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唐泛想着隋州刚得了爵位,心中高兴,还是等过两天再与他说自己罢官的事情。

这事拖久了也不行,不然自己天天不用去衙门点卯,别说隋州,阿冬也会问起来的。

所以等到隔天隋州散值回来,唐泛便把他与阿冬叫到一起,将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阿冬小姑娘如今耳濡目染,对官场上那些门门道道她听多了也知道一些,当即就一蹦三尺高,将唐泛的上司全部看作坏人数落了一遍。

眼看就要埋怨到皇帝老子头上去,被唐泛一巴掌拍到后脑勺上,顿时消停了。

唐泛又好笑又好气:“许多话装在肚子里就行了,别以为是在家里就肆无忌惮,万一说习惯了在外头也顺嘴溜出来咋办?你哥我现在是白身,可没法为你撑腰了!去去去,沏茶去!”

将阿冬撵走,他见隋州的反应异常平静,不由奇道:“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隋州摇摇头:“当日你让我将财物送入宫时,我本就该料到的,只是那时一路风尘仆仆,加上职责所在,我也没多想,这是我的疏忽,如今木已成舟,多说无益。”

唐泛大汗:“你可千万别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你是锦衣卫,首先便该向陛下负责,如果你不将财物交上去,就算后面由内阁那边送入宫,也不能掩饰你的失职,更会令皇帝对你产生隔阂,所以这次无论如何,这份功劳都该由你来领。而我呢,不管讨不讨好梁侍郎,最后都避免不了这个结局,顶多是早死与晚死的区别罢了。既然伸头缩头都是一刀,那长痛还不如短痛呢!”

见他反过来劝慰自己,隋州面色柔和:“我知道其中利害,你不必多说,其实你现在在刑部也是寸步难行,倒不如先歇息一阵,日后未尝没有机会。”

唐泛点头笑道:“还是你懂我,正是这个理。我都几年没去探望我姐姐和我那外甥了,正好如今有了空暇,过些时日我就往香河县走一趟,如无意外,将会在那里小住几日。”

隋州道:“我与你同去罢。”

唐泛失笑:“这又不是办案,何须堂堂锦衣卫镇抚使出马?你还是赶紧将宅子修缮一下,好趁早挂上伯府的牌子罢,虽然朝廷不赐宅第,咱们也不能太寒酸,堕了你定安伯的威风不是?”

咱们二字入耳,隋州眼底的神色越发愉悦,这说明唐泛已经完全没把自己当成外人了。

隋州也并不掩饰自己的心情,以至于那份愉悦直白地映入唐泛眼帘,令后者怔了一怔。

院子里的枝头结着累累果实,叶子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初夏冷热适中,穿着薄衫闲坐,吃着糖渍桑葚,望着眼前郁郁葱葱,身边又有亲近好友相伴,无论如何都是人间一大乐事。

饶是隋州这等寡于言辞之人,也觉得自己是时候说点什么了。

前提是,如果没有人打扰的话……

“请问这里是唐大人家吗?”外头传来敲门声。

隋州:“……”

唐泛咦了一声:“是钱三儿罢?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隋州:“估计是来向你求情的。”

唐泛奇道:“求什么情?”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去开门。

钱三儿穿着一身锦衣卫里最下等的袍服,没有品级,叫军余,一听名字也知道是属于跑腿打杂行列的那种,不过勉强也算进了锦衣卫的门坎,跟外头不入流的公门衙役们区分开来了。

自从他们从巩县归来,唐泛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他跟隋州说了一声,将钱三儿丢进北镇抚司,从一名打杂的小兵干起。

锦衣卫不是一个好进的部门,除了功臣或外戚子弟恩荫得官之外,主要还有替补、佥充、投充三种途径,钱三儿走的就是最后一种,不过就算是军余这种职位,也有大把人抢破头。

不过以隋州今时今日在地位,就算在锦衣卫里还算不上一把手,当个二把手总是绰绰有余的,让钱三儿进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正所谓三岁看老,这钱三儿虽然没犯下什么大奸大恶的行径,但打小就是跟着师父偷鸡摸狗过来的,现在就算穿上锦衣卫那身袍服,也养不出威风凛凛的气派。

这么说吧,现在他穿着公服,唐泛穿着常服,但看上去仍旧是唐泛像官,他像个贼。

唐泛看着他这副不伦不类的样子,忍住了笑,让人进来。

钱三儿看见唐泛,先是欣喜,又瞧见后面的隋州,喜悦变成了惊吓。

“伯,伯爷也在啊……?”

