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道高魔高,成王败寇今如是天灰蒙蒙的。

细雨纷纷扬扬从天空坠落,扑在路面上,好半天时间,也只稍稍浸润灰色的水泥地面。

贺海楼走在贺南山的背后,面前年过六十的老人并没有要人撑伞,自己拄着拐杖在山道上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道路两侧的树木在细雨的梳洗下绿得浓艳,婉转的鸟叫声长长短短远远近近传来,张目远眺,还能看见山脚下大湖的一角,像嵌在深林中的一块镜子,明亮引人注目。

正德园中,贺南山和郁水峰的住所相隔得并不远,十五分钟的路程,两人已经来到郁水峰的家里。

这是贺海楼回京的第五天,也是贺海楼第一次起意,主动要求跟贺南山出去别人家做客——美中不足的大概是这个‘别人家’,指向太过明确了。

“南山,小贺,快坐。”

贺南山和贺海楼到郁水峰家里的时候,郁水峰正坐在客厅看报纸。在自己的家里,他只穿一身老式唐装,头发也不像电视里那样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看见贺海楼的时候,还很和善地笑了笑:“你家的小子长得好,再精神点就更棒了。”

这几年还没有人会对贺南山说贺海楼长得不好,当然除了长得好这一点切合事实之外,涉及其他内容的夸赞,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了。

贺海楼这边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主席”,贺南山就一摇头说:“不成器的东西,每次看到他我就头疼。”

“孩子大了就好了,元沛小时候不也是皮实得叫人头疼?男孩子就是要有点活力。”郁水峰笑道。

自己家的孩子自己家知道,贺南山心道郁水峰拿郁元沛跟贺海楼比,这两者可真不在一个重量级——郁元沛是郁水峰的大儿子,今年刚到四十,已经是一地副省长一方政治要员了,一路走上来,郁家当然有出力,但郁元沛本身也是一个非常有见地的人,从科级到局级到厅级到部级,立下的政绩不甚枚举,要不然就算郁家扶持,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当上副省级。

当然郁元沛现在到了这个级别,也算差不多到顶了。郁水峰在上面一日,郁元沛就不会再往京调,甚至连把前头的副字去掉,短期内就算有空位,都不可能让他上去。

说话间,隔着一个小茶几,贺南山已经坐到郁水峰旁边。

郁水峰让家政人员把郁元沛前两天寄过来的新茶拿出来泡,接着跟贺南山说:“大会马上就要到了,你要做一些准备,我看上面是有意思给顾部长加一加担子。”

坐在旁边的贺海楼目光一闪,他今天主动跟过来,目的就是为了近距离看一看郁水峰……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会在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毫不在意地直接把局势说透:给顾部长加一加担子的意思当然就是把顾新军的位置权利都给提一提,联系到汪博源的倒台和顾新军本身的职位,再上,就是加政治局常委这个党职了。

全国九个,其中一个。

贺海楼忍不住看向贺南山——贺南山之所以针对顾新军,其目的就是政治局常委这个位置,只有有了这个位置,贺南山才有可能再进一步,争取五年之后的竞选总理。

这就是对方一直以来坚定地跟着郁水峰的根本目的。

贺南山微微颔首,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像他早就料到了这件事一样:“我看顾部长挺合适的。”

现任当局的意思并没有什么好讨论的,一句带过了这个话题,贺南山又说:“养老金入市的批准已经下去了,主席的意思是?”

“既然下去了,倒不妨试一试。”郁水峰说,“我这几天详细地考虑了一下,乐州的经济一直不错,如果能在那边试点成功,对当地的人民来说也是一桩好事。”思索一会,又慢慢说,“但路还是要一步一步走,该发展的发展,该稳定的稳定,目前最关键的,还是养老金的全国统一,我们南北差异大,城乡差距大,这些都是要一一克服、尽早克服的问题。”

