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立岩,刺破澄澈的蓝天,巍然耸立在两个人的面前。

“我先上了啊!……”安西燐太郎说完,就攀上了绝壁。他先是纵身一蹿,双手抓住了一块突出的岩石,整个身体悬挂在半空,紧跟着脚也找到了支撑点。燐太郎像壁虎一样,迅速地向上爬去。身上的铁环碰在岩石上,哗啦哗啦不断作响。

他们首先要冲击的,是一段高度大约25米的悬崖。这段悬崖不是直上直下的,而是向攀岩者一侧倾斜的。攀岩者必须有效地,利用悬崖上凸出来或者凹下去的地方,艰难地向上攀登,攀岩的难度很大,是攀上冲立岩的第一道难关。

悠木和雅仰起头来,看着勇敢的安西燐太郎,把跟他连接在一起的保险绳,一点儿一点儿慎重地送出去。燐太郎是本地山岳会里,有名的攀岩能手,看着他那熟练的动作,悠木和雅简直被迷住了——啊,那简直就是一种艺术享受。安西燐太郎攀岩的节奏,保持得非常好,手脚没有丝毫的颤抖,更没有踌躇和紧张。地心引力似乎对他不起作用,颀长的身体很快就蹿上去了。

“悠木叔叔,我要是掉下去,您可要接住我呀!……”安西燐太郎朗声开着玩笑。

安西燐太郎那高昂的情绪,立刻感染了悠木和雅,悠木和雅顿时觉得,自己放松了许多。一个人留在下边,无形中有一种凄凉和不安的感觉,在身体里慢慢地膨胀起来。细心的安西燐太郎,体谅到了这一点,特意跟悠木和雅,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放心吧!我保证接住你!……”悠木和雅在下边大声喊道。

安西燐太郎攀岩的速度真快,悠木和雅送出去的保险绳,时常被拽得很直,转眼间,安西燐太郎已经到达了一个,可以容纳两个人站立的小平台。他很快利用攀岩专用楔钉和保险绳,把自己牢牢地固定好,探出身子,看着下边的悠木和雅,冲着悠木和雅招呼道:“勇敢地上吧!……开始的时候,身体一定要放松!……”

“知道了!轻轻松松地爬!……”悠木和雅虽然嘴上这样说着,腿却哆嗦起来。他拼命克服着自己的怯懦,把手搭在岩石上。

周围好寂静啊!……就像今天一大早起来,悠木和雅走进厨房以后的感觉。悠木摸到水龙头、冰箱把手和煤气开关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一夜没有人摸过了,冷冰冰的,就跟这岩石一样。

悠木和雅抬头向上看去,倾斜的悬崖好像要倒下来似的。悠木在心里对自己说:“先把安西燐太郎站的那个小平台,作为目标,爬到那里就是胜利!……不慌,不急,保持节奏……”——以前安西耿一郎就这样教导过他。

忽然,关于往事的回忆,缠住了悠木和雅的心灵。安西耿一郎那富有弹性的声音,在悠木和雅的耳边回响起来。

“我说悠木啊,咱们去爬冲立岩吧!……”

“临阵脱逃可是要受到罚款的哟!……”

“拿出中年人的勇气来,冲立岩只不过是小菜一碟!……”

安西耿一郎的笑容,那可不是装出来的。在那个瞬间,安西的笑是发自内心的。

但是,作为《北关东新闻》的一名职工,悠木和雅心中的烦恼,也确实是存在的。销售部主任伊东康南对他有恩,悠木和雅只好遵从伊东的命令,当了总经理派的马前卒。每天夜里,他都要接待外单位的头头脑脑,还要想办法找到社长派的把柄。伊东指示他,把社长调戏妇女的丑闻搞到手,于是悠木便三番五次地,到原社长秘书黑田美波,当陪酒女郎的酒吧——“孤心”去打探消息。

那天夜里,本来已经跟悠木和雅约好,去攀登冲立岩的安西耿一郎,但是,临时接到指示,又到“孤心”去了。从“孤心”出来以后,耿一郎就倒在了路边,从此长眠不醒。

后来悠木和雅也到“孤心”去了,在那里,他见到了原社长秘书——黑田美波。那是一个长得像个混血儿似的、颇有魅力的女人。由于忍受不了白河社长的性骚扰,黑田辞职当起了陪酒女郎。她说,安西确实为了打听,关于白河对她的性骚扰问题,才多次到“孤心”去的。还说安西总是很严肃,从来不对她乱开玩笑。悠木和雅问起那天夜里的事情,黑田美波没有丝毫隐瞒地说了出来。

