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20分钟以后,悠木和雅来到了地下室的食堂里。只见靠墙的一个座位上,坐着一位身穿白色T恤衫的年轻姑娘。

六天以前,两个人在高崎市的墓地里见过面。当时,这位年轻姑娘用两眼,使劲儿地瞪着悠木和雅,目光里带着仇恨。

食堂里没有别人,静悄悄的。开饭时间过去很久了,大师傅们也休息了。

悠木和雅迈步走了过去,那个女子很有礼貌地站起身来,冲着悠木鞠了个躬,两个人落座之后,那姑娘就做了自我介绍。

果然不出悠木和雅所料,望月彩子是望月亮太郎的堂妹,今年20岁了,是县立大学二年级的学生。虽然长着一张娃娃脸,但是,她那对黑黑的眼球,唰唧唰唧地闪着智慧的光芒,看上去一定是个优秀的学生。

尽管一看就知道是个淳朴的孩子,悠木和雅还是觉得心里没底,他猜不出望月彩子在想些什么。

“先向你道歉,本来在你的录音电话里,说好再给你打电话的,结果直到今天,我都还没打。”悠木和雅很有诚意地说。

“你一定太忙了吧?”望月彩子微笑着说。笑容里没有讽刺、挖苦的意思,但是,似乎包含着某种深刻的思考。

果然,望月彩子马上说了一番,一听就是事先准备好了的话:“我每天都看关于日航空难的报道,因为我在大学里,就是学习新闻理论和报刊史的。”

悠木和雅眯缝着眼睛,看着望月彩子问:“那么,你今天是……”

望月彩子继续说:“我认为我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比在大学里学的理论,对我触动更大。”

悠木和雅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静静地等着望月彩子说下去。

“这两天,我一直在等您的电话,可是,您一直没有打过来。”

“对不起……”

“你的工作一定很忙吗?”

“嗯……也算是吧!……”悠木和雅含糊地说。

“人的生命有大小吗?”望月彩子突然转入正题。

悠木和雅感到呼吸困难,脑子里一片空白。望月彩子说的话,瞬间刺痛了他的心,这种难以名状的痛楚,逐渐蔓延到了整个胸腔。

望月彩子继续说了下去:“这些生命重,那些生命轻,这些生命珍贵,那些生命不珍贵……看了最近的报纸和电视上,关于日航空难的报道,我发现,整个新闻媒体,都认为只有在这次空难中,遇难的人们的生命,才是最珍贵的。”

悠木和雅顿时无言以对。

“八年前,我父亲死于交通事故。我是在育英会的照顾下,艰难地读完高中的,现在也是靠奖学金上的大学。”望月彩子开始慢慢地说道,“我没有觉得孤独过,因为伯父伯母把我,当做他们的亲生女儿,亮太郎哥哥把我当做他的亲妹妹,我也把他当做亲哥哥……”

悠木和雅这时候才发现:依田千鹤子为望月彩子准备的冰咖啡,里面的冰块已经化光了,装吸管的小纸袋,望月彩子也根本就没有打开过。

“我父亲是个泥瓦匠,待人特别和气。我们全家对父亲的死,都感到万分悲痛。父亲并没做错什么,他只不过是在人行横道上过马路。一辆闯红灯的摩托车把父亲撞倒,并从他的身上轧了过去……”

望月彩子说到这里,双手放在胸前,好像要把剧烈起伏的胸膛摁住似的。

“父亲受了重伤……报纸上用了很小的一个角落,报道了这次事故。”望月彩子低声说,“我上大学以后,在图书馆里,查到了那天的报纸,登在社会版最下边的角落里。”

悠木和雅现在,能够做的只有沉默。

“三天以后,父亲就死了。但是,报纸并没有报道。”望月彩子静悄悄地诉着苦,“警察说,事故发生以后,24小时以上死亡的,不属于交通死亡事故。不但报纸没有报道,也没有统计到交通死亡人数里去……”

望月彩子说到这里,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看着悠木和雅的眼睛说:“报纸把他给遗忘了。父亲既不是什么伟人,也不是什么名人,从这个社会上消失就消失了。他的生命是小的、轻的,不珍贵的……所以,受了重伤,被送进医院的事情,早就被记者们给遗忘了。父亲死了,任何人都没有注意到!……”