隋州一张能止小儿夜啼的冷脸,也可以让钱三儿走不动路。

“那,那个,没想到今日这么巧啊,还在这里碰上伯爷,那要不,要不小的改日再来罢?”

他说完就想溜,唐泛一把扯住他的后领,又好气又好笑:“你都知道广川得封爵位,怎么连他住在哪里都没打听出来?难道你那些同僚没告诉你,他就住在这里?”

“啊?”钱三儿傻眼了,一时闹不清这是什么状况。

唐泛道:“这里是隋家,我才是寄居于此的,你没看到外头门牌上写着么?”

钱三儿哭丧着脸:“小的识不了几个字……”

瞧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唐泛忍不住想对阿冬那样拍了他的脑袋一下:“行了,别装了,来找我何事?”

可是现在钱三儿却说不出口了,他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看了隋州一眼,赔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过来探望一下大人,怎么说大人也是小的再生父母!”

他将手上提着的礼物放到旁边石桌上:“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请大人笑纳!”

唐泛笑道:“我现在不是什么大人了,不要大人大人地喊!”

钱三儿挠挠头:“那,公子?老爷?”

唐泛敛了笑,板着脸:“说罢,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这里到底有何事?”

钱三儿还没开口,隋州却道:“他想必是在锦衣卫里干不下去了,来找你求情的。”

唐泛奇道:“为何干不下去,你可知你这差事别人求都求不来?”

钱三儿被隋州点破了心思,老脸通红,尴尬笑道:“伯爷火眼金睛,将小的心思全都看明白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唐泛面前:“实不相瞒,确如伯爷所言,小的能有今日,全赖大人之恩,小的心中感激莫名,只是,只是那锦衣卫,确实不适合我,小的只希望能鞍前马后伺候大人,请大人成全!”

这还真不是钱三儿矫情,他这竹竿似的身板,机灵是够机灵了,当锦衣卫却显得不够威风,站在一干同僚里也跟打下手似的。

隋州生性严谨,不好浮夸钻空子,就算钱三儿走了后门进去,也没有得到什么特殊待遇,每日都要跟着其他人操练苦训,差点没把他半条小命玩完,可就算如此,他的成绩也都是回回垫底,还落后倒数第二名一大截,怎么都上不去,成了北镇抚司里的最差劲的那个。

还好钱三儿做人机灵,跟同僚混得不错,大家对他也比较照顾,但再照顾,该有的训练还是不能少,钱三儿他觉得自己这完全是先天身体素质缺陷,本来就不适合那地方。哎呦,公子娶我吧

所以就算锦衣卫再威风,也跟他无缘啊。

听完他的哭诉,唐泛转头看隋州。

隋州点点头,给了句评价:“勤奋可嘉,天分不足。”

意思就是钱三儿也挺努力跟上训练步伐了,不过确实不是那块料,锦衣卫作为御前亲军,首要选择条件便是器宇轩昂,人高马大,像钱三儿这种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的,就算勉强混进去,也不会有什么出息。

唐泛见隋州也这么说了,便问钱三儿:“那你自己是怎么打算的?若你还想回去重操旧业,以后见了面就不必与我打招呼了,我也不认识你这号人物。”

钱三儿忙道:“小人既然已经发誓洗心革面,那就绝对不会再误入歧途了,承蒙大人不弃,小的愿跟随大人,还请大人成全!”

唐泛见他来真的,不由皱眉:“你怎么会想到这一出的?”

钱三儿恳切道:“大人,自在巩侯墓时,我便对大人您钦佩之极,恨不能侍奉左右,也好学些东西,只是那会儿自知身份不配,所以没敢开口……”

唐泛笑骂:“那现在怎么又敢开口了?”

钱三儿嘿嘿一笑:“现在来了京城,长了见识,又听说大人身边没有仆从,便想来应征!”