那天夜里,黑田美波先在“孤心”的一个姊妹店里陪酒,回到“孤心”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点多了。美波刚一进店门,已经坐在里边的安西耿一郎,马上站了起来,走到了美波面前说:“我找你有话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那天黑田美波心情不好,见安西耿一郎这样来,她条件反射似的,转身就走出了“孤心”。安西耿一郎在后边大喊着:“喂,等一等!……”黑田美波觉得害怕,撒腿就跑,在欢乐街跟安西兜起圈子来。

安西耿一郎倒在欢乐街的时候,是夜里两点多,也就是说,他到处转着找黑田美波,整整找了一个小时。第二天就要攀登冲立岩了,“这是最后一次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可能安西是想对黑田美波说:“一直缠着您问性骚扰的问题,这引起您的不快,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问了。”

当然,这只不过是悠木和雅的主观想象,躺在病床上的安西耿一郎,无法证实这个猜测。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闪着稚气的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天花板。那双大眼睛像一面,反映季节的镜子,映过穿透了窗帘的夏日阳光,也映过染红了半边天的秋日晚霞……

安西燐太郎又在上边喊了起来:“加油啊!……”在悠木和雅听来,安西燐太郎的喊声里,浓缩着十七年漫长的时光。

当安西耿一郎的大眼睛里,映出冬日淡淡寒霜的时候,燐太郎开始成为了悠木家的常客,休息天或晚饭前,悠木和雅经常把他带到家里去。弓子热情地款待他,由香利也特别喜欢他,跟他同岁的小淳一度困惑过,但是,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多,也开始把他邀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一起玩儿了。悠木曾经感到,跟小淳无法修复的父子关系,自从安西燐太郎成为这个家庭的新成员以后,也觉得大有希望了。

第二年初夏,悠木和雅开始叫上小淳和安西燐太郎,一起去爬山,已经记不清去了多少次了。直到两个人高中毕业,小淳上了大学,燐太郎到工厂当了工人,三个人也每年至少去一、两次。

“那边的石头比较脆,靠右边点儿!……”安西燐太郎在上边指挥着。

“知道了。”悠木和雅攀岩的动作,渐渐熟练起来,速度也越来越快,很快就接近了那个可以容纳两个人的小平台。

“您累了吧?……”安西燐太郎笑脸相迎。

“这算什么?才爬了多一点儿啊。”悠木和雅满不在乎地说。

“开始显得有些僵硬,后来就显得自如了。”

“是啊!……”悠木和雅颇为认同。

“身体状况怎么样?”安西燐太郎看着悠木和雅,关心地问着他。

“没问题!看来爬上冲立岩,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悠木和雅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得意地说道。

不知不觉出了很多汗。山风吹在悠木和雅的脸上,觉得非常爽快。放眼望去,一之仓泽的群山尽收眼底。对于冲立岩来说,这里只不过是第一个台阶,但已经居高临下了。

安西燐太郎看着远处某个地方,升起了一缕轻烟。那缕轻烟最初是向上直升的,但升到半空,突然被上空的风,吹得拐了一个直角……

悠木和雅看着安西燐太郎的侧脸,心想:“这孩子大概是想起了安西的葬礼吧,因为他的眼神里,含有几分哀愁。”

悠木和雅一辈子都忘不了,同事安西耿一郎的葬礼。

安西耿一郎以前的登山伙伴们都来了,悠木和雅在县立图书馆里,曾经见过一面的,走路上下蹿动的小脚末次郎,当然也来了。

出殡的时候,令人难以置信的场面出现了。本来,安西的灵柩是被男人们扛在肩上的,但随着末次郎一声呼喊:“举高点儿,再举高一点儿!……”男人们一齐把灵柩,高高地举过了头顶,一条条有力的胳膊,都伸得直直的。被高高举起的灵柩,好像融化到远处的群山里去了……

“燐太郎,你更想跟你爸爸一起,去爬冲立岩吧?”悠木和雅不由自主地问道。

“悠木叔叔想跟小淳一起,去爬冲立岩吧?……您的脸上可是写着呢!……”安西燐太郎半开玩笑地说。

悠木和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悠木父子去爬山,从来都少不了安西燐太郎,父子二人去爬山的事,一次都没有过。