一句话都没有提到汪博源,甚至不忌讳对方的政治主张。

郁水峰和贺南山继续更深入的讨论。家政人员把茶端了上来,贺海楼拿起来喝了一口,掩饰自己脸上的异样。

从乐州回来的这几天,李建国的案子一直飞快进展着,除了经济案之外,又涉及了两宗时间在三年前的人命案。贺南山是郁水峰手下的核心干将,贺海楼又有参与过这件事——虽然结果不太美妙——但跳出来之后,还是很快就看清楚了整件事情的里外:李建国是在他和顾沉舟回京的那一天,就被乐丰市警方发现并逮捕的。

贺海楼离开乐丰前找审计局人员调查出来的,李建国亏欠银行的2.5亿贷款,就是直接导致对方被捕的经济案。而随后调查出来的两宗人命案,一个是他和顾沉舟都查到的Rose,也就是在庆春一家叫做金色时光的娱乐城坐台的女人,真名何芳,死因为头部受到钝器重击;而另一宗人命案的受害者叫做林燕燕,三年前在庆春市做实习记者,死因为窒息死亡。

这两宗案件的被害人死亡时间和死亡地点完全一致,在现在看来,破案证据也非常确凿——她们体内都残留有李建国的精液。

但在他和顾沉舟调查的时候,前者和李建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后者却一点痕迹都不露,只等李建国被逮捕被调查之后,才倏然揭露出来。

是他和顾沉舟调查中的缺失?

用膝盖想也知道不可能!

他回京的前一个晚上,派人对李建国的公司进行审计,除了抓住李建国巨额债务,也同时惊动了李建国,导致李建国连夜跑路。

但就像顾沉舟曾经疑惑的那样:有汪博源当靠山,别说2.5个亿,就是再翻一倍,只要汪博源不倒,李建国跑什么路?

贺海楼曲起手指,指腹在开片的青瓷杯边沿上轻轻划过,同时想起汪博源过世的妻子叶秀英。

接连几天的调查,李建国在里边已经开了口,称当年的何芳的事情之所以被掩盖下来,是自己的表姐、汪博源的妻子叶秀英伙同时任庆春市警察局局长的余国良帮忙掩盖。

除此之外,叶秀英的死亡同样在三年前,高速公路上掉头发生车祸以致当场死亡,和林燕燕及何芳的死亡日期仅仅间隔了一个星期。

表面上看,一切都是巧合。

但这个时候,说叶秀英的死亡跟李建国的事情没有关系,谁信?

汪博源肯定不会信。

所以他开始调查并暗中打压李建国,从李建国金溪建材这几年的亏损中就能够清楚地看出来了。

所以李建国也不信汪博源会保他,因此决定跑路吗?

想到这里,贺海楼抬头看了一眼认真倾听贺南山说话的郁水峰,又在心底微微摇了头。

从汪博源对李建国的疏远,到他和顾沉舟一起调查出李建国的漏洞,再到现在,虽然一切都自然得毫无烟火之气,但揪出汪博源的毛病不容易,揪出李建国的毛病还不容易?区区一个引子,还不值得郁水峰这样机关算尽到非要害死叶秀英。

叶秀英的死亡是一个巧合,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汪博源几年来在自己的地盘上,都查不到证据。而被李建国矢口否认的林燕燕的死亡也是一样:面对同样确凿的证据,李建国既然承认了何芳的死亡跟自己有关,为什么不承认林燕燕的?

说谎掩饰?

没有必要,杀一个人是死刑,杀两个人不会多判一次死刑。

但如果这两宗死亡案,从开头就是别人针对李建国及汪博源设下的局,就好理解了:李建国或许是被人撺掇或许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致幻的药物,在性交的时候失手杀死两个女人,但等他清醒过来后,林燕燕的尸体已经被人暗中带走,只留下何芳的尸体。

所以李建国本身也不知道,他还杀了一个叫林燕燕的女人。

同样的,关注点锁定在李建国身上的汪博源,也没有发现这一桩连李建国自己都不知道的人命案。在他不动声色地用何芳的死亡设计陷阱的时候,他早就一脚踏进别人为他量身准备陷阱,他现在在何芳案件上留下的所有漂亮后手,都是别人从林燕燕案件上指证他利用职权包庇李建国的最坚实证据。

三年前的这场旧事,汪博源在做局,郁水峰在做局,甚至最开头帮助自己表弟的叶秀英、和叶秀英一起掩盖这件事的警察局长余国良——每一个人都在做属于自己的局。

然后叶秀英车祸死亡,李建国被捕,余国良即将一撸到底汪博源在大选前期被隔离。

郁水峰呢?

