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汉渚的目的显而易见。

他要让投靠他的苏家儿子知道,什么叫上,什么叫下,什么叫主,什么叫从,顺服的好处,质疑的结果。

只是通过那个司长指示校方取消对她的一切特殊对待,将沐猴而冠不知好歹的人,打回到原形而已。

想来,这应该也是他最宽容的手段了。

她沉默着时,忽然外面传来一个女孩儿的声音:“苏少爷,你在吗?”

“贺小姐?”

陆定国眼睛一亮,比苏雪至更快一步抢了出去。

“……贺小姐,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伴着一阵皮鞋鞋跟落地发出的疾步声,苏雪至转过脸,见贺兰雪匆匆走了进来。

“苏少爷,我刚进来的时候听说了!他们说校方不许你再住这里了?”

她的神色很是不满。

寝室不远外的路边,停了几个陆陆续续走过来的学生,远远地看着这边。

苏雪至以问代替回答:“贺小姐找我有事吗?”

贺兰雪一顿。

王伯父的寿日虽然还有些日子,但因为是六十大寿,王家格外重视,所以昨天,王家伯母提早来了天城,筹备寿庆。

哥哥在国外的那几年,她还小,被托付在了王家,所以,现在和王家人如同至亲。昨天王伯母来了,她自然要过去,回家有点晚,从梅香口里偶然听来一句话,苏家少爷晚上也来过,但好像被贺先生教训了,贺兰雪就记在了心里,不敢直接问哥哥,今天去找王庭芝,王庭芝却不告诉她,说只是小事,没问题。她不放心,今天放学回家,哥哥也不在,天黑下来,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屋,想起了这件事,就让司机送自己过来,想找苏雪至问个清楚,没想到刚才进来的时候,听到路边的几个学生谈论苏家少爷,说他昨天骑马被抽了一鞭,今天体育不达标,受到加跑的惩罚,还有,学校要他搬出单人宿舍,去住集体寝室了。

少女心情顿时转为焦虑,飞快找了过来询问,却被对方这样推挡回来。

贺兰雪以为他怕事,“你不用担心,我去找我哥哥。你等着,我这就回去!”说完转身,掉头往外跑去。

苏雪至追了出去。

“贺小姐——”

她拦住了贺兰雪。

“我这边问题不大,小事而已,你不必和你哥哥提,免得打扰了他。”

贺兰雪不解:“为什么呀!怎么是小事?你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赶你出去?现在赶,那当初为什么让你住进来?还有,我听见他们还说,教官竟拿鞭子抽你,还罚你跑步?你受伤没?”

她的神情充满了关切。

苏雪至笑:“我没事。大家一起学,都这么过来的,没学好,抽的也不重,意思一下而已。跑步更不算罚,平时我自己就天天跑。贺小姐,真的谢谢你的好意,千万不要拿我的事去烦你哥哥。”

“你真没问题?”贺兰雪犹犹豫豫。

苏雪至点头,这时,豹子竟现身,从校门口的方向走来,看见贺兰雪,立刻快步上来,叫了声小姐。

“豹叔?你怎么也来了?”贺兰雪惊讶。

豹子低声说了几句话。

苏雪至隐隐听到他说四爷派他来接她回,这么晚了,不许她还在外头游荡。

贺兰雪咬了咬唇,闷闷不语。

苏雪至见豹子说完,转头朝着自己的方向点了点头,即带着贺兰雪,转身要去。

苏雪至开口:“豹爷,您留个步。”

豹子走了过来,苏雪至将他请到一旁,低声说:“我开罪了四爷,说了不该说的话,后悔了。当时他叫我回来反省,劳烦您能不能帮我问一声,四爷什么时候方便,可否见我一面。”

她确实后悔了,反省了。在想到自己背后代表的苏叶两家之后。

不是后悔说了那些话,而是后悔和那个人说了那些话。

事后想想,其实完全没必要和人争论这些属于主观唯心层面的东西。

每个人的世界,确实都是不一样的。

星空在顶,并非人人都有仰望的欲望,更不必强捺人的脖颈去望。

她现在就知道了找错谈话对象的后果——别的收回无可厚非,独寝是庄阗申出面用钱换的。据说校方资金短缺,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出了这么一条说起来有点不大体面的暗规。