唐泛摇头:“我如今已无官职,又不需要人照料起居,就算你想跟,我也不能收你。”

钱三儿急了:“大人……”

他是真心想来投靠唐泛的,一者确实是对唐泛心存感激,想要报答,二者觉得自己在北镇抚司里再混,也混不出什么花样,唐泛为人磊落,且学识渊博,跟着这样的人物,说不定反倒更能学到一些东西。

唐泛还想拒绝,却听隋州道:“你先回去,明日再来,大人要稍作考虑。”

有隋州这么一尊气场超强的大佛坐在旁边,钱三儿满身不自在,却没想到他会帮自己说话,当即大喜过望,再三叩首拜谢,这才告辞离去。

唐泛奇道:“你方才不让我说话,难不成还真打算让我收下钱三儿?”

隋州道:“自然由你意愿,我只是觉得你确实可以考虑一下。钱三儿此人不是干锦衣卫的料,不过他为人还算机灵,心地也不坏,还算忠诚可靠,可以带在身边。”

唐泛想了想:“也罢,回头我去香河县探望我姐姐,并不准备让阿冬随行,到时候便带上钱三儿罢,也算有个伴当。”

隋州有些奇怪:“为何不带阿冬?”

唐泛道:“我那姐姐嫁的人家,是香河县数一数二的大族,人多嘴杂,难免事情也多,阿冬若是跟去受了委屈就不好了,还是留在京里罢。”

隋州:“随你。”

过了几日,唐泛罢官的消息已经人人皆知了,大家普遍都是同情弱者的,更何况比起梁文华,唐泛可算比他会做人多了,自然有不少人帮他打抱不平。

不过可惜,梁文华投靠了万安,唐泛一干同年们却都还在六七品上熬资历,完全没法与对方抗衡,所以也就只能安慰安慰唐泛,让他耐心等待机会云云。

唐泛与同年们应酬几日,又去信给在香河县的长姐唐瑜,照例像往常那样写些报平安和互相问候的话语,并没有提及自己在京城里的一系列遭遇,只说自己得了长假,想去探望她。

唐瑜很快就回了信,对弟弟的到来表示欢迎,并且殷切希望他能过来之后多住一阵,又说小外甥如今已经六岁有余了,早已忘记舅舅长什么模样,如果他再不去,外甥就要忘记他这位舅舅了。

虽然唐瑜在信里所写的话与以往并没有太大出入,但唐泛仍旧从其中嗅出意思不寻常的气息。

因为唐瑜没有半字提及自己的丈夫贺霖。

贺家是香河县大族,当年唐泛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与贺霖的父亲贺英同地为官,相交莫逆,后来又互通婚姻,结为儿女亲家。

唐瑜还未嫁入贺家的时候,唐泛的父母就双双亡故了,当时唐家只剩唐瑜唐泛姐弟俩,唐泛也还未考上进士,不过贺英信守承诺,没有因此就解除两家的婚姻,还是让二儿子将唐瑜娶进门。

虽说唐瑜与唐泛姐弟情深,不过姐姐嫁了人,毕竟就是夫家的人了,而且贺家三代同堂,一大家子住在一块儿,唐泛一个外人,总不能三天两头就上门去探望,后来他当了官之后,整天忙碌,就更抽不出空去了。

唐泛从信中看出端倪,又担心唐瑜在贺家过得不好,这才不准备让阿冬跟随。

在得到长姐的回信之后,他就打点行李,准备过几日出门。

不过临行之前,他却收到一张来自久违的故人的请柬。

仙云馆还是那个仙云馆,雅间还是那个雅间,只不过在座的两个人,一个官途坎坷,一个前路莫测。

官途坎坷的那个自然是唐泛,他之所以坐在这里,是因为旁边将他请过来的这位大人物。

这确实是位大人物,以往在京城跺一跺脚,旁人也要抖三抖的西厂汪公公,这两年因为专注于塞外,少有在京城出现,大伙对他有些面生了。

相较之下,反倒是东厂扶摇直上,厂公尚铭因为举荐国师有功,近来春风得意,别说汪直,他连皇帝跟前的怀恩都快不放在眼里了。

两人久别重逢,本该推杯换盏,惺惺相惜,然而从唐泛进来至今,却一直都是在听汪直用各种方式,从各种角度,全方位,无死角地……骂他。

被滔滔不绝骂了将近半个时辰,唐泛已经麻木了,一开始还想着照顾一下汪直的面子,乖乖听训,后来肚子饿了,直接就提起筷子夹了一筷子炭烧猪颈肉送入口中,顺便招呼汪公公:“你骂了这么久也该渴了罢,要不要让人弄点胖大海菊花茶进来?”

