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第三天,好几天过去了,方德成他们不再提起那个球,但是我可惦记着,我惦记的不是那个球,是那草地,草地里的那堆东西。我真想告诉妈或者宋妈,但是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 今天我的功课很快地就做完了,两位数的加法真难算,又要进位,又要加点,我只有十个手指头,加得忙不过来。算术算得太苦了,我就要背一遍“我们看海去”,我想,躺在那海中的白帆船上,会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船儿在水上摇呀摇的,我一定会睡着了。“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我收拾铅笔盒的时候,这样念着;我把书包挂在床栏上,这样念着;我跳出了屋门坎儿,这样念着。 爸和妈正在院子里,妈妈抱着小妹妹,爸爸在剪花草;他说夹竹桃叶子太多了,花就开得少,去掉一些叶子;又用细绳儿把枝子捆扎一下,那几棵夹竹桃,就不那么散散落落的了。他又给墙边的喇叭花牵上一条条的细绳子,钉在墙高处,早晨的太阳照在这堵墙上,喇叭花红紫黄蓝的全开开了,但现在不是早晨,几朵喇叭花已经萎了。

妈妈对爸爸说:

“带把锁回来吧,贼闹得厉害,连新华街大街上还闹贼呢!”

爸爸在专心剪裁花草,鼻孔一张一张的,他漫不经心地说:“新华街,离咱们这里还远呢!”然后抬头看见我:“是不是?英子!” 我点点头,那空草地在我眼前闪了一下。

小妹妹这时从妈妈的身上挣脱下来,她刚会走路,就喜欢我领她。我用跳舞的步子带着她走,小妹妹高兴死啦!咯咯地笑,我嘴里又念着“我们看海去”,念一句,跳一步舞,这样跳到门口。宋妈刚吃过饭,用她那银耳挖子在剔牙,每剔一下,就啧啧地吸着气,要剔好大的功夫;仿佛她的牙很重要!小妹妹抱住她的腿,她才把耳挖子在身上抹了抹,插到她的髻儿上去。

宋妈抱起小妹妹走出街门了;她对妹妹说:“俺们逛街去喽!俺们逛街街去喽!”宋妈逛大街的瘾头很大,回来后就有许多新鲜事儿告诉妈妈;神妖贼怪,骡马驴牛。 宋妈走远去了,小妹妹还在向我招手,天还没有黑,但是太阳不见了,只有对面空房子的墙角上,还有一丝丝光。再看过去,旁边的空草地上,也还有一片太阳闪着亮,草被风吹得轻轻地动,我看愣了,不由得向它走过去。我家隔壁的门前,停了一个收买破烂货的挑子,却不见人,大概是到谁家收买破烂去了吧!这时门前的空地上,一个人也没有。

我走向空草地,一边迈过破墙,一边心里想,如果被宋妈或者什么人看见我到这里来的话,我就说,我要找那个皮球的,本来嘛!

我没有专心找球,但也希望能看到它,我的脚步是走向那个神秘的墙角。我屏住气,拨动着高草,轻轻地向前探着脚步,我是怕又踩到什么东西。 那些东西,能够还在这地方吗?我那天怎么不敢多看一看,立刻就返身退出来了呢?现在这些东西如果还在这地方的话,我又怎么办呢?当然没有办法,我只是想看一看,因为我喜欢奇怪的事。

但是当我拨开那一从草的时候,使我倒抽了一口气,惊奇地喊了一声:

“哦!”

蹲在草地上有一个人!他也惊吓地回过头来“哦”了一声。瞪着眼望了我一阵,随后他笑了:

“小姑娘,你也上这儿来干吗?”

“我呀,”我竟答不出话来,愣了一下,终于想出来了:“我来找球。” “球?是不是这个?”他说着,从身后的一堆东西里拿出一个皮球,果然是刘平他们丢的那个。我点点头,接过球来便转身退出去,但是他把我叫住了:

“嗯小姑娘,你停停,咱们谈谈。”

他是穿着一身短打裤褂,秃着头,浓浓的眉毛,他的厚嘴唇使我想起了会看相的李伯伯说过的话?“嘴唇厚厚敦敦的,是个老实人相。”我本来有点怕,想起这句话就好多了。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有点发抖,人也不肯站起来,但是我知道他身后有一堆东西,不知道是不是那天的铜茶盘什么的。他说:

“小姑娘,你几岁啦?念书了没有?” “七岁,在厂甸附小一年级。”常常有人问我同样的话,所以我能一下子就回答出来。

“喝!那是好学堂。谁接你送你上学呀?”