照规矩换的东西,也是说收就收,连解释都没一个。

论厉害,他第一。

自己的处境倒是小事,万一日后还有牵扯苏叶两家的后续。

其实想想,心在胸里,也不用挖给人看,所以,闭口、低头、表忠,甚至歌功颂德,只要他要,嘴皮子张合的事。表哥那天说厚黑学,都不必完全使用,只要一项脸皮厚,就够了。

豹子看了她一眼,颔首,说有消息就让人告诉她,随即带着频频回首的贺兰雪去了。

第二天苏雪至没有照学生监的吩咐立刻搬过去,放学后,在办公室外堵到李鸿郗,也没提什么自己用钱换来的独寝,就说:“监务长,我知道司长发话,您是奉命行事。但我东西多,收拾也要几天,等收拾好,我就搬过去,不会让你为难。这几天,还请行个方便。”

李鸿郗一早以为苏雪至和司长是亲戚,后来才听说,和贺汉渚才是亲戚。猜测是攀附过来的远亲。

现在司长既然发话,点名针对这个姓苏的学生,不用说,肯定是苏雪至得罪了贺汉渚。

贺汉渚如果不是非常的不满,下达过什么意思,司长也不会特意关注这种事。

所以,司长的一句话,“一视同仁”,到了他这里,自然要靠自己的领悟和发挥。作为领导,有些话不可能讲得很透,这官场的潜规则,但凡混个几年,无人不晓。

所以他照办了。又怕万一上头觉得还不够,索性把独寝也取消掉。

但这个独寝,当初是收了苏家钱的,所以他心里也有点虚,就避而不见。现在被堵住,本来还担心他提这一茬,没想到他闭口不谈,只提了这么一个要求。

所谓“路经窄处,留一步与人行”,“滋味浓处,减三分让人尝”,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现在也没必要再继续做恶人,反正就是让他多住几天,不是什么大问题,冷着脸:“限你三天!三天后就搬到集体寝室!”说完走了。

苏雪至等了三天,始终没见豹子那边有回讯,心里就明白了。

贺汉渚不接受自己的“反省”了。

说实话,她起先有点困惑,不知道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这样对自己施压,不就是因为被自己冲撞了,让她知道后果,要她低头,让她认错吗?

难道是觉着就这样放过,太便宜她了,或者,干脆就是那天被自己彻底给得罪死了,他已改了主意,不再认这门亲,从此断绝关系,任她在这边自生自灭?

学生监那边又来人催,声色俱厉,说再不搬走,就以违纪记过。

要知道,累次两次记过,学校就能立刻开除学生。

她要是真被开除了,怎么回去见叶云锦和舅舅叶汝川?

军医学校又是类军事化的管理,没特殊情况,根本不会批准学生出去住宿。

实在拖不下去了,苏雪至没办法,一咬牙,在这天的傍晚,只能先搬去。

当初到的时候,是做长期独寝打算的,所以带去的东西有点多。现在要搬去集体寝室,每个学生的生活空间只有一张床,床下一点地方,以及一张书桌和一个柜子,根本放不下她所有的东西。

陆定国也算仗义了,猜到事由肯定是小苏得罪了贺汉渚,怕万一传到了司长和贺汉渚的耳中,虽然没胆子当着学生监那边人的面帮她搬东西,但答应,让她把暂时用不着的行李都寄放在自己的房间里。

苏雪至收拾了几套日常换洗的内外衣裳、学校制服、必须携着的隐私物,放进一只带锁的箱子里,连同一些书和简单的日常用品,预备搬过去,剩下的,就只能先寄在陆定国这边了。

她被安排的寝室,里头已经住了七个同班同学,再加她一个,八张床位,分纵四横二,排在一个房间里。

空的一张铁床靠门,不用说,位置是最差的。

暮色笼罩,沿途遇见的学生,纷纷对她行注目礼。她一个人默默拖着有点沉的箱子,来到了接下来要住的地方。

她现身在门口,寝室里几个原本正在说笑打闹的男生停了下来,相互丢了个眼色。埋头在看书的也抬起头。

七个人全转过脸,望着她。

陆定国已经把她接下来的室友的家庭背景等相关的事,都告诉过她了。

这七人里,对面那个黑胖青年叫李同胜,成绩下游,但家里开钱庄,据说常请客,出手阔绰,在班级里人缘很好。

李同胜旁边那个刚和他说笑的高瘦个子,名叫韩备。听陆定国说,好像是一个什么文教官员的公子,一心出国留学,但大概是搞文教的没什么油水,家里考虑经济压力,没去成,改念了这个学校。他成绩很好,在班级里位列前几名。苏雪至有感觉,他对自己不大友好。上次巡检专员宗先生来,在标本室里,退到她身后,将她推出去的人里,就有这个韩备。

