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第五章
正如上面所说,我大概在一七三二年到达尚贝里,开始在土地登记处为国王工作。当时我的年龄已过二十,快到二十一岁了。拿我的岁数来说,我的智力已经相当发达,但判断力却很不够;我迫切需要有人能教我怎样为人处世。几年来的生活经验并没能使我把我的一些荒唐想法完全丢开,纵然我经历了种种艰难困苦,但是我对于世故人情还是了解不深,好象我没有从中取得什么教训。
我住在自己家里,也就是说在妈妈家里。但是,我再也住不到象在安讷西那样的房间了。这里没有花园,没有小河,没有美丽的田野风景。她住的这所房子既阴暗又凄凉,而我所住的房间又是其中最阴暗凄凉的一间。窗外是一堵高墙,窗户下面是一条死巷,屋里既憋闷,又缺少阳光,地方也很窄小,还有蟋蟀和老鼠,木板都已腐朽,这一切都不能使人住得舒服。但是,我到底是住在她这里,在她的身边。由于我经常不是在办事处就是在她的房间里,所以也就不太理会我自己房间的丑陋了,而且我也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它。人们一定觉得很奇怪,她为什么特意住在尚贝里这所破房子里,其实这正是她的聪明之处,我在这里不能不加以说明。她不愿意到都灵去,因为她觉得在新近发生的事变之后,宫廷还处在动乱状态,这时候到那里去不很相宜。但是,她的人事关系又需要她在那里露面:她害怕被人遗忘而被取消年金,特别是她知道财政总监圣劳朗伯爵平常是不大帮她忙的。这位伯爵在尚贝里有一所旧房子,建筑得很不讲究,地点又很偏僻,所以总是空着,妈妈便把它租下来,迁居到那里。这么一来,比亲身到都灵去所收的效果还大:不仅她的年金没有被取消,而且从那以后圣劳朗伯爵还成了她的朋友。
我觉得她家中的布置还是和从前差不多,忠实的克洛德·阿奈始终跟她在一起。我想我曾经谈起过他,他是蒙特勒地方的乡民,儿童时代就曾在汝拉山中采集草本植物来制作瑞士茶。由于她要配制各种药物,所以雇用了他,她认为在仆人中有个懂得药材的人比较方便。他特别喜欢研究植物,而她又极力鼓励他这种爱好,使他真正成了一个植物学家;如果他不是死得早,他一定会在植物学界出名的,正如他作为一个诚实的人已经赢得的名声一样。他是个一本正经的、甚至相当严肃的人,而我比他年轻,所以他仿佛就是我的一个监护人,常常使我避免掉不少蠢事。由于他在我面前有一定的尊严,我不敢在他面前得意忘形。他甚至于对他的女主人都有一定的影响,她了解他的卓越见解、他的正直以及他的始终不渝的忠心,而她也同样很好地报答了他。克洛德·阿东确实可以说是一个稀有的人物,象他这样的人,我没有见过第二个。他的举止沉着、稳重、谨慎,态度冷静,谈话简洁得体。他的感情非常炽烈,却从不外露,但是在悄悄地啮啃着他的心灵,使他做了他一辈子唯—一件可怕的蠢事。有一天他服了毒。这场悲剧是在我到此以后不久发生的,通过这件事我才了解到这个人和他的女主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如果不是她亲自告诉我,我永远也猜不到这上面去的。不错,如果说爱慕、热诚和忠实应该得到这样报答的话,他得到这种报答是理所当然的,他的行为足以证明他应该得到这种报答,因为他从不滥用这种报答。他们之间很少发生争吵,偶而发生,最后也总是言归于好。然而有一次结果很不好。她的女主人在生气的时候对他说了一句使他忍受不了的侮辱话,当时他正陷于绝望之中,看到手边有一小瓶鸦片剂,便吞了下去,然后就静静睡下,以为这一睡便永远醒不过来了。幸而华伦夫人由于心绪不宁和激动,在房子里踱来踱去,发现了那个小空瓶,其余一切,她也明白了。她一面跑去救他,一面大声喊叫起来,我也就随着跑过去了。她向我都坦白了,求我帮助她,我费了很大事,才使他把鸦片吐了出来。目睹这种情景,我对自己的愚蠢感到十分惊讶,因为她告诉我的他们之间的关系,事先我竟一点影子都没有看出来。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克洛德·阿奈的确是非常谨慎的,就是眼光比我更敏锐的人也看不出来。他们的和好如初是那样自然,使我为之十分感动。从这以后,我对他除钦佩以外又加上了尊敬。可以说我成了他的学徒。我觉得这样倒也不坏。
