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和母亲叶云锦原来的打算,是让她先来上学,维系好和那位贺姓表舅的关系,等日后表哥毕业从日本回来,托对方安排表哥代替她去入职。以表哥的优异成绩,到时候,问题应该不大。

也就是说,她来这里的目的,只是一条纽带,一座桥梁。毕竟她不是真正的男人,家中不可能让她一直这样混在男人堆里,将来她功成身退就可以了。

苏雪至早就觉的自己的表哥有点不靠谱,但没有想到,他竟然不靠谱到了这种地步。在日本竟根本没有学医!所以将来就不存在代替她入职的可能了,日后自己到底何去何从,现在,苏雪至也还没想好。

但无论如何,既然已经来了,那就好好学。虽然接下来会有不少内容和自己已有的知识面重合,但新的东西也会很多。

多学一点,总是没有坏处的。

苏雪至就这样,开始了自己在军医学校的新生活。

她的第一节课是解剖学。

这门课是医学的基础学科之一,重要性不言而喻,本校普通科的第二学年就有了安排。现在的学习,是内容的深化和细化。

限于客观条件和办校目的,这所军医学校不像后来的医科大学那样详分专业。医校进行的是全面教育,将来学成的学生,属于全面人才。

苏雪至插入的这一年的本科班,共有学生六十余人,全部一起上课,坐在仿日本千叶医科大学建筑风格的阶梯教室里,等着这门课的教授,本校校长和治忱来授课。

苏雪至早早到了,坐下来,随后陆续进来的人,没有谁坐在她的旁边,等快上课人都差不多坐定,她的周围还是空荡荡的,身影与其余三三两两坐一起说笑寒暄的学生对比,难免显得孤零零的。

陆定国是最后来的,大概早上起得晚,苏雪至从宿舍出来的时候,他的窗户还拉着窗帘。只见他踩着铃点,匆匆忙忙,第一眼仿佛就看见了苏雪至,朝她的方向跑来,跑到一半,忽然仿佛又想起什么,赶忙硬生生地刹住,带了点心虚似的,避开苏雪至的目光,改坐在了就近的一个位子上,随后匆匆取出笔记和水笔,预备上课。

大概因为是第一节课,内容不是很重要,和校长没有亲自来,上课的,是助教讲师傅明城。

傅明城先是介绍了本学期这门课程的内容,主之前普通科没有系统学习的病理解剖,也包括部分法医学的内容,强调说,比起以前,本学年的课程将更侧重实验。随后上课,上完了,快下课时,他看了眼一个人独坐的苏雪至,点了她的名,让她站起来,随后笑着对学生道:“在座的同学,大多从前就是同班,彼此熟悉,这有利于团结合作。同时,新的学年,也有新同学加入。下面,请苏雪至同学介绍下自己。”

苏雪至被吓了一跳。

她心知肚明,自己被鄙视排挤了。

这也正常,谁叫她是靠着非正常的手段才入的学?

学医的不易,她也深有体会。比起靠着辛勤努力才得以坐在这间阶梯教室里的学生,自己实在太过轻松了。

谁会服气,愿意接受这样一个同班同学?

讲台上的傅明城含笑看着自己,眼神带着鼓励,躲也躲不开了,没办法,她只能在侧目中站起来,简单介绍了下自己的姓名,随后朝周围微微欠身。

傅明城带头鼓掌,教室里终于起了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夹杂着后排不知道谁的轻声嘀咕:“就是那个靠着几道中学题就跳级上了本科的少爷?”

教室里发出一片轻笑声,笑声中,下课铃声打响。

苏雪至装作没听见,坐了回去。

厚颜无耻地躺平任嘲就是了。

谁叫自己理亏。

上午上完课,她去食堂打饭,后面,傅明城追了上来,和她并排走路。

“苏雪至,今天我疏忽了,考虑不周,给你带来了难过,我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的语气带着后悔,十分诚恳。

苏雪至本来就没怪他的意思,笑道:“我知道傅先生您完全是出于好意的。再说了,那也不叫事,我没难过,傅先生您不要自责。”

傅明城终于有些释然,再次鼓励她:“这样就好。你往后多加努力!”