再过去,一个叫张景易,一个叫崔广,还有一个卢文福,都是普通家庭考上来的。寝室里的这三个人,根据陆定国说法,平常以李同胜和韩备为中心,基本是跟着他们走的。

剩下的两个人,一个名叫蒋仲怀,来自不远的武术之乡沧州,家里开武馆,前清家族里光是武举人就出过不下五六位,身材魁梧,当仁不让是一群医学生里的体育健将,自然看不上弱鸡的苏雪至和同寝室的最后一个人,游思进。

游思进就是上次被罚和苏雪至一起跑步的那位,戴个眼镜,成绩中游,家里好像在老城韦陀庙街开了个小杂货铺。他能考上这个学校,据说是全家的光荣,对他寄予厚望。

苏雪至朝新室友笑着打了声招呼,除了游思进应了一声,急忙放下书,站起来,仿佛想走过来帮忙,其余一声不吭。

游思进看了眼旁人,迟疑了下,停下脚步,略带尴尬地朝着苏雪至点了点头,默默夹起书,走了出去。

被孤立,在预料中。

苏雪至自己打水,擦桌,铺床。天黑后,同寝的人也没睬她,陆续结伴去自修,或到学生娱乐中心去活动,以渡过夜晚的时光。

苏雪至收拾好床铺,坐在床边,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这间屋子,听着耳边传来的别寝室男生发出的走动和嬉笑打闹的声,心情无比的矛盾。

现在摆明了,贺汉渚是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她了。

他是想狠狠地折辱她,还是想狠狠地教训她,让她知道人间真实?

其实于她而言,挨打受罚可以克服,但在男寝混居,真的是个大问题。

倒不是什么男女有别的原因,这个她不在乎。她是担心万一不慎,哪里露出马脚,那就完了。何况,混寝对于她来说,怎样解决生理问题,也真的非常不便。

是卑躬屈膝上门去求他,还是暂时先这样,看看他到底想怎么样?

要是他单纯只想折辱自己,去求他,应该有用。

但如果是想教训她,就算她不要尊严了,去求恐怕也没用。

她的犹豫和纠结,很快就被眼皮子底下的来自混寝的巨大压力给盖了过去。

两件事,她必须先对付过去。

第一个就是束胸的问题。

以前她是白天束胸,晚上回寝室后,锁门松衣。

现在根本没有隐私空间可言了,但二十四小时束胸,显然是行不通的。

她倒不是担心长时间这样会对胸型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她现在恨不得自己是飞机场。她怕的是胸部血液得不到流通,影响健康。

入住集体寝室的第一个晚上,九点多,室友陆续回来,也没人理她,说说笑笑,各自洗漱准备休息。

苏雪至端了盆子拿了毛巾牙刷来到公共盥洗室外,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李同胜,你们寝室搬进来那个苏雪至?他成绩好,好像没什么能难到他的。以后你们有问题,可以方便探讨了。”

“得了,我们可不敢高攀!人家是来下凡历劫的,叫什么来着,天蓬元帅?以后还是要回天上去的!”

“你见过这样的天蓬元帅?错了,人家是九仙女下凡,投错了男胎!”

那个蒋仲怀光着一副壮实的身子板,全身上下就一条裤衩,一边擦身,一边说了一句。

顿时,里面发出一阵爆笑之声,忽然看见苏雪至进来,笑声这才戛然而止。蒋仲怀清了清嗓,继续擦身。

苏雪至默默地在角落的空位置上洗漱,完毕回到寝室,休息熄灯后,在黑暗中,等听到睡在一旁的那个蒋仲怀发出打呼噜的声音,在被下慢慢地将束胸解开,自己按摩了下胸部,缩着身子,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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