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前面正在进行着的婚礼,气氛也到了今夜的高潮。但与含羞带笑不时悄悄看一眼身边人的新娘相比,新郎今夜的表现,却颇有些惹人猜疑的反常之处。

从婚礼开始出场后,王家公子的脸上就看不出半点的喜色,沉默寡言,目光淡漠,像个神魂游离的提线木偶,照着司仪指令,完成他该做的事而已。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难免惹眼,甚至盖过了来宾对新娘的关注。到了后来,那些坐得远些的人,甚至当场就在筵席上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了新郎今晚的异常。

陈家人自然也看了出来,王家儿子情绪不佳,众目睽睽之下,脸面未免有些挂不住。

既然做了亲家,王太太自然也不希望再出什么闲言碎语,几次用眼神暗示儿子,让他表现得高兴些,见儿子却毫无反应,暗暗心焦,再片刻,发现丈夫似乎也有所觉察,目光投向神色沉郁的儿子,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王太太知道丈夫不悦了,忙扭头找到自己的兄弟,冲着佟国风做了个眼色。

佟国风会意,趁着中间歇场,上去,以娘舅身份带着新郎暂时退场休息。一出来,他将王庭芝拉到后面人少的地方,进入一间休息室,关了门,半含责备半是劝:“庭芝你又怎么了?之前不是挺好的?你爹对你的表现也很是欣慰。今晚上这么多人,大喜的日子,你怎么又犯浑?有你这样做新郎的吗?就算不给陈家脸面,也要考虑下你爹。注意影响!不要惹来无谓的猜疑,惹你爹不高兴!”

王庭芝的眼底布着层淡淡的血丝,拉了拉脖上紧紧扎着的领带,呼吸了一口气,随即看向自己的舅舅。

“订婚,退婚,现在又结婚了。我不是为我自己结,我是替你们娶回来那个陈家小姐。这样,你们还不满意?”

一旁的桌上放着瓶洋酒,他上去,拔掉木塞,也不取杯,直接举起酒瓶,仰脖,灌了几口。

喝得太猛,一下呛住了,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佟国风忙上去拍他背。

王庭芝咳了几下,拂开佟国风的手,慢慢直起身体,再次看向自己的舅父,扯了扯嘴角,做出一个笑的模样。

“是要我这样吗?舅舅你看个清楚,等下我就照做,免得你们又不满意。”

佟国风见他眼睛发红,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人也似乎有点醉了,知外甥的脾气,担心真若惹恼了他,退场也不是干不出来。忙夺了他手里的酒瓶,再劝,这回改了语气,几乎央求,无非是顾全大局,你父亲不容易等等的话。

王庭芝面露疲倦之色,不再说话,揉了揉额,绕过挡住自己路的佟国风,转身朝外走去。

苏雪至顺利地经过了饭店的前堂,刚将喧嚣和热闹抛在身后,迎面就遇见刚从盥洗室里出来的卫生司副司。

平日常见面的同事,再熟悉不过了,副司却对对面正走来的苏雪至视而不见。

今晚上的这座豪华饭店里,到处都这样打扮得精致而隆重的女人。

走得近了,苏雪至听见他和同行一个朋友的谈话声。

“……听说新郎官对婚事不满?刚才我边上的人都在说。你有没什么内幕?”他的朋友低声发问。

“莫管闲事,莫管闲事!这也不是咱们该管的……”

副司长的目光看向对面,终于留意到了走过来的这个年轻女子,视线被那女子露于帽纱下的一张红唇吸引,停了一停,随即毫无反应,走了过去。

这里离饭店的后门不远了。再走个几十米的样子,结束这段走廊,向右拐,就到了。

为免惹人注意,苏雪至也不敢走得太快,只微微加紧脚步,不料就在这时,斜对面,距她不过十来米的地方,一间休息室的门忽然从里打开,又出来了一个人。

苏雪至心蓦地一跳。

竟是王庭芝!只见他双手插兜,视线盯着前方,从门里踱了出来,朝着前头走去。

“等一下,你的领带!”

佟国风追了出来,亲自替外甥整理刚扯歪的领带。

王庭芝停步,神色几分漫不经心,几分不耐烦。他扭过脸,等着整理结束的时候,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作卷发洋装打扮的女子。

应该是个很年轻的小姐,一袭紫裙,精心做过的卷发用一顶和衣裙相配的雪青色羽纱帽压住。身段是凹凸有致的,腰身却又盈盈一握。她穿着高跟鞋,步伐不紧也不慢,轻盈而优雅,姿态高贵,随着鞋跟落地发出的有韵律的轻微的咔哒咔哒声,在走廊头顶灯光的映照下,裙摆如水波般微动,又仿佛盛开了一朵花。

京师豪门众多,不乏像这种看起来优雅而高贵的摩登小姐。王庭芝早司空见惯。他目光冷漠,随意扫了一眼,便从对方身上收回目光,见佟国风还在搞自己的领带,不耐烦地自己弄了弄,随即迈步,和对方擦肩而过。

走了几步,忽然,王庭芝的心里掠过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但他一时却又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他迟疑了下,停步,转头,见刚才那女子已走完了这道长廊,转了个弯。

紫色裙摆晃了一下,人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佟国风催促:“走吧,别耽搁了!庭芝你再忍忍吧,就这么一个晚上……”