但是当我知道另一个人和她的关系比我和她的关系更亲密的时候,心里并非不感到痛苦。虽然我并不渴望这个位置,但是看到别人占有这个位置时我毕竟不能无动于衷,这也是十分自然的。然而,对于夺走我这位置的人认识始于感觉经验,但有限的感觉不能穷尽对世界的认识。逻,我不但不心怀怨恨,反而实实在在觉得我把爱她之心也扩展到那个人的身上了。我把她的幸福置于一切之上,既然她为此需要阿奈,我愿意他也幸福。在他那方面,他也完全尊重自己女主人的心意,用真诚的友谊来对待她选中的朋友。他从不利用地位所赋予他的权威,但是他使用理智方面高出于我的优势。我不敢做一点可能受到他谴责的事,他对坏事是毫不留情的。这样一来,我们便过着和睦的日子,我们也都感到幸福,只有死亡才能破坏它。这个可爱的女人的高尚品格的证据之一,就是她能使所有爱她的人也彼此相爱。妒嫉以及争风吃醋的念头在她所唤起的高尚感情面前都得退避三舍,我从没有发现她周围的人相互间怀有恶感。我希望读者读到这段赞美的话的时候,暂时停止读下去,请想一想,如果你们能找到另外一个值得这样称赞的女人,那么,为了使你们的生活得到安静,哪怕她是最下贱的女人,也应该去爱她。
从我来到尚贝里起,直到我于一七四一年到巴黎去为止,这一段八九年之久的时期便这样开始了。关于这段时期,没有好多可谈的事情,这段生活既单纯又愉快,这种变化特少的单纯生活正是彻底锤炼我的性格所需要的一个条件,由于经常不断的纷扰,我的性格一直未能成型。正是在这一段宝贵的期间。我那杂乱而无系统的教育,开始有了稳定的基础,我的性格才逐渐定型,使我在日后所遇到的种种风暴中,始终保持我的本色。这种发展过程是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完成的,也没有多少值得记忆的事件。不过它毕竟是值得详细加以叙述的。
开始的时候,我差不多只埋头在我的工作中;办事处的繁忙事务不容许我去想别的事,仅有的一点空闲时间就在我那好妈妈的身边消磨过去了,没有一点看书的时间,甚至连想都不去想它。但是,当日常工作逐渐变成了一种熟套,也不那么需要脑子的时候,我就不知道干什么好了,于是我又产生了读书的要求。这种癖好仿佛总是在它难以得到满足的时候才被激起的,如果不是被其他癖好给打乱和转移开的话,它一定又要使我象在学徒的时候那样成为读书迷了。
我们的计算工作虽然不需要十分高深的算术,但有时也使我遇到困难,为了克服这些困难,我买了几本算术书,我学得很好为隐语,预决吉凶”的宗教迷信;纬是以巫师、方士的迷信,而且我是一个人自修的。实用算术并不象人们所想象的那样简单,如果要做到十分精确的话,有时计算起来麻烦到极点,我有几次看到连优秀的几何学家也被弄得晕头转向。思考与实用结合,就能产生明确的概念,就能找到些简便方法,这些方法的发现激励着自尊心,而方法的准确性又能使智力得到满足,原来枯燥无味的工作,有了简便方法,就令人感到兴趣了。由于我大力钻研,凭数字可以解决的问题就没有能难住我的了。现在,在我所熟悉的一切都逐渐从我记忆中消失的时候,唯独我所学到的那套算术知识,虽已荒废了三十年,仍然有一部分没有忘掉。前几天,我去达温浦作客,我的房东的孩子正在演算术题,我把一个最复杂的习题在令人难以置信的轻松愉快中正确无误地演算出来了。我把得数写出来的时候。我仿佛又回到了在尚贝里时的那些快乐的日子。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测量员们绘图的彩色,使我对绘画恢复了兴趣。我买了些颜料,开始画起花卉和风景来。可惜,我对这种艺术没有多少天赋,但我又非常喜爱它。我可以在画笔和铅笔中间一连呆上几个月不出门。这件事简直把我缠住了,必须强迫我把它放下才行。不管什么爱好,只要我一开始入了迷,都是这样的,爱好逐渐加深,直至变成狂热,不久,除了我所迷上的以外。世界上的任何事物我都看不见了。我这种毛病并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有所改变,甚至一点也没有减轻。就是现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我虽然已经是个老糊涂了,却还热中于研究另一种无用的东西。这种学问我原是一窍不通的,就是那些在青年时代已经开始这种研究的人,到了我这个年纪也要被迫放弃的,而我却要在这个时候开始。
那个时候正是应该研究那种学问的适当时期,机会很好,我不想放过。我看到阿奈带着许多新的植物回来,眼里闪出喜悦的光芒的时候,我有两三次几乎要和他一起去采集植物了。我可以肯定,只要我和他去过一次,我就会被吸引住,今天我也许已经成了一位伟大的植物学家了,因为我不知道还有比研究植物更合乎我的天性的其他学问。我十年来的乡间生活,事实上就是不断地采集植物,不过说老实话,我采集植物既没有一定的目的,也没有什么成就。由于我当时对植物学完全不懂,我对它还有一种轻视,甚至可以说讨厌它。我只把它看作是药剂师应该研究的事。妈妈虽然很喜爱植物,也没有拿它作别的用途,仅仅采集那些常用植物来配制药品罢了。所以当时在我的思想上就把植物学,化学,解剖学混在一起,认为都属于医学,只能作为我常常打趣的笑料,并且有时还给自己招来拍几下脸蛋的奖赏。不过,另外一种与此不同、甚至相反的爱好正逐渐发展起来,并且不久就压倒了其他一切爱好。我说的就是音乐。我一定是为这种艺术而生的,因为我从童年时代起就爱上了这种艺术,而且我一生中唯一始终喜爱的艺术就是音乐。