苏雪至点头。

晚上天黑后,她点亮房间里的电灯,继续埋头书桌学习,过了一会儿,隔壁的陆定国又来敲门了。

她已经反锁门,也除去了胸缚,现在只好又搞回去,套了衣裳,过去开门。

“忙什么呢,半天才开,我见你屋里灯亮着,就给你端碗鸡汤来。我太太傍晚送来的,一锅,慢火熬的枸杞乌鸡。小苏你尝尝。”

陆定国笑眯眯地将手里的鸡汤放在了书桌上。

苏雪至客气推辞。他挥了挥手:“就一碗鸡汤,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要,那就是嫌弃。”

他都这么说了,苏雪至只好受了,笑着道谢。

陆定国摆手:“客气什么,我本地,又比你大了好些年头,老大哥关照一下小老弟,本来就是应该。”

苏雪至再次道谢。

陆定国送出鸡汤,却没立刻走,而是靠在书桌角上,圆圆的脑袋探了过来,瞄了眼那本摊着的德文教材书,嘿了一声:“小苏,你这也太努力了!才开学,你就玩真啦?”

苏雪至说:“我德文太差,本来就不能和你们比,再不努力,我怕落得更多。”

陆定国表示不赞同:“谁那么高的程度?不过是认得几个名词,够用罢了,”说完又称赞她用功,扯了两句,说:“小苏,我听说了个事,大家都在传,说你认识我们曹司长。是不是真的?”

苏雪至早看出来,陆定国摸过来,目的肯定不是送鸡汤那么简单。现在听他这么问,心里就有点数了。

自己入学,应该是那个贺表舅找了军医司的这位曹姓司长。

管辖本校的司长亲自出面要塞人,校长再不愿意,也没法不点头。

她自然不能跟陆定国说,把自己弄进来的,其实是那个贺表舅。

反正是开后门的,谁出面,又有什么区别?

当下没做声。

陆定国见她不说话,以为是默认。

他所在的军医司,是陆军部下辖的八司之一。

按理说,小苏是自己部门司长的亲戚,他更应该搞好关系。

但要命的是,司里最近都在传,说曹司长办事不力,陆军总长对他不满,有意撤换。换的人,有可能是从军学司那边来的。

谁都知道,陆军部里,军学司的张司长和曹司长不对付。

部里就这二司的司长是搞学术出身的。

学术出身的官员斗起来,精彩程度,也绝不亚于武夫。

要是自己和小苏走得太近,万一被认定是曹司长的人,日后,新来的还不得给自己小鞋穿?

他就一个每月拿二十银元薪水的小科员,太太整天在他耳边抱怨,说他没用。他还指望能顺利升科长呢。

这就是为什么早上他在去教室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后,立马就不敢坐到小苏边上的原因。

和同班同学不一样,他才不在乎小苏是不是后门进来的。

他怕的,是自己日后会被位置不稳的曹司长给牵连了。

现在确定了小苏和曹司长的关系,陆定国心里暗叫一声好险,立刻做了决定,往后人前,绝不能和小苏太过亲近,免得遭受池鱼之殃。当然,人后亦不可得罪小苏。

别说曹司长还在位子上,就算真下来了,要搞自己一个没背景的小科员,还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他咳了一声,又搭讪几句,催苏雪至赶紧趁热喝,笑嘻嘻地退了出去。

苏雪至莫名其妙,起身把人送走,喝了鸡汤,把碗洗干净了还过去,回来反锁门,换了衣服,继续埋头学习。

这样一晃眼,十来天就过去了,苏忠那边,一直得不到能去拜访那位贺家表舅的机会。

现在是秋药材的集中交易时间,家里生意很忙,舅老爷又受了伤,骨折的腿,没个三四月别想下地走路。他实在有些等不住了。庄阗申让他先放心回去,说这个事交给他,他一定上心,等贺汉渚有时间了,他就带苏少爷过去,把少爷引荐给他。

庄阗申办事还是非常牢靠的。

苏忠就跑到邮局,往省城发了个电报给舅老爷,简单说了下这边情况。叶汝川收到电报,和妹妹商量了下,也只能这样了,让苏忠先回来。

忠叔回去的那天,苏雪至恰好学校是休息天,出来送。

苏忠要走,表哥叶贤齐这边也没事了,自然该回日本继续上学。出发的日子,定的是同一天。

苏忠的意思,是他先送表哥去坐船,然后自己再走。

天城是北方重埠,海运发达,自然也有出发去日本的轮船。叶贤齐已经定好船票,连连拒绝,说忠叔年纪也大了,这一趟出门,舟车劳顿,跑前跑后,现在雪至安顿稳了,头等大事就算完,自己的事,不用他再操心。

“我等下叫个洋车,直接拉去码头就可以!”