“下礼拜咱爷儿俩去吧”——这句话不知有多少次,悠木和雅想对小淳说,但是,他一直没有说出口。因为他怕被小淳拒绝。

“再等一等看吧”——悠木和雅总是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机会一个接着一个地错过了。七年前,小淳进了东京的一家公司,打那以后,连三个人一起爬山的机会都没有了。

今天和安西燐太郎一起来爬冲立岩,可以说是对安西耿一郎的悼念,悠木和雅把这层意思,通过小淳的录音电话传达过去了,结果没有回音。小淳现在经济上也独立了,修复父子关系的办法,看起来更找不到了。现在悠木和雅所能做的,除了祈祷没有别的,他祈祷着小淳将来,结婚生子,做了父亲,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

“悠木叔叔!……”安西燐太郎在上面叫了一声。

“哎!走吧!……”悠木和雅把头转向安西燐太郎,惊奇地发现他的脸上,一副为难的表情。

“你怎么了?”悠木和雅惊奇地问。

“没什么……其实,我也有句话想对叔叔说。”安西燐太郎苦笑着。

“什么话?……你说吧!……”悠木和雅点了点头。

“这是以前,我听小淳说的。”安西燐太郎低声嘟囔着。

“小淳说的?你说的‘以前’,到底是什么时候?”

“刚上高中的时候。”安西燐太郎看着悠木和雅,认真地说,“小淳说,爸爸第一次叫我,一起去爬山的时候,我心里简直高兴极了!……”

悠木和雅好像没有立刻能够理解,安西燐太郎的话中意思:“高兴极了?小淳是这样说的吗?”

“对不起!这话我一直没有告诉您。”安西燐太郎笑着说。

悠木和雅想起来了。那天早晨,由于自己犹豫不决,爆炸性消息被《每日新闻》,抢了先的那天早晨,自己冲着小淳的后背说:“小淳,哪天咱们一起去爬山吧!……”

“那时候,我怕……我怕把这话告诉了您,您就不会再带我一起去爬山了。”安西燐太郎惭愧地嘟囔着,“当时,您把我当作您的儿子看待,我却盼着您跟小淳的关系,一直就这么不好下去。那时候,我觉得:如果您跟小淳的关系,突然变好起来的话,我就得不到您的关爱了。”

悠木和雅再一次感觉到:自己作为一个父亲,罪孽是深重的。然而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说些补偿过去的罪孽的话了。吃早饭之前,已经得到了燐太郎的原谅。一开始他就相信,自己会得到原谅的,因为安西燐太郎已经,成长为一个心胸宽阔的男子汉了。

安西耿一郎一定也很想跟儿子安西燐太郎一起爬山吧。

“为了下山才爬山的嘛!……”悠木和雅忽然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安西耿一郎说过的这句话了。

悠木和雅笑着说:“这样吧,从现在开始,你跟爸爸一起爬,我跟小淳一起爬,这样就不会有什么遗憾了吧?”

安西燐太郎笑了。他笑得是那么开心,愉快的笑声在山谷里回荡着,而后乘风远去。

“真有意思,”安西燐太郎说,“不管是谁,只要一到山里来,就不可思议地变得诚实起来。”

“嗯。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空气新鲜,山里的景色好吗?”

安西燐太郎微笑着说:“可能是下意识地觉得,这很可能是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遗言了,才自觉不自觉地,吐露出心声的吧。大山就是这种地方,谁也说不清它会在什么时候,一怒之下夺走人的生命。”

悠木和雅使劲儿点了点头,笑着说道:“现在好了,想说的话,都痛痛快快地吐出来了,什么都没有剩下。咱们接着往上爬吧!……”

“不过,我还有呢。”安西燐太郎冷不丁地,突然来了一句。

“还有?那就快说出来吧!……”悠木和雅笑着点了点头。

“到了上边再说。”安西燐太郎的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能不能听到,到时候可不一定啊!……”悠木和雅抬起头来,看了看黑糊糊的悬崖,笑着说道。

“没关系,你肯定能够听到的!……”安西燐太郎用从来没有过的、坚定有力的声音说。

说完,安西燐太郎沉着地向崖壁伸出了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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