令人不解的是,虽然可以说我是为这种艺术而生,可是学起来却是那么困难,进步得又那么缓慢,经过毕生的练习,也始终没有做到打开曲谱就能正确地唱出来。那时使我对这种爱好最感愉快的是,我可以和妈妈在一起进行练习。我们的趣味虽然十分不同,音乐却是使我们两人朝夕相处的一种纽带,这的确是我乐于利用的机会,而她也从不表示反对。那时,我在音乐上的进步,差不多已经赶上了她;一支歌曲练习两、三次,我们就能识谱并且能唱下来。有几次她正在药炉边忙来忙去,我对她说:“妈妈,这里有一只非常有趣的二部合唱曲,我看,你准会因它而把药熬糊了的。”“真的吗!”她对我说,“要是你让我把药熬糊了的话,我就叫你吃了它。”我就这样一边斗着嘴,一边把她拉到她的羽管键琴那里。我们一到那儿,就什么都忘了,杜松子和茵陈都变成黑炭了,她便拿起来抹了我一脸炭末,所有这一切都是滋味无穷的。
读者可以看见,我的空闲时间虽然极少,我却利用这极少的时间做了很多事情。现在我又有了一种新的娱乐,这比其他一切娱乐更加有趣。
我们住的那个地方太憋闷了,所以不得不常常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阿奈曾说服妈妈在郊外租了一处栽培植物的园子。这个园子有一个相当美丽的小屋,我们在那里酌情布置了必要的家具,并且放了一张床。我们常到那里去吃饭,夜晚我有时就睡在那里。我不知不觉地对这个小小的退隐所发生了浓厚的感情。我给那里预备了几本书和不少的版画,我用一部分时间把这个小屋装饰了一番,并做了一些新奇的布置,以便等妈妈到这里来散步时,使她感到一种意想不到的愉快。我特意离开她,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为的是更专心地来关怀她,以更大的乐趣来想念她。这是我的另一种怪癖,我既不想辩白,也不想多解释,我只把它说出来,因为事实就是如此。我记得有一次卢森堡公爵夫人对我打趣地说,有个人专为给情妇写信而离开自己的情妇。我对她说,我很可能也这样作,而且我应该进一步补充说,我已经这样作过几次了。然而,当我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从未感到有为了更好地爱她而离开她的必要,因为不管是我跟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都是同样地感到无拘无束,这种情况是我跟任何人在一起时都没有过的,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也不管我对他怀有怎样的深情厚谊。但是她往往被一些我实在看不惯的人们所包围,于是一种愤怒与厌烦的心情迫使我躲到我的隐室中去,在那里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想念她,丝毫不用担心那些令人讨厌的访问者。
我就是这样把工作、娱乐和学习都分配得非常合适,我的生活非常平静,而当时的欧洲却不象我那样平静。法国向皇帝宣战。撒丁国王也参加了战争。法国军队为了进入米兰省要从皮埃蒙特经过。其中有一个纵队路经尚贝里,特利姆耶公爵指挥的香槟团就是这个纵队的一部分。有人将我引见给他,他答应了我许多事情,当然,他事后也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当部队从郊区
经过时,因为我们的小园子正处在郊区的高处,我饱享了观赏队伍从我眼前走过的眼福。我对这场战争的结果非常关心,好象战争的胜利和我有极大的关系似的;在这以前我还没有关心国事的习惯,现在我才第一次看报了,我对法国是那么偏爱,它的小小的胜利也使我的心高兴得直跳,而一看到失利,就感到忧虑,好象这会对我自身有所不利一样。如果这种愚妄的感情只是昙花一现,我也就不屑于谈它了。哪知这种感情在我心里竟然根深蒂固,甚至当我日后在巴黎成为专制君主政体的反对者和坚定的共和派时。对于这个我认为奴性十足的民族,对于我一贯非难的政府,我不由自主地总还觉得有一种内心的偏爱。可笑的是,由于我对自己心中竟有这样一种和自己的信念完全相反的倾向而感到可耻,因此我不但不敢向任何人说出来,甚至还为法国人的失败而嘲笑他们,其实当时我的心里比所有的法国人都更难过。我确信,生活在一个自己受到厚待、并为自己所崇拜的民族中间,却又装出一副看不起这个民族的神气,这种人只有我一个。最后,我心中的这种倾向是那么忘我。那么坚定而不可战胜,甚至在我离开法兰西王国以后,在政府、法官、作家联合在一起向我进行疯狂攻击的时候,在对我大加诬蔑和诽谤已成为一种风气,我这种愚妄的感情也没有改变过来。尽管他们对我不好,我仍是不由自主地爱他们。我在英国最繁荣时所预言的它的衰落刚开始露出苗头,我就又痴心妄想起来,认为法兰西民族是不可战胜的,也许有一天他们会把我从苦恼的羁绊中解救出来。