他继续安分守己地呆在幕后当自己的老太子,不发表任何意见,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至于汪博源?

那可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小贺现在在做什么?”郁水峰的声音忽然响起来。

贺海楼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抬头一看,就看见对方正坐在沙发上,微笑地注视他。

这么近的距离,贺海楼很清楚地看见郁水峰的表情——非常地和蔼,还有一些关切。

“在办公司,是有关于网络科技的。”贺海楼微微向前倾了身子,用一种恭敬的姿态回答对方。

对,就是这样。

乖巧一点,再乖巧一点。

邪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一只毛茸茸的利爪搭在他肩膀上,另一只则捏着一根长长的尖刺,在他脑壳里来回搅拌。

看看面前的这个人。

他做了什么,你呢,又做了什么?

身后的东西凑到他耳边,轻轻呵出一口气。

他嗅了一下。

腐臭的,充满硝烟的味道。

“不错。”郁水峰微微点头,又关心地问了些大概内容,比如公司目前规模,主要业务内容,在贺海楼一一回答之后,郁水峰对旁边的贺南山笑道:“南山啊,你还说小楼不行?太谦虚喽!”

贺南山看了贺海楼一眼,对郁水峰说:“哪里比得上元沛?”

“那个臭小子还欠磨练。”郁水峰说道。话音刚落,就和贺南山对视一眼,一起笑起来。

笑完之后,郁水峰幽默说:“可见孩子还是别人家的好啊。”

“自家的那个就怎么看怎么该打。”贺南山也感慨了一句。

这时已经没有贺海楼的事情了。

郁水峰的目光移开了,站在他身后的怪物悄悄地没入阴影。

贺海楼带着谦逊的笑容听两个老人说话,右臂曲起,拇指在阴影里撬动食指指甲,指缝间,血色若隐若现。

阴沉沉的天气从正德园一直蔓延到京城郊外的天香山庄。

天香山庄的那个有小河流经的后院,正是花草丰茂最华美的季节。淡黄与白色的蝴蝶在草丛间的野花中飞来飞去;草丛旁的小河里,浅浅的水没过大大小小的石头,只有手指头大小,不知品种的鱼在石头间来回穿梭,运气够好,还能看见指甲壳那样大的螃蟹从石头下慢吞吞爬出来;小河靠里边是一张石桌,旁边伫立着一颗大树,繁茂的树荫将石桌完全笼罩在内,浓绿的叶片和褐色的枝干中,偶尔会突然垂落一只长长的毛绒尾巴,时不时在半空中打个圈儿。

顾沉舟和他的客人就坐在这张石桌两旁。

他是从山庄里走出来的,走出来的时候,正看见坐在石桌旁的人侧着脸微仰起头,明亮漆黑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斜上方的树枝。

顺着对方的目光,顾沉舟看见了一对麻雀亲亲热热地站在枝头,往左数两条分叉,还有一只黄猴子在抓耳挠腮。

他在石桌旁坐下,将自己去乐州之后,调查到的有关李建国的全部资料都整理好推到桌子中间:“相关的资料都在这里了,思涵。”

汪思涵收回目光,放下一直拿在手中的紫砂杯,抬头冲顾沉舟微微一笑:“谢谢。”

顾沉舟牵起唇角回了一个笑容,收回按在资料上的手。

坦白说,他并没有想到,汪思涵会过来找他要这些资料。

冷空气的来到让京城的气温在一夜之后骤降好几度。

汪思涵今天穿了一条灰色的长裙,里面搭一件白色的高领线衣,风从后边吹来,她似乎觉得有些冷,稍微缩了一下肩膀,但注视着资料的目光并没有任何动摇。

顾沉舟很快收回了目光,静静等着对方看完资料。

这份资料有些厚,这一场等待也显得特别漫长。

汪思涵看得很认真,一张纸一张纸地看,一句话一句话地看,有时候都看到后边了,还会突然再往前翻一翻看一看。和她认真态度一样的,她的手指同时按在纸张上,随着目光的移动而移动,有霜雪般的颜色。

