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龙王缓缓地松了手,收了回来。

“真的不用找她了。我不希望你们母女因为我再起不快。”

女儿大了之后,大约是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些早年关于自己和郑龙王的传言,对他极是厌恨,这一点,叶云锦不是不知道。

她回过神来,心里忽然一阵冲动。

“我去告诉她,你是她的爹!我把我以前的事统统都告诉她!我告诉她,当初是我没办法,我去找你,是我强迫你的!和你无关!”

郑龙王凝视了她片刻,微笑了起来,低低地道:“云锦,外头人都说你精明胜过男人,你却怎么这么糊涂?以前我要是真的不愿意,你又怎么能强迫我?”

叶云锦呆住了。

“不要让她知道。倘若她知道了,以此为耻,反而更加伤她。我怕她因此怨你一辈子。”

叶云锦怔怔地望着面前这个自己年轻时便结识了的人,慢慢地,眼角泛红。

郑龙王低声道:“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你们母女往后平安,除此,我无所求了。你不要再拿我的事去打扰她。”

叶云锦潸然泪下。

郑龙王笑道:“别哭了,我真的没事,不会那么快就完。我六七岁就拿刀杀人,这辈子受过的伤又不止这一次,多少回比这更严重的都挺过来了……”

叶云锦再也忍不住了,委身,扑了过去,额头靠在他的肩上,闭目。

郑龙王的身体微微一僵。

楼外的夜雨,窸窸窣窣地敲着瓦顶,一缕携了潮气的夜风从不知何处的门窗缝隙里钻了进来,屋里暗火摇曳,掠得墙上人影,也随之晃动。

他没动,既没伸臂抱住女人,也没推开她,任她靠在自己怀里默默流泪,良久,不知几时了,忽然听到外面码头的方向,隐隐传来一阵呼叫之声。

是今天的最后一条夜船泊了岸,船主在呼人卸货。等卸完今日这最后一批货,那些还等在码头的苦力就会涌进这里,呼叫堂倌替他们打几提老酒,喝几口,驱散潮寒,享受这一天劳作后的短暂的放松。

郑龙王低头,缓缓抬起一只手,用粗糙的指,替还靠在自己怀里的女人擦了下她面颊上的一颗最大的眼泪,低声道:“晚上要说的话,也都说了,你回吧。等下这里就会来人了……”

“女儿那边的事,我会托人留意,再有事,我会及时告诉你的。”

他说完,收回手,身体靠回在了椅背上。

灯火投映在郑龙王的脸上,他的神色又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和沉静。

叶云锦慢慢起身,自己掏出手帕,抹去泪痕,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屋,跟着一直等在外的王泥鳅下了楼。像来时那样,她从后门走了出去,随即上了马车,在雨水织成的无边夜幕里,无声无息地离去。

叶云锦回到家中,深夜无眠,独坐在房里,沉吟了许久,终于打定主意,坐到她平常用来理账的一张桌前,取出信笺,写了一封信。

三月中旬。

距离京师事变,过去半个月了。

短短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局势便就大变。

陆宏达南下,抵达他在江淮的大本营,纠集支持他的地方人马,指责曹企图改制,对自己施加迫害,构陷罪名。

大总统则宣布陆宏达一派要搞分裂和对立。

双方的矛盾彻底公开化了。

最近的时政报纸,每天都在连篇累牍地报道这方面的动态,因为曹的人马多来自北方数省,而陆宏达的结盟部队则来自南方,所以称京师为北方,陆宏达一派为南方。南北两边各自调兵遣将,战争阴云密布,大有一触即发之态。

三月二十日,大总统召集将军府的全体阁员召开军事会议,决定举兵讨伐南方叛国军,并调北方的各路军队南下备战,同时宣布全国进入战时临时紧急状态,成立总司令部,自任总司令,以章益玖为参谋长,下设三路讨逆军。

第一路司令范惠民,此人是不久前刚接替王孝坤担任军部新总长的实权人物,大总统长子曹昭礼的大舅子,也是大总统的绝对亲信。

第二路司令也刚提拔的一个人物,现任的总统府军事参议将军段启年。

第三路司令,就是贺汉渚。

这次南下讨逆,大总统也下令调拨关西的马官生、潘彪、冯国邦等地方人马共同组成联合师。这些平日不是大总统直系不好控制的地方部队,全部划入贺汉渚的一路。

除此之外,他还可以调用天城附近的所有地方部队参战。

军事会议结束后,二十一号,贺汉渚从京师赶回天城。当晚,天城各界人士将在饭店为他举办一个壮行的欢送酒会。

等酒会结束,次日,二十二号,他便就南下参战了。

酒会晚上七点开始。现场除了天城的各界头面人物,也有随同他参战的地方部队代表,所以他必须出席,也需要提早过去,先和那些人见个面。

五点多,他更衣完毕,对镜最后整理了下身上的军服,下楼,看见妹妹贺兰雪也换好了出去的衣服,正坐在客厅里,表情有点发呆,便叫了一声。

贺兰雪也快要出国了,船票就定在下周。贺汉渚原本打算等送走妹妹再南下,但现在军务紧急,他也只能先走了,让丁春山代替自己安排妹妹出国上船的事。

今天恰是周末,晚上妹妹要和几个同学吃饭,以叙别情,吃饭的地方和贺汉渚同路,所以就坐他的汽车,和他一起出发。

贺兰雪见兄长已经收拾好下来了,面带笑容地看着自己,急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跟着他朝外走去。