我曾用很长的时间寻找这种偏爱的根源,我只是在产生这种偏爱的环境里发现了这个根源。我对于文学日渐增长的爱好,使我对法国书籍、这些书的作者甚至这些作者的祖国产生了深切的感情。就在法国军队从我眼前经过的时候,我正读布朗多姆的《名将传》。我那时满脑袋都是克利松,贝亚尔,罗特莱克,哥里尼,蒙莫朗西,特利姆耶等人物,于是我便把从我眼前走过的兵士也当做这些名将的后裔,我十分喜欢他们,因为我认为他们都是这些名将的功勋和勇敢精神的继承者。每当一个联队走过,我就好象又看到了当年曾在皮埃蒙特立过赫赫战功的那些黑旗队。总之,我完全把从书本上得到的观念硬加在我看到的事情上。我不断地读书,而这些书经常又都是法国的,这就培养了我对法国的感情,最后这种感情变成了一种任何力量也不能战胜的盲目狂热。后来,我在旅行的时候发现。有这种感情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人,在所有的国家中,凡是爱好读书和喜欢文学的那一部分人都或多或少受到这种感情的影响,这种感情也就抵消了由于法国人的自高自大而引起的对法国的普遍嫌恶。法国的小说,要比法国的男人更能赢得其它国家女人的心;戏剧杰作也使年青人爱上了法国的戏剧。巴黎剧院的名声吸引大批外国人士纷纷前来,在他们离开剧院时,还为之赞叹不已。总之,法国文学的优美情趣。使一切有头脑的人折服,而且在那最后吃了败仗的战争期间,我发现法国的作家和哲学家一直在支撑着被军人玷污了的法国名字的荣誉。
所以,我已经是个充满激情的法国人了,而且成了一个喜欢打听新闻的人。我随着一群头脑简单的人跑到街上等候送报人的到来,甚至比拉封丹寓言里的那头驴子还要蠢,因为我急不可待地想知道将要荣幸地套上一个什么样的主人的鞍子。当时有传说我们就要属于法国了,萨瓦要和米兰对换。不过应该承认,我的担心并不是没有理由的,要是这场战争的结果不利于同盟国,妈妈的年金就有危险了。但是,我对我的那些好友充满信心。这次虽然布洛勒伊元帅受到打击,幸赖撒丁国王给予了援助,使我的这种信心才没有落空,而撤丁王我却从来没有想到。
当战争正在意大利进行的时候,法国国内却在歌唱。拉莫的歌剧正开始名噪一时,他那些意义晦涩、一般人不了解的理论著作也引起注意。我在偶然中听到有人谈他的《和声学》,为了买到这本书,我忙了好一阵子。由于另一种意外,我病倒了。这是一种炎症,来势猛烈但时间不长,不过需要较长的恢复期,整整一个月我都没有出屋门。在这期间,我贪婪地读起《和声学》来,这本书不仅冗长,而且编写得不好,我觉得要把它研究和理解透彻,需要很多时间。于是我就不再往这方面下工夫,我练习起音乐来,好让我的眼睛休息一下。我当时在练习的白尼耶的合唱曲始终索绕在我的脑际。其中有四、五个曲子我都背过来了,《睡爱神》就是其中之一。虽然从那以后,我一直没有再看过,但是我差不多还完全记得。另外一支非常好听的克莱朗波的合唱曲《被蜜蜂螫了的爱神》,差不多也是同时学会的,现在也还记得。
此外,有一位名叫巴莱神父的年轻风琴家由瓦尔奥斯特来到这里。他是位优秀音乐家,为人和善,弹得一手好羽管键琴。我和他结识以后,马上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他是意大利的一位有名的风琴家和教士的学生。他和我谈了一些他的音乐原理;我把他的理论和拉莫的理论作了比较。我的脑袋里充满了伴奏、谐音、和声,对于这一切,首先需要训练听力。我向妈妈建议每月开一次小型音乐会,她答应了。于是我别的事情都不顾了,不分昼夜,全部精力放在这些音乐会上。实际上这类事也真够我忙的,而且是忙得不可开交,既要挑选乐谱、邀请演奏者,还要找乐器、分配音部等等。妈妈担任唱歌,我前面已经提过的加东神父也担任唱歌,这位神父我在下面还要提一下;一位名叫罗舍的舞蹈教师和他的儿子拉小提琴;和我一起在土地登记处工作、以后在巴黎结了婚的皮埃蒙特音乐家卡纳瓦拉大提琴;巴莱神父弹羽管键琴;而拿着指挥棒担任音乐指挥的荣誉归我。大家不难想见,这是多么壮丽的场面啊!这虽然还比不上特雷托伦先生那里的音乐会,但她举行的小音乐会引起了一般信仰虔诚的人的不满,但是对于不少正直的人说来却是一种舒畅的娱乐。大家猜不到在这种情况下,我让谁来作音乐会的主持人吧?一位教士,而且是一位有才能的、甚至可爱的教士,他以后的不幸使我感到十分悲痛,但是我一想起他来就想起我所过的幸福日子,所以至今我还怀念他。我所谈的就是加东神父。他是方济各会的会士,曾经和多尔当伯爵同谋在里昂扣留了可怜的“小猫”的乐谱,这在他的一生之中不是最光彩的一页。他是索尔朋神学院的学士,在巴黎住过很久,时常出入上流社会,与当时的撤丁王国的大使安特勒蒙侯爵来往十分密切。