足足半个小时的时间,汪思涵将最后一个字看完。

然后她将资料推还给顾沉舟,再次说:“非常感谢。”

第二个意料之外。

顾沉舟想。

他以为对方会把资料拿走。

“只是整理一下,也没花多少工夫。”顾沉舟接了话。

汪思涵眉心一展,笑道:“该感谢就是要感谢啊。”又站起来说,“差不多时间了,我也该回去了。这次的事情先记着,什么时候事情完了,我什么时候再请你吃饭。”

“等着。”顾沉舟笑道,又送汪思涵出去。

简单的几句对话,有些藏着没有说的事情,两人都心知肚明:比如顾沉舟为什么有这么多资料。

比如顾沉舟之前一直跟她接触是因为什么。

一路走到天香山庄外,汪思涵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直到打开车门上车的时候,她还探出头来跟顾沉舟说了一声再见。

白色的轿车沿山路往下驶去。灰色的山岩很快将其吞没。

顾沉舟站在原地,目光还停留在车子消失的地方,心里已经开始思索另一件事情——正在政府办公大楼和老人家对话的顾新军。

顾新军正在和邱老对话。

这位老人现年七十三岁,脸上已经出现了淡褐色的老人斑。他身材并不高大,尤其是坐在宽阔的沙发里的时候,总叫人感觉十分瘦小。

“不错,”邱老点点头,“这些事情就按照你的意思来。”

两人刚才交流的是一些有关组织上的人员调动,这些事情其实并不非常紧急,但两人都在加班,这个时候邱老又正好有空,顾新军就特意先过来跟主席汇报一下了。

顾新军将带来的文件放在桌子上:“主席,报告都在这里,我就先出去了。”

“不着急,”邱老笑了笑,“休息时间,我们随便聊聊。”

“主席您说。”

邱老说:“不用那么严肃,就是一些闲话……这两天有关改革基层人员工作制度的问题,都吵到我们几个老家伙这边了,你怎么看?”

这个问题一出,就算再镇定,顾新军眼皮也忍不住跳了一跳。

基层人员的改革,就是涵盖了从办事员到科级干部的改革。

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人群,改革所触动的利益绝不是一点两点,范围也不可能只是一个市一个省——用最简单的说法,这件事很可能上升到立法的高度,他顾新军管不到这个范围。

消息没有传错。

是真的有意把他提上去啊。

顾新军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忍不住稍稍用力,过了一会,又突地放松了。

“主席,改革肯定是必要的,我们的社会就是在不断的改革中前进的,基层工作人员的工作制度上面,有些地方要求太多,有些地方又要求太少,总要一一调整过来,至少要让基层人员真正照章办事……”他沉眉片刻,又说,“关于这个,我最近倒是听到了一个笑话。”

“嗯?”邱老露出感兴趣的神情来。

“是发生在东部省会城市的。一个网民在上网时候在论坛发表了反驳省政府新的经济举措的帖子,言辞比较锋利,结果被当地公安机关带走劳教了。”顾新军说完之后,又说,“官员权力过大,又没有完善的平衡机制这一点,应该警惕。”

邱老眉头就是一皱:“这是谁闹出来的事情?”

“是戴瑜龙。”顾新军回答。

邱老想了一会:“是南阳省的副省长?我记得已经被调查了?”

顾新军笑道:“所以之前做下来的事情,一桩桩都抖落出来了。”

邱老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见状,顾新军起身告辞,旁边沙发上的老人果然没有再挽留。

从主席办公室出来,顾新军对一路上朝他问好的人点头示意,等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俞文俊上来问他要不要一杯茶,他摆了摆手,在对方退出去的时候却忍不住有些心疼有些恼火地叹了一口气。

就差一步了,政治局常委!

只要他顺着老人家的话,按照老人家的主张接下去说,表明自己的态度,这次大会之后,常委就有他的一席了,结果他说起和贺南山有关的戴瑜龙,自己把这个机会推出去!

“贺南山……”

顾新军低声念叨了一回,最终握起拳头,用力砸向桌面。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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