望月彩子用手绢,擦了擦噙满泪水的眼睛,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又使劲儿吐了出来,定定地看着悠木和雅:“亮太郎哥哥不也是很快地,就被你们给忘记了吗?刚才去你们编辑部的时候,大家有说有笑的,高兴着呢!……亮太郎哥哥跟你们在一起,工作了那么长时间,登了一回报就算完事了,谁也不会再想起他了!……”

“不是这样的!……”悠木终于说话了,不是为了给自己辩护,而是为了安慰彩子,“大家都想起过他!……”

“畜生,你们骗人!……”望月彩子尖利地怒吼着,“一群婊子养的下流坯子!……”

“虽然我们没有一直想着,但是,我们的确想起过他的!……真的!……”

悠木和雅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一阵阵发虚。望月亮太郎背上了“临阵脱逃”的罪名,自己才从被动的情况下解脱的。

望月彩子微微向前撅着下巴:“是你逼着亮太郎哥哥出去,他才撞车死的吧?”

悠木和雅点了点头说:“是的。”

“那么,”望月彩子那泡在泪水里的眸子,挑衅似的看着悠木和雅,“就请您一直想着他吧!……”

悠木和雅又点了点头。

“我的亮太郎哥哥,请您每时每刻地想着他。”

悠木和雅深深地点了点头。关于望月亮太郎的死,在悠木和雅的心里,所留下来的阴影,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我就一直想着他,从15岁起就一直想着他。”望月彩子沙哑的声音颤抖着,“我喜欢我的亮太郎哥哥,不行吗?”

此后,两个人一直沉默着,谁都没说话。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望月彩子突然站了起来,义正词严地警告悠木和雅说:“前天伯母来电话了,她让我转告您,请你不要再到亮太郎哥哥的墓地去了,以后永远也不要去了!……”

悠木和雅也站了起来,说了一声:“明白了,请转告你伯母,我以后决不再去了。”

“还有……”望月彩子突然从包里,拿出几张稿纸,向悠木和雅递了过去,“这是我关于小的、轻的、不珍贵的生命的思考,希望能刊登在你们的读者来信栏目里。我投过一次稿,但没有给我登。”

“知道了,这回一定给你登,我保证。”

“谢谢您!……”望月彩子说着,很有礼貌地向悠木和雅鞠了一躬,转身走出了食堂。

听着望月彩子远去的脚步声,悠木和雅顿时感到浑身无力,瘫坐在了椅子上。身体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得动弹不了。

20岁啊,年龄才及悠木和雅的一半,却把新闻媒体的本质看透了!

生命的重量!

一边在口头上说着,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同等宝贵,一边挑剔地选择着,决定着轻重,把生命等级化,并把这种价值观,推广到整个社会——这就是今天的新闻媒体!

伟人的死,非伟人的死。可怜的死,非可怜的死。

悠木和雅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去医院看望安西耿一郎的时候,在医院大厅里,看见的那位老太太的面容。那个老太太坐在大厅的长椅上,看着电视上正在直播,停放遗体的藤冈市体育馆外边,亲属们痛哭失声的情景,自言自语地说:“我死了要是有人那么哭,就心满意足了……”

那个老太太竟然羡慕那些,因为飞机失事遇难的人们,因为她知道,自己死了以后,是不会有人哭得那么伤心的。

悠木和雅的眼前,又出现了老太太身旁,许多面无表情的人……这些又让他想起了望月亮太郎。

小的生命……轻的生命……浑蛋!生命绝对不能分大小轻重!……但是……

悠木和雅斩断纷乱的思绪,嚯地站了起来:“浑蛋,不管怎么样,也不能从‘日航全权’的位置上撤下来!……自己不能当逃兵!……”

悠木和雅大步走出食堂,打开望月彩子给他的读者来信,边走边看。

刚看了几行,悠木和雅就停下了脚步,再往下看,全身的血液,好像被谁抽走了似的——悠木和雅被望月彩子的文章打动了。

望月彩子把刚才跟悠木谈的那些内容,自己形成了文字。尤其使悠木和雅感到震撼的,是最后的那四行:

在我父亲和堂兄死后,那么多人,没有掉一滴眼泪,为此,我不会哭泣。

在这次世界最大的空难中,那么多人遇难身亡,为此,我也不会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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