汪直:“你这个瓜娃子!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把功劳白白让给别人……”

瞧瞧,汪公公骂得顺溜,竟连川话都用上了。

唐泛点点头:“不过你这句话今晚已经骂了三遍了。”

汪直一骂就停不下来:“别人做官都是越做越大,你是越活越回去!你脑子是比别人少根筋还是怎么的?梁文华挤走了张蓥,在刑部说一不二,如日中天,正需要找个人来立威呢,这时候你撞上去,不正好就成了靶子吗!你把功劳让给隋州,自己能得什么好处?现在好了,冠带闲住,呵呵,我看你这辈子都别想起复了!”

唐泛好心提醒:“这句说五遍了。”

汪直一口气噎得不上不下,直翻白眼。

见他表情跟要吃人似的,唐泛赶紧赔笑:“这不是怕你说多了口渴么,我知汪公关爱在下……”

汪直冷笑:“谁关爱你?”

唐泛不受他的冷言冷语影响,拿起酒杯,径自与他放在桌上的杯子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事实已定,多说无益,想想我也与汪公相交几载了,自你去大同之后,咱们就少有像今日这般共聚一堂,如今又同是天涯沦落人……”网游之睥睨天下

汪直呸了一声:“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老子什么时候与你一起沦落了?”

认识久了彼此熟稔,任他摆出如何凶神恶煞的模样,唐泛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呵呵一笑,放下酒杯:“这么说,汪公今日请我来,是纯粹要为我践行的了?”

汪直默然无语,拿起酒壶给自己斟酒,连斟三杯,仰头喝尽,抹了把脸,这才道:“你说得不错,我如今确实是遇到难题了。”

要说汪直当初听了唐泛的建议,加上自己也确实想以军功在皇帝面前立足,便怂恿皇帝同意出兵河套,却不料行至大同时,鞑靼恰好来犯,在王越的带领下,明军大获全胜,汪直也在皇帝面前大出风头,长足了脸面。

但他一朝尝到甜头,却没有像唐泛劝告的那样见好就收,而是一心一意往外发展,想要立下更大的功劳。

汪直专注于经营边事,难免就疏忽了京城的经营,一个没有经常在皇帝身边露脸的宦官,注定会被边缘化,不管多受宠的不例外,当然,这条定律同样也适用于朝臣。

总而言之,在汪直在外头立功的时候,京城这边的局势却悄悄发生了变化。

原先与他分庭抗礼,甚至要低他一头的东厂尚铭,拜了内宫大太监梁芳的码头,认了梁芳当干爹,又与备受皇帝宠爱的李孜省等人打得火热,还举荐了一个叫继晓的和尚入宫。

继晓果然得到皇帝的看重,还被封为国师。

凭借这些优势,尚铭很快顶替了汪直以前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没了汪直的西厂跟一群没娘的孩子似的,以往的风光不再,受到东厂的处处压制。

光是这些倒也罢了,但汪直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愿意为他说话的万贵妃,也对他不再亲近,甚至在他回京入宫觐见时,给了他闭门羹吃。

这怎么能不令汪直的内心感到惶恐?

他再有能力,再风光,宦官的先天劣势摆在那里,这就注定他不可能不依附皇权,一旦被上位者厌弃,下场是可以预见的。

但是以汪直的心高气傲,让他像尚铭那样毫无下限地去给皇帝进献妖人方术,他又觉得可耻。

在尝到的实打实的军功甜头之后,汪公公的内心也不由得变得越发高大上起来,觉得自己即使是宦官,那也是一个不流于凡俗的宦官,绝对拉不下脸面去干尚铭干的那些事。

不过话说回来,若他不是节操尚在,与尚铭等人不同,唐泛也不会坐在这里与他说话了。

说白了,汪公公虽然少年早达,风光得早,但也算是宦海老人了,他已经开始看到了自己即将失宠的征兆,所以才要向唐泛问计。

身为西厂厂公,围在身边的人虽然不少,可真正能被汪直看得上眼的人却不多,能被他看得上眼,又愿意与他来往的人更少。

数来数去,唯有唐泛,称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所以对着唐泛,汪直还是愿意吐露点心声的,左右这里除了唐泛也没别人,西厂厂公的威风和面子,大可暂时收起了。

唐泛听罢,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想走什么样的路?”