表少爷态度这么坚决,言辞又恳切,对自己充满了关心,苏忠十分感动,也就作罢,叮嘱他路上当心,还从自己的腰包里捞出来几块带着体温的银元,非塞给他不可。

就这样,忠叔带着同行出来的几个人一道,被表兄妹给送走了。

告别老管事,苏雪至转向表哥,还没开口呢,叶贤齐说:“雪至,你现在学业忙,你不用管我,更不必送我。我自己去。”说完,招手拦来了路过的一辆洋车,提着箱子上去,屁股还没坐稳,扭头冲苏雪至挥了挥手,就催车夫拉他去码头,说要赶船。

苏雪至盯着他坐黄包车匆匆离去的后脑勺,心里怀疑他是借着念经济,在日本那边混日子。

但愿是自己错想了,希望他能真的学成,日后拿个文凭回来,那么舅舅的气,应该也会平一些的。

算了,表哥的事,自己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

她回了学校。接下来的生活,就是一个人,宿舍教室饭堂三点一线,每天都要学到半夜才休息,恍惚间,好像又穿越回了从前的大学时代。

说实话,只要忽略身边不时投来的鄙视目光,她还挺喜欢这样的生活状态,并不觉得枯燥或者辛苦。

大概她天生热爱学习,热爱研究知识?

这样过了一周,这天下课,学生监李鸿郗叫人让她去他办公室接个电话,说有人找。

电话是庄阗申打来的,兴冲冲告诉她一个好消息。

这么巧,原来,新任的天城卫戍司令,竟然就是她的那位表舅,贺汉渚!

庄阗申说,贺汉渚昨天抵达了天城,今天晚上,市长要在饭店举行一个欢迎酒会,让苏雪至六点前到饭店,自己在门口等她,到时候,带她入内,把她介绍给贺汉渚。

他叮嘱,务必正式穿着,千万不要迟到。

军医学校实行的,是类军事化的管理,不但学生平日穿军装,高层管理人员,即便是和校长,也身有军衔。

今天不是休息天,按照校规,学生是不能外出的,擅自出去,如触犯军规。

挂了电话,还没开口,坐在桌后的李鸿郗就说道:“方才庄老和我说过了,特殊情况,今晚允你外出,下不为例。”

苏雪至朝他躬了躬身,走了出来。

下午上完课,她回到寝室,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准备换下校服外出。

她不打算穿西装。

现在出去,西装打扮,还是有些惹人注目的。

而她最不想的,就是惹人注目。

她穿月白色的细纱长衫,外面一件雪青提暗花的马褂。

这样的穿着,适合正式场合,也不招眼。准备好,出了学校,坐辆人力拉的东洋车,在六点差一刻的时候,来到了天城大饭店。

夜幕降临,街道两旁霓虹闪烁,站在饭店气派的大门外,就能看见里面灯光如昼,不时有阵阵乐声飘出来。

六点钟到了,说好的庄阗申却没现身。苏雪至只好等在门口的一个角落里。

不时有汽车开进饭店大门,停在通往大堂的宽大庭院里。穿着制服的阿三跑来开门。车里下来珠光宝气的女人,踩着高跟鞋,挽着身边或西装革履或长袍马褂的男伴,说笑着,往里头走去。

苏雪至一直等到了将近七点,腿都要站酸了,才总算看见庄阗申坐了辆东洋车匆匆赶到,给了车夫几个角子,打发走人,站在门口,擦着额头的汗,左右张望。

苏雪至走了出去,他忙招手,说自己临时出了点事,所以来晚了。

他的“事”,说起来有点好笑。

今晚来这里参加酒会,他拟坐汽车代步,但自己没有,就向一熟人借,原本答应了,谁知临了,又被告知汽车另有他用,借不了了。

空等了一个小时,汽车没借到,还白雇了司机,极是扫兴。他只好坐东洋车来。

当然,这样的失望,是不可能在小辈面前说出来失脸的,只说有事,说完领着苏雪至匆匆往里去,到了大厅门前,向守卫出示请柬,带着人进去。

饭店的大厅轩敞而豪华,头顶硕大的水晶灯耀目得晃眼,处处是人,衣香鬓影。

这个时间,他们已经错过了开头的欢迎仪式,现在是舞会。

苏雪至遵从吩咐,先等在门旁的一个角落里,庄阗申往里去,眼睛四处找人。

苏雪至也看着前方,很快就注意到了一群人。

大厅中间,一个穿着军装的男子背对着这边,正被几人围着在说话,形如众星拱月。这样的一幕,很难不让人去留意。

看背影,这男子年纪应该不大,个头颀长……

感觉好像有点眼熟?

男子的一侧胳膊,还挽了一个穿了条西式粉色公主裙的窈窕淑女,说话间,也不知说到了什么,男子发出一阵大笑之声,完全旁若无人的姿态,周围的人也跟着笑,纷纷附和。

等一下,这声音……

苏雪至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这个时候,庄阗申好像也留意到了这人,急忙从人堆里挤过去,快步走到那人身后,应该是打了声招呼。

男子扭过脸,看了过来。

苏雪至一下子就惊呆了。

这张脸……

竟是那个同船一起走了些天的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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