刚才心里忽然出来的那种恍惚之感,散了。

王庭芝回了头,继续迈步。

拐过弯后,苏雪至顺利来到了饭店的后门。

今晚执行的是严进宽出。客人出去不受限制。苏雪至压低帽檐,在守在后门的两名便衣的目光注视下,如常那般,走了出去,接着,走进了附近的一条巷子。

她和丁春山约定,晚上七点前,她会脱身出来上车。如果超过这个点,她还没露面,那么说明遇到了麻烦,让他不用等,立刻离开。

现在距离七点,只剩不到五分钟了。

苏雪至提起长裙,加快脚步,迅速走完了这道长度大约百米的暗巷。

巷子的尽头,通出去,就是一条马路。

因为今晚来宾众多,饭店前头的停车位不够,后门附近的这爿街道,也就被临时征为停车地。当然,停在这里的,都是些次要客人的交通工具。

苏雪至望去。马路牙子边,间杂着,停了长长一溜的车,有汽车,也有马车。

对着巷口往左,数过去,第五棵梧桐树的旁边。

车就停在那个位置。

苏雪至快步走到树旁,见侧方果然停了辆汽车。她靠得近些,看了下车牌号,脚步一顿。

竟不是约定的那辆车!车里也没有人!

车呢?丁春山呢?怎么回事?

以他的谨慎,不应该出现这样的纰漏。

如果遇到意外,他临时改变计划,应当也会安排好接应。

苏雪至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她稳住神,立刻转头四顾。

这一带是繁华的商业区,虽然天气入秋,夜间起风,但晚上的这个时间,车水马龙,夹杂着路人,十分热闹。街道两旁的店铺,则不知是得到授意,还是主动加入庆贺行列,今夜,门口全都高高地挑着大红灯笼,令得喜庆气氛更是浓厚,远远望去,好像一片笼罩着红雾的夜海。

苏雪至看了一圈附近,没发现丁春山。

她又找他可能留下来接应自己的人。

对面是间布庄。一个胖女人站在门口,激动地比划着手,正和几个带着小孩的邻妇高谈阔论着晚上的这场婚礼。小孩不耐烦听,要跑,被妇人扯了回来。旁边一间书肆,门半开着,伙计一边整理着书,一边打着哈欠。再过去是间古玩铺,应该是上门了一个有钱的主顾,掌柜带着伙计正在卖力地介绍着什么东西。

……

全都不是。

苏雪至不再找了。

她立刻做了决定,先行离开。

距她十几步外的一株梧桐树后,暗影之下,站着一个个子高瘦的男人。他穿了件普通的大衣,戴着帽子,衣领竖起来挡风。走在街上,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他在这里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再一次地低头,借着对面铺子门口映来的朦胧红光,看了眼腕表。

离约好的七点,只差不到五分钟了。

她却还没出来。

男人眉头微锁,抬头,眺望了一眼隔巷那间灯火璀璨的饭店,当再次转过脸,瞥向前方不远外的巷口时,他的目光忽然定住,落在出现在了那里的一道紫色身影上。

他的脚步,也随之落地生根一般,一时间,再也无法挪动半分。

苏雪至匆匆到了马路边,正要叫住一辆经过的东洋车,这时在她的身后,仿佛随了晚风,传来一道轻声唤她名字的声音。

“雪至?”语气听着,似乎带着点迟疑。

但这声音,却是如此的熟悉。

入耳的那刻,苏雪至一呆,随即反应了过来,猛地转过头。

梧桐树的暗影之后,慢慢地转出来一个男人。他高高瘦瘦,穿了件这个季节的薄呢大衣,竖起衣领,头上压了顶帽,数月没见,面上蓄了一把乱蓬蓬的短须,也不知有多久没打理了。

他从树后走了出来,却停下脚步,望着她,没有继续向她走来。

苏雪至的心,刹那便狂跳了起来。

是贺汉渚!他来了!竟是他自己来了!

苏雪至整个人瞬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喜之情给攫住。

他们分开的日子,其实也算不得有多长久。但她的感觉,却仿佛和他已是分离了很久,很久。

久得这一刻,当突然看到他用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竟有了一种梦境般的不真实感。

她定了定神,在对面那男人投来的两道凝视目光中,快步走向他,最后停在他的面前,极力忍着,才没有立刻就扑进他的怀里。

夜风吹着她的裙裾。男人深深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的模样。

是他想象中的模样,却又远远胜过。

他的面容被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两道目光却闪烁着暗芒。终于,他仿佛确认了什么似的,伸出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胳膊上,随即坚定地握住,将她带回到了树影下。

“你不是在车站等我吗?怎么会来这里?丁春山呢?”

苏雪至压低声,几乎是连珠炮地发问。

男人陡然间回过神。

“我不放心,怕万一出意外,所以自己来了。这里离饭店近,路窄,晚上又来了很多看热闹的闲人,我怕路会堵,叫丁春山先开出去,在下个街口等。”

他忍下想将她揽入怀中狠狠亲吻她的念头,解释道。

苏雪至松了口气,担心立刻随之而来,轻声责备:“你不该来这里的!太危险了!”

他微微一笑,没应,只抬起头,看了眼左右。

对面的远处,晃来了两个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察。

“这里不能停留,我们马上走吧。”

他的目光已经转为锐利,说完,看了眼她身上的长裙,脱了自己的大衣,套在她的身上,令她裹住了身子,随即带着她,在夜色和周遭那片灯笼光晕的掩映下,迅速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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