“我自己。”回答了以后,想起爸爸,所以我又说:“爸爸说,小孩子要早早养成自立的本事,现在,你知道不知道,新华街城墙打通了,叫做兴华门(现名和平门),我就不用绕顺治门啦!”

“小姑娘会说话,家教好,”他不住的点头。“你爸爸说得对,小孩子要早早地就学着自个儿,嗯自个儿管自个儿的本事,唉!”他忽然低头长长地叹一口气,又抬头望着我,笑笑问道:“你猜我是来干吗?” “你呀我猜不出,”我摇摇头,但又忽然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来这里拉屎?”

“拉屎?”他睁大了眼睛,“对啦,对啦,我是来出恭的啦!”

“不讲卫生!”

“我们这路人,没有卫生”

我又低头斜着眼望了一下他的背后,他好像在想什么,愣了一会儿,从短褂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玻璃球,都是又圆又亮的汽水球:

“哪,这些个给你。”

“我不要!”这种事一点儿也不能坏我的心眼儿。爸爸说过,不许随便拿人家的东西。

“是我给你的呀!”他还是要塞到我手里,但是我的手掌努力张开着,并不拳起来,球没法落在我手里,就都掉在草地上了。我又说: “人家给的也不能随便要。”

“这孩子!”他也很没有办法的样子,随后他又问我:“你们家知道你上这儿来吗?”

我摇摇头。

“你回去要告诉你们家里的人看见我了吗?”

我还是摇头。

“那好,可千万别跟人说看见我了呀!我也是好人。”

谁又说他是坏人了呢?他的样子使我很奇怪!我猜想他不是来拉屎的,那堆东西,跟他有关系。

“回去吧!快黑了!”他指指天,乌鸦飞过去了。

“那你呢?”我问他。

“我也走呀,你先走。”他掸掸身上落下的碎草,好像要站起来,接着又说:“可别说出去呀,小姑娘,你还小,不懂事,等赶明儿,我跟你慢慢的谈,故事多着呢!” “讲故事?”

“是呀!我常常来,我看你这小姑娘是好心肠,咱们交个道义朋友,我跟你讲我弟弟的故事儿呀,我的故事儿呀。”

“什么时候?”说到讲故事,我最喜欢。

“遇见了,咱们就聊聊,我一个人儿,也闷得慌。”

他说的话,我不太懂,但是我觉得这样一个大朋友,可以交一交,我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分不清这些,就像我分不清海跟天一样,但是他的嘴唇是厚厚敦敦的。 我转身向外拨动高草,又回过头来问他:

“明天你要来吗?”

“明天?不一定。”

他正拿一个包袱摊开来包些东西,草下面很暗了,看不清,但是可以听见“当当”的声音,准是那个铜盘子碰着掉在地上的汽水球了。那些是他的东西吗?

我走出了破砖墙,眼前这块地方还是没有人,但远远地我看见宋妈领着小妹妹回来了,我赶快向家里跑,路过隔壁的人家,看见那收破烂的挑子还摆在那里。

我和宋妈同时到了家门口,便牵了小妹妹的手走进家门去,这时院子里的电灯亮了,电灯旁边的墙上爬着好几条蝎虎子,电灯上也飞绕着许多小虫儿。茶几已经摆在花池子旁边了,上面准是一壶香片茶,一包粉包烟,爸爸要在藤椅上躺好久好久,跟妈妈谈这谈那,李伯伯也许会来。 我把皮球放在茶几上,随手便把粉包烟拿起来打开,抽出里面的洋画儿,爸爸笑笑问我:

“封神榜的洋画儿存完全了没有?”

“哪里会!那张姜子牙永远不会有。三只眼的杨戬我倒有三张啦!”

爸爸摸摸我的头笑着对妈妈说:

“这孩子,也知道什么姜子牙啦,杨戬啦!”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心气儿,忽然问爸爸:

“爸,什么叫做贼!”

“贼?”爸爸奇怪地望着我。“偷人东西的就叫贼。” “贼是什么样子?”

“人的样子呀!一个鼻子俩眼睛。”妈回答着,她也奇怪地望着我:

“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随便问问!”

我说着拿了小板凳来放在妈妈的脚下,还没坐下来呢,李伯伯也进来了,于是妈妈就赶我:

“去,屋里跟小妹妹玩去,不要在这里打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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