他身材高大,体格健美,面部丰腴,臌眼泡,黑黑的头发毫无修饰地鬈曲在额际;他的风度又高雅大方,又谦逊,表情坦率而优美,既没有教士那种伪善或厚颜无耻的丑态,也没有时髦人物那种放荡不羁的态度,虽然他也是个时髦人物;他有正派人的那种素养,不以穿着黑袍为耻,而深自尊重,置身于上流人士之中能泰然自若。加东神父的学问虽然还够不上博士,但是以一个交际场中的人来说,他的知识是很丰富的了。他从来不急于卖弄自己的学识,而是表现得十分适时,所以显得更有学问。因为他经历过长期的社交生活,喜好有趣的技艺超过真实的学问。他很有才气,会作诗,谈吐好,唱得更好,他的嗓音很美,会弹一手风琴和羽管键琴。其实,要使人欢迎是用不着有这么多优点的,而当时他就是如此。但是,这丝毫没有使他忽略本身的职务,所以,尽管他的竞争者十分嫉妒,仍然被选为他那省教区的代表,就是说,他们会里的一个重要职位。
这位加东神父是在安特勒蒙侯爵家和妈妈认识的。他听到我们要举行音乐会的事,表示要参加;他参加了,并且使这个音乐会大放光彩。不久,我们就由于都爱好音乐而成了朋友;我们两个人都酷爱音乐,但是有所不同:他是一位真正的音乐家,我不过是滥竽充数而已。我和卡纳瓦,还有巴莱神父,常到他的房间去演奏音乐;节日里有时还在他教会的音乐堂里演奏音乐。我们常常分食他自己的一些吃食;拿一个教士来说,他很豪爽、大方,好享乐而不粗俗,这也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在举行音乐会的日子,他便在妈妈那里吃晚饭。每逢他在妈妈家里吃晚饭的时候,我们真是十分快活,大家随便谈天,唱几个二重唱,我也是谈笑风生的。那时的悠闲自在,我的才思也上来了,时常说些俏皮话或警句;加东神父和蔼可亲,妈妈更惹人喜欢,声音和牛叫一样的巴莱神父是大家嘲笑的对象。青年时代纵情欢笑的甜蜜时刻呀,你,离去已经多久了!
我既然对这位可怜的加东神父再没有什么可谈的了,就此用简单的几句话结束他的悲惨历史吧。其他的教士们看到他的博学多才、品行端正,丝毫没有教士们常有的那种腐化堕落的作风,就嫉妒他,更确切地说。对他怒不可遏,他们恨他,因为他不象其他教士那样可恨。有地位的教士们联合起来反对他,并且煽动那些以往不敢对他正视而又觊觎他那职位的年轻教士反对他。他们尽情辱骂诽谤了他以后,解除了他的职务,强占了他那虽然朴素然而却布置得别具风格的房间,把他驱逐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最后,这群恶徒对他的凌辱太厉害了,他那正直的、无可非议的高傲心灵实在忍受不住,于是,这个曾经给最诱人的社交界增添过不少光彩的人物,却在某个小监房或土牢里的肮脏的床上忧伤地死去了。凡是认识他的一切正直人士都为他惋惜,为他流泪,他们看不出他有任何缺点,唯一能指出的,就是他不该当了教士。
在这种生活环境中,我不久就完全沉湎到音乐里,已经没有心思再想别的事了。我十分勉强地到办事处去,按时上下班和工作中的麻烦对我简直成了难以忍受的酷刑,这终于使我起了辞职不干、一心专搞音乐的念头。可想而知,我这种荒谬的想法一定会遇到反对。放弃一个体面的职位和可靠的收入而到处瞎奔去教一些不牢靠的音乐课,简直是糊涂已极的打算,一定不会让妈妈高兴的。纵然我将来的成就能够象我想象的那样,但使自己一辈子就当个音乐家,未免把我的雄心限制得太狭窄了。妈妈过去总是喜欢设想一些辉煌的计划,而且也完全不理会奥博讷先生对我所下的评语,这次她看到我竟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在她看来是微不足道的一种技艺上面,确实是很难过的。她常常对我说那句适用于外省、而不那么适用于巴黎的谚语;“能歌善舞,没有出路。”另一方面,她也看到我的爱好已经越陷越深,我的音乐癖已到了疯狂的程度,她也很怕我由于对工作不专心而遭到免职,与其被人家免职,还不如自己先行辞职为好。我还向她说,这个职务不能长久,我必须学会一种能维持生活的技能,现在最好是在实践中把自己所爱好的、也是妈妈为我选定的这一门技能搞到精通,这是比较有把握的,而靠保护,仰人鼻息,不是一个办法,另外作些新的尝试,结果也可能完全失败,等到过了学习的年龄,就会没有谋生之路了。总之,与其说我是用道理说服她使她欣然同意,不如说我是一再和她纠缠,说了许多好听的话使她没办法不得不同意的。我立即跑到土地登记处处长果克赛里先生那儿,好象作一件最英勇的事业那样骄傲地向他辞了职,既无原因,又无理由,更没有借口就自愿离开了我的职务,其高兴的程度和我在两年前就职时一样,或者比那时更要高兴。
这个行动虽然十分愚蠢,但却给我在这个地方赢得了某些尊敬,并给我带来了好处。有的人认定我有财产,其实我什么也没有,另一些人看到我不顾牺牲一心投身于音乐,认为我的才能一定不小,看到我对于这种艺术既然这样爱好,就以为我一定在这方面造诣很深。那个地方原来只有几个无能的教师,因而我就成为佼佼者了,正所谓:瞎子国里,独眼称王。总之,由于我唱起来确实有点韵味,再加上我的年龄和容貌的有利条件,不久我就有了不少女学生,我教音乐挣的钱比我当秘书挣的薪金还要多。
