

牧谪闭上眼睛,尝试着调动灵脉中的灵力,但尝试了半天,脸都憋红了,却依然没察觉出一丝灵力来。

他张开眼睛本能地看向沈顾容。

沈顾容被他求助的眼神看得一愣。

啊?看我干什么?我也什么都不会啊。

师徒两人面面相觑。

沈顾容干咳了一声,只好硬着头皮抬起手,握住牧谪的小手。

牧谪浑身一僵,本能地想要缩回来。

牧谪入沈奉雪门下一年时间,几乎每日每夜都在沈奉雪的折磨中度过,这双手曾掐着他的下巴喂给他令其痛苦万分的丹药,也曾掐诀禁锢强迫他在风雪中打坐。

无论做了什么,带给牧谪的全是无穷无尽的痛楚。

这还是牧谪第一次这般亲密地握住这只手,意外地发现这个心狠无情的人掌心竟然也是温暖的。

大概是察觉到他的不安,沈顾容轻轻捏了捏牧谪温热的掌心,道:“闭眼。”

牧谪一边怕他,一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奚孤行反复叮嘱沈顾容不能妄动灵力,但抽出一丝来探查牧谪的灵脉,应当不怎么碍事。

他尝试着从指间凝出一丝灵力,试探着从牧谪手腕的命门缓慢钻了进去。

这一次极其顺利,沈顾容并没有呕血。

沈奉雪操控灵力十分熟稔,沈顾容随着身体本能闭着眼睛将灵力在牧谪灵脉中游走,最后在探入丹田时,骤然被一股强横的力量直接吸了进去。

沈顾容:“……”

沈顾容一愣,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指尖。

那道灵力,好像没入了牧谪的身体中?

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沈顾容莫名心虚,忙缩回了手指:“感觉如何?”

牧谪张开了眼睛:“没什么感觉。”

沈顾容干咳一声:“那你再运转一下灵力试试看?”

牧谪抿唇,点点头。

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干涸的灵脉仿佛春雨滋润,毫不费力地凝聚起了小溪似的灵力。

牧谪张开了眼睛。

沈顾容垂眸,眉目烟煴柔和,淡淡问他:“如何了?”

牧谪道:“已经有……”

他还没说完,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仿佛耗子偷食似的窸窣声音,仔细听,却是有人在窃窃私语。

牧谪一愣。

整个偏室中只有他和沈顾容,而沈顾容满脸淡然,宛如一幅美人画似的端坐在那,渊清玉絜。

那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他怔住的时候,灵力停滞,那声音也随之消失。

沈顾容见他脸色变了,问:“怎?”

牧谪抿唇摇头,又尝试着运转灵力,这次终于听清了那个声音。

吓死我了。

牧谪:“???”

他呆呆地看着沈顾容。

虽然沈顾容寡言少语,但声线清越仿佛低吟撩人,十分有辨识性。

沈顾容垂着长长羽睫,灯下的美人周身仿佛镀了一圈暖光,显得清霁凝淡恍如天人。

他端着这副模样,心想:“我迟早有一日要吓死在这里,怎么总是有这么多变故?”

牧谪再次听到虚空中接连不断的的低声细语。

我一个读书人,何至于啊?

那道灵力到了牧谪丹田,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哦对,还要为奚孤行继续编故事,离人峰能寻到话本让我参考参考吗?

好烦。

牧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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