“哥哥,你的胳膊没问题吗?你的伤还没好。”贺兰雪问道。

贺汉渚让她放心,说有一名专业医官随行,没有任何影响。

贺兰雪便沉默了。

贺汉渚带着妹妹出了客厅,朝外走去,见她眼睛盯着地面,神情郁郁寡欢,知道她最近的情绪低落,便柔声安慰:“你不用记挂我。等哥哥日后有空了,便出去看你。”

贺兰雪闷闷地道:“哥哥,我真的一定要这么早就走吗?”

贺汉渚嗯了声,看了眼妹妹,又解释:”不是哥哥非要你这么早就出去的,而是有这个必要。你想,路上船期就要三个月,到了那边,已经是七八月了,你还需要提前先熟悉环境。所以真的不算早。再晚,过去就要手忙脚乱了。”

贺兰雪依旧不说话,直到快到大门口,才幽幽地道:“我知道这些,之前苏姐姐都和我说过的。可是最近怎么了,为什么她都不来我们这里了?前几天我叫她来我们家吃饭,她都不来,说实验室很忙。我知道她很忙,可是……”

她一顿,停下脚步,望着自己的兄长,吞吞吐吐。

“哥哥,你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总感觉……”

她顿了一下,最后仿佛终于下定决心,说:“其实年初在京师西郊的别墅里,我们走的时候,我就感觉你们好像闹了别扭。是不是你惹她不高兴了?”

“哥哥,要是你真的让她不高兴了,她不理你,我可以帮你去她那里说好话的!”

贺汉渚胸间蓦然一阵发堵,面上却是若无其事,微笑道:“你想多了,我们很好,会出什么事?只是她真的忙,最近都在工作,哥哥也要走了,事情很多。而且你也知道,她身份不便让外人知晓,所以我们不方便时常见面。”

贺兰雪咬唇:“可是……哥哥你明天就要走了,你们今天也不再见面?”

贺汉渚一顿,很快,咳了声,笑道:“小孩子事情还挺多!大人的事,难道每次都要告诉你?””

贺汉渚说完,见妹妹依然沉默着,便握了她的手,牵着朝外走去,改了话题。

“走吧,再拖下去,要迟到了。”

贺兰雪心中虽然还是悒悒不乐,但想到明天哥哥就要南下了,自己也不能让他牵挂,脸上便勉强露出笑容,嗯了声,跟着兄长走了出去。

贺汉渚到了大门口,却没见司机和车。

约好时间是五点半。

他看了眼怀表。

五点二十五分了。

司机平常通常都会至少提早十分钟到。

像今天这样的情况,有些少见。

他倒不急,正要叫妹妹进去等,忽见司机开着座驾赶到,连声道歉,随即打开他们惯坐的后座车门,请两人上车。

贺汉渚随口问道:“今天怎么晚了?”

司机面带愧色,说自己来的时候,半路擦了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只能送去附近的诊所,幸好没大事,赔了点钱,匆匆赶来,这才晚了。

贺汉渚口里道:“往后小心些——”

他和司机说话的时候,贺兰雪已经弯腰上了车,贺汉渚正也要跟进去,目光无意间落在了车的门把锁上,突然,目光一定,陡然变得锐利了起来,示意贺兰雪立刻下车。

“哥哥,怎么了?”

贺兰雪下了车,见他神色凝重,莫名其妙地问道。

贺汉渚没说话,盯着车门的锁孔,示意司机过来,指着锁孔旁的一道油漆的轻微刮擦痕迹问道:“怎么回事?又是你开车碰的?”

司机摇头:“没有。这个位置,绝对没有碰擦!就算是侧面碰擦,也不会碰在锁孔上……”

司机凑过去,仔细看了一眼,发现掉的漆痕像是被铁丝之类的锐物给刮擦出来似的。

他突然醒悟,一凛,看向贺汉渚:“司令,你怀疑有人用非正常手段开过车门?”

贺汉渚沉声道:“检查一下,看看车里有没情况。”

他说完,带着妹妹后退,等在一旁。

陆宏达对他恨之入骨,现在这种特殊时刻,多防备着点,总是没有坏处的。

司机应是,立刻检查车里的状况,从前座到后备箱,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突然,他高声喊道:“司令!车里有情况!”

座驾里,后座的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放了一个布包,看起来鼓鼓囊囊。

根据形状,大致已能猜到点什么了。

贺汉渚立刻让贺兰雪连同门房老夏等人全部散开,远离大门。

司机轻轻打开袋子,当看到里头的东西时,顿时屏住呼吸,心跳也猛地加快。

里头包着的,果然是副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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