的确,拿生活上的乐趣来说,这么快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是别人办不到的。在土地登记处每天干八小时讨厌的工作,而且还是和一些更讨厌的人一起整天关在给汗味和呼吸弄得难闻的办公室里,他们大部分都是头也不梳、澡也不洗的脏家伙,由于紧张、臭气、烦闷和厌倦,我真觉得头昏眼花。现在完全不同了,我突然置身于最高尚的社会中,在处处受到欢迎的最上等人家里,到处是殷切动人的款待,到处是节日气氛。服饰华丽的可爱的小姐们等候着我,殷勤地接待我。我所见的只有动人的事物,我所闻的只有玫瑰和桔花的芳香。唱歌,聊天,嬉笑,欢乐;我从这家出来到那家去,遇到的还是这样。即使两种工作的报酬都一样,人们也会同意在这两种工作的选择上是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因此,我对自己的抉择十分满意,从来没有后悔过,就是现在我已摆脱了曾经支配我一切行动的那些轻率的动机,当我以理性的天平来衡量我一生的行为时,我对此也从不后悔。
差不多只有这一次,在我完全听凭我的癖好支配的时候,我的期待没有落
空。当地居民优渥的接待,和蔼的神情,平易的气质,使我感到和上流社会的人们交往十分愉快,我当时养成的趣味使我相信,我现在所以不愿意和人们往来,过错主要在别人而不在我。
不幸的是,萨瓦人都不太有钱;或者也可以说,如果他们太有钱的话,那才不幸呢。因为他们不穷不富,倒正是我所见过的最善良、最可交往的人。如果世界上真有一个能够在愉快而安全的交往中享受生活之乐的小小城市,那就一定是尚贝里。聚集在那里的外省贵族,他们的财产只够维持生活;他们没有飞黄腾达的财力,既然不能有什么更高的幻想,他们就不得不顺从西尼阿斯的劝告。年轻的时候去从军,年老的时候回家安享余年。在这种生活中,光荣与理智各得其所。女人们都很美,其实很可以用不着那么美,她们有办法增加自己的魅力和弥补缺陷。奇怪的是,我由于职业的关系,见到过许多少女,在尚贝里就没有见到一个不是妍媚动人的。或者有人会说,我认为她们如此是我当时的主观看法,这样说也可能是对的;不过,我当时并不需要给她们的美丽加上什么主观成分。说真的,我一想起我那些年轻的女学生来,就不能不感到愉快。我在这里提到她们当中最可爱的几个人的时候,我真恨不得把她们和我全都拉回到我们幸福的年龄,我跟她们共同度过的那些纯洁而甜蜜的时刻!第一个是我的邻居麦拉赖德小姐,她是盖姆先生的学生的妹妹,是一位非常活泼的棕发姑娘,活泼得十分可爱,娇媚而不轻佻。她有点面瘦,她那年龄的姑娘大部分如此;但是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再加上她那苗条的身材和动人的风度用不着再有丰腴的体态就够吸引人的了。我总是早上到她家里去,那时候她往往还穿着便装,头发也是随便往上一拢,除了知道我来才戴上、等我走后梳妆时就摘下去的一朵花之外,没有其他的头饰。我最害怕看到穿着便装的漂亮女人,如果她修饰打扮完毕以后,我的惧怕就不知要减少多少了。我午后到孟顿小姐家去,她总是打扮得很齐整,也同样使我感到愉快,但情况有所不同。她长着一头稍带灰色的金发,是一个十分娇小、十分腼腆、十分白皙的姑娘。语声清脆、准确,象银笛一般,但她不敢放开嗓音讲话。她胸间有一块被开水烫伤的疤痕,蓝色的项巾并不能完全盖住。这块疤痕有时引起我的注意,但是很快我的注意力就不是集中在她那块疤痕上了。还有我的一个邻居莎乐小姐,她已是一个发育成熟的少女了,身材高大,肩胛美丽,体态丰腴;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但不能算是美人,不过娇媚、平和的气质和温厚的天性,还是值得一提。她的姐姐莎丽夫人是尚贝里最漂亮的女人,已经不学音乐了,但是她叫她的十分年幼的女儿学,她那正在成长的美可以令人预料她将来一定不会亚于她的母亲,如果不是头发不幸有点红黄色的话。在圣母访问会女修道院有一位年轻的法国小姐,也是我的学生,她的名字我忘记了,但她应该算是我心爱的学生之一。她说起话来,学会了修女们那种慢条斯理的派头,但是用这种声调说出的非常俏皮的话,似乎和她的仪态很不相称。另外,她还相当懒惰,轻易不肯费点力气把她的才智表现出来,而且,远不是所有的人能够享受到她的这种恩惠。我教了她一两个月,总是不能得心应手,以后,她才逐渐发挥了她的才智,使我的教学也比以前快了一些,如果单凭我自己,我是不能做到这一点的。我在教课时很高兴教,但是我不喜欢被迫去教课,更不喜欢受时间的约束。无论在什么事情上,约束、屈从都是我不能忍受的,约束和屈从甚至会使我厌恶欢乐。据说,在穆斯林中间,黎明的时候,有人要从大街上走过,命令丈夫们尽自己对妻子应尽的义务;要是我在这种时候,一定不会是个服从命令的好土耳其人。