汪直莫名其妙:“什么什么样的路?”

唐泛给他解释:“咱们在官场上混的呢,无非两个下场,善终和不得善终。善终里头,又分为三种。一种是风光致仕,衣锦还乡,此乃人臣心之所向,一种是平淡收场,寂寂无闻,还有一种是黯淡下野,在贫病交加中去世。但这些总归来说都还是善终,不得善终的,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

汪直想了想,古往今来的臣子,不管宦官也好,正常男人也罢,还真脱不开这几种收场。

喔,当然了,造反的另外算,不在他们的讨论范围内。

唐泛:“朝廷命官且不讲,先说说宦官的。想要善终也不容易,俗话说伴君伴虎,多少前辈就是栽在这上头,本以为得了皇帝的宠爱,一朝风云变幻,从云层跌落泥土里,顶好就是个平淡收场,不好的,连性命都丢了。我说的这些,肯定都不是汪公想要的。”

汪直点点头,带了一丝傲然:“人生在世,自当轰轰烈烈,这才不枉来世上走一遭,要让我选,自然就要选风光致仕,衣锦还乡!”

唐泛笑了笑:“许多人都会这么想,不仅是你,尚铭肯定也这样想。但当局者迷,有时候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其实已经在给自己挖掘坟墓了,他自己却毫无察觉。”

汪直皱眉:“别越说越玄乎了!”

唐泛:“那我问你,当今陛下,喜欢怀恩那种谨小慎微的,还是会喜欢尚铭那种逢迎上意的?”

汪直沉吟道:“若是当今陛下,只怕还是喜欢尚铭多一些。”

唐泛:“那太子呢?”

汪直:“我怎知,我又与太子不熟!”

唐泛:“这么说罢,陛下可能会喜欢尚铭,却也不会讨厌怀恩,否则怀恩断不可能在御前那么多年,深得陛下的信任。”

汪直点点头,他有点明白唐泛的意思了:“你是说,就算尚铭风光一时,也不能风光一世?”

唐泛道:“这是自然的,多做多错,尚铭挖空心思钻营,与这个结盟,与那个要好,就算陛下能够容忍他,难道新君也能容忍他吗?总会遇到与他算总账的,到时候他的麻烦就来了。”

汪直闷哼:“现在他的麻烦还没来,我的麻烦却要来了!”

唐泛道:“汪公不必沮丧,先前我已经说了,为内侍者,要么学怀恩,要么学尚铭。”

汪直:“老子两边都不想学,尚铭那种我固然看不顺眼,可让我像怀恩那样日日憋屈,去讨好朝臣,我也做不来!”

唐泛无奈一笑:“所以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建议你走第三条路。”

汪直瞪眼:“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第三条路了?”

唐泛道:“当时我通过师兄,给了你两个建议,一是军功,二是东宫。”

汪直:“那算什么建议?”

唐泛:“你可不要小看这两个建议,许多事情未雨绸缪,都是要从很久以前就准备起的。”

汪直:“你能别说那么多废话么?”

唐泛叹道:“你能多点耐心么?你如今在外立有军功,虽说是监军,但谁也没法抹杀你的功劳。我大明自土木之变以来,对上北方外族,就很少能够取得胜利,你这几仗,可谓打得大快人心,军心一振,这其中,作为首倡者,汪公功不可没,足载史册。”

这通吹捧堪称“润物细无声”,实乃最高境界,汪直果然被说得面色舒展,露出“算你小子说到点子上了”的表情。

“但是,”唐泛话锋一转:“你发现了没有,在你带兵在外的时候,朝廷里面反对你的声音,一直就没有少过?”

“怎么没有发现?”一说到这个,汪直也脸色一沉:“无非就是些不知变通,自诩清高的书呆子,看不过我等宦官掌兵权罢了,还说什么好大喜功,若放在永乐年间,连三宝太监都能带兵打仗,他们还敢这么说么!”创世阎皇

唐泛道:“这其中固然有些清流的意见,但还有一个人的意见你不可忽视。”

汪直:“谁?”