我在中产阶级中间也有几个女学生,其中有一个对我的某种关系的变化有间接影响。既然我应该什么都说出来,这点我也是要谈的。她是一个香料商的女儿,名叫腊尔小姐。她是希腊雕像的真正模特儿;如果世界上存在无生命、无灵魂的真正美人,那我一定要把她看成是我平生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姑娘了。她那种淡漠、冰冷和毫无感情的态度简直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不论是让她高兴,或是惹她生气,都同样是办不到的。我确信要是有个男人对她采取什么无理行动,她也会任凭摆布的,这当然不是由于她心里愿意,而是由于麻木不仁。她的母亲唯恐她碰到这种危险,一步也不离开她。她母亲叫她学唱歌,还给她请了一个年轻教师,她是想尽一切办法来引起她的乐趣,但也毫无效果。在教师挑逗小姐时,母亲挑逗教师,二者都同样毫无效果。腊尔太太除了天生的活泼以外,还有一种轻佻劲儿,也是她女儿应该有而没有的。她是个活泼、漂亮的小个子女人,脸上有儿点麻子,一双热情的小眼睛,稍稍有点红,因为她差不多总是害眼。每天上午我来到她家的时候,给我预备的奶油咖啡早就摆在那里了,母亲总是忘不了以紧紧贴住嘴唇的亲吻来迎接我,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真想对她的女儿回敬同样的一吻,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表示。说真的,所有这一切都非常自然,就是腊尔先生在场,也照样是爱抚和亲吻。丈夫确是一个好脾气的男人,不愧是她女儿的父亲,他的妻子并不欺骗他,因为没有欺骗的必要。
我对于这些爱抚毫不介意,仍按照我素日那种愚蠢的看法,认为这只是纯粹友谊的表示。然而,我也有时感到不耐烦,因为活泼的腊尔太太的要求越来越苛了,要是我白天从她的店铺前面经过而不进去一会儿的话,就免不了一场麻烦,所以,我有急事的时候,就不得不绕远儿走另一条街,因为我知道她那里是进去容易出来难的。
腊尔太太对我太关心了,因此不能使我对她毫不动情,她的关怀使我非常感动。我认为这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就对妈妈说了。其实就是我感到有什么神秘的成分,我也是会跟她谈的,因为不论什么事情,要我对她保守秘密是办不到的;我的心赤裸裸地摆在她的面前,如同摆在上帝的面前一样。她对于这件事并不象我看得那样单纯。我认为只不过是友谊,她却认为这是另有所图的一种表示。她断定腊尔太太为了维持自己的面子也要把我变成不象我在她面前表现的那样呆头呆脑,迟早会用种种方法让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认为由另一个女人来开导她的学生是不应该的,而且她还有更正当的理由来保护我,不让我陷入我的年龄和我的地位可能使我遇到的陷阱。就在当时,我曾面临着一个更危险的陷阱的诱惑,虽然我总算逃脱了,但是这使她看出了还有其他危险在不断地威胁着我,她认为必须采取她力所能及的一切预防措施。
孟顿伯爵夫人是我的一个女学生的母亲,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但是名声很坏。据说她曾使许多家庭不和,并曾给安特勒蒙家带来了悲惨的后果。妈妈和她交往相当密切,所以了解她的性格。妈妈无意之中引起了孟顿夫人的某个意中人的注意,虽然妈妈后来既没有去找他也没有接受过他的约请,孟顿夫人却把这作为一种罪名加在妈妈的身上。自此以后,孟顿夫人就使出了种种手段来对付她的对手,但是一次也没有得逞。我来说一件最可笑的例子吧。她们俩和附近的几位绅士一同到野外去了,其中也有我刚才提过的那位先生。某一天,孟顿夫人向这些先生中的一个人说,华伦夫人只会矫揉造作,毫无情趣,衣饰不整,而且象个老板娘似的,总盖着自己的胸部。那位先生喜欢打趣,回答她说:“至于后一点,她有她的理由,据我了解,她的胸上有一块象一个令人讨厌的大老鼠那样的病,真是象极了,而且象是在跑动似的。”恨和爱一样。是容易使人轻信的。孟顿夫人决心要利用这个发现。有一天,妈妈正和孟顿夫人的那位不领情的情人一块玩纸牌,孟顿夫人抓住了这机会跑到妈妈的背后,把她的椅子弄个半倒,巧妙地揭开了她的项巾,但是,那位先生并没有看到大老鼠,却见到了完令不同的情形,想忘掉要比想看到还困难。这是使那位夫人大失所望的一件事。