唐泛:“陛下。”

见汪直愕然,唐泛道:“你别看你每次请求出征,陛下都同意了,但实际上,他对你的亲近感,正逐年在下降,这点不需要我说,你应该能感觉到,不光是他,连万贵妃如今都不肯见你了,这正是因为你长期在外面带兵,疏忽了经营宫里的关系。”

汪直郁闷道:“逢年过节我也没少往宫里送东西啊!”

唐泛:“东西能比得上人吗?那尚铭还成天在皇帝贵妃面前晃呢,他还长着一张嘴,不比你那些东西好用多了?就算你在宫里还有自己的人,但他们谁也比不上你的资历,陛下和贵妃对你另眼相看,是因为你自小在他们跟前长大,那份亲近谁也比不了,可若是你常年在外,不肯回来,他们肯定会觉得你贪恋权势,甚至把持军权,再加上尚铭、万通那些人日以继夜在他们面前说你的坏话,你自己想象,你离失宠还有多远?”

汪直不由坐直了身体,唐泛一通分析,可谓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那我应该怎么做?”

唐泛道:“你有军功在手,这是你区别于尚铭那等人的标志,但是就算你不是宦官,也不能长掌兵权,虽说你只是监军,可主帅王越,副帅朱永,哪个不与你交好?这是人臣大忌!所以两年前我就劝过你,让你立了军功之后就回京……”

汪直不得不郁闷地承认:“当时是我没听你的建议。”

因为汪公公立军功立上瘾了,在外头也很爽,远离京城,上面没人管着,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唐泛沉声道:“但现在也还不晚!等到河套的战事告一段落,你便可上疏向陛下请求回京,奏疏该如何写,如何才能让陛下对你重新生出亲近之感,这你比我熟,我就不说了。”

汪直:“那回京之后呢?”

唐泛:“回京之后,就好好经营西厂和名声,东西厂为陛下耳目,向来为百官所厌恶,但这耳目用好了,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如今万安、尚铭等人虽然对上逢迎,御下却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若你能以此救下一两个德高望重的大臣,名声马上就会树立起来了。”

汪直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办法。

一直以来他与朝臣的关系都不太好,朝臣讨厌他,他也看不惯那帮大臣,前几年还觉得自己挺威风,现在意识到危机了,终于也开始想起要弥补关系了。

像怀恩那种处处与人为善的,汪直学不来,他本身就不是那个性子,勉强做了也只会不伦不类,但如果按照唐泛所说的却不难。

唐泛:“还有,如今对于尚且心怀正直的大臣来说,太子就是他们心中的希望,你若能与太子为善,对你以后的名声前途也有助益。不过这一点要更难一些,因为贵妃不喜太子,你若顾忌贵妃,也不必做得太露形迹。”

被他这么一说,汪直顿觉心中块垒去了大半,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虽然困境依旧,但至少他不会再觉得火烧眉毛了。

汪直道:“你被免职一事,我会想办法的,若有机会,就在陛下面前为你说情。”

唐泛倒不在意,他给汪直出主意,本来也不是为了这种一事换一事,摇摇头道:“那你晚点再帮我说情罢,我回头要离京一段时间,就算陛下起复,我也不想这么快回来当官的。”

汪直冷笑:“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当官位是你家种的大白菜,想摘多少就摘多少?”

唐泛用勺子舀了一个蟹粉狮子头进碗里,笑呵呵道:“我家没种大白菜。”

汪直:“话说回来,我本想找机会先给那梁文华点绊子使使,谁知道却被人抢了一步。”

唐泛:“唔?”

汪直斜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唐泛莫名地狂眨眼:“??”

他两腮塞着食物,说话不雅,只能用表情代替,看上去要多傻有多傻,与之前那副淡定莫测的高人样完全是判若两人。

汪直道:“监察御史上官咏上疏弹劾梁永华,说他如今的小儿子,乃是十年前他在他老娘热孝期间跟小妾亲热生下的。”

唐泛冷不防呛咳了几下,连这种陈年*都能挖出来的人,除了东西两厂或锦衣卫,大明朝还有别的分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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