我并不是一个值得孟顿夫人关心的人物,因为她需要自己身边有一些出名的人士。不过,她对我也多少有点注意,这并不是由于我的容貌——对此她无疑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的——而是由于人们认为我所有的那点才华,这点才华对于她的喜好或许有些用处。她对于讽刺有一种相当强烈的爱好。她好用一些歌曲或诗句来讽刺不合她心意的人,如果她真的发现我相当有才可以帮助她写几句美妙的讽刺诗,而且我也十分乐意把它写下来,我们俩可能会把尚贝里闹得天翻地覆的。要是人们追究起这些诽谤文字的作者的时候,孟顿夫人就可以把我牺牲掉,自己完全不负责任,而我则可能被囚禁终生,来领受在贵妇人面前充当才子的教训。
所幸,这些事情一点儿也没有发生。孟顿夫人为了和我谈话留我吃了两三次饭,她发现我不过是个傻瓜。我也感觉到这一点,并为此而自怨自艾,恨自己没有我的朋友汪杜尔的才华;其实,我倒该感谢自己的愚蠢,因为它使我避免了许多危险。我在孟顿夫人跟前只有仍旧做她女儿的音乐教师,但是我在尚贝里的生活却相当平静,一直受到人们的欢迎。这比我在她跟前成为一个才子,而在当地其他人面前成为一个毒蛇,要强得多了。
尽管如此,为了使我摆脱青年时代的危险,妈妈认为已经到了该把我当作成年人来对待的时候了。她立刻这样做了,但她所采取的方式非常奇特,是任何女人在这种情况下也想不出来的。我发觉她的态度比往常严肃了,她的谈话也比平日更有教训气味了。在她素日的教导中经常夹杂的玩笑话突然没有了,换上了十分沉着的口气,既不亲切也不严厉,似乎是在准备要作一番说明。她这种突然的改变,我寻思了好久也清不透其中的原因,于是我就直接向她提了出来,而这正是她所期待的。她向我提议第二天到郊外的小园子里去作一次散步。第二天一清早我们就去了。她事先作好了安排,整天时间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没有任何人来打搅;她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来使我能够接受她要给我的恩情,但是她不象别的女人那样用巧计和调情来达到目的,而是用充满感情和良知的谈话。她说的那些话,与其说是对我的诱惑,不如说是对我的开导,刺激感官者少,感动心灵者多。但是,无论她那番既不冰冷也不忧伤的话说得如何出色,如何有益,我都没有以应有的注意去倾听,也没有象从前那样把她的话深深地铭刻在心上。谈话一开始,她那种预作准备的神态已使我精神不安了,因此,在她说话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就心不在焉地沉思起来。我并没怎样专心听她所说的话,而只是琢磨她到底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我寻思了半天才明白她的用意所在,这对我说来的确是不容易的。我刚一明白她的意思,她这种新奇的主意——自从我和她生活在一起以来,一次也没有这样想过—一就把我完全给吸引住了,再也不容我去想她所说的话。我心里只顾想她了,她说什么我也没有注意听。
为了让年轻人注意听取要对他们说的话,先给他们暗示一下他们非常感兴趣的目标,是教师们常犯的错误,这样做的结果适得其反。我在《爱弥儿》一书中也未能避免这种错误。年轻人都是这样:受到向他们提出的目标吸引以后,他们就专门去想这个目标,就象要飞似地直奔目标而去,不再去听你为了使他们达到这个目标所作的序幕式的谈话了,因为你那种慢条斯理的讲法不合他们的心意。如果要让他们注意听话,就不要让他们事先知道你最终要说什么,这一点妈妈可做得拙笨了。她那种喜欢一切事情都要有系统的奇怪性格,使得她总是耗费心思地来说明她的条件。可是我一看出好处,连什么条件都不听,就急着满口答应了。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哪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能有讨价还价的直爽的勇气,如果他这样作了,也不会得到哪个女人的原谅。由于同样古怪的天性,她在这种协议上还用了最郑重的手续,给了我八天的考虑期限,而我又故意向她说我不需要这个期限。其实,这更是怪到极点的——我倒是非常乐意有些考虑的日子,她这些新奇想法使我很激动,另一方面我自己的思想也非常混乱,需要一些时间来整理一下。
大家一定会以为这八天对我真象八个世纪之久。恰恰相反,我倒希望这八天真能成为八个世纪。我不知道怎样描写我当时的心境,心里充满了杂有急躁情绪的恐惧,既在渴望又生怕渴望的事情真的来到,以至有时心里真想找个什么妥当办法避开这种已经允诺的幸福。大家可以设想一下我那热情奔放和贪恋异性的气质,燃烧的血液,痴情的心,我的精力,我的强壮的体质,我的年龄。再想想我当时渴望得到女人却还没有接触过任何一个女人的情况,想象、需要、虚荣、好奇,全都交织在一起,使我欲火中烧,急切地要作一个男人,表现为一个男人。加之,大家尤其要想到,因为这是不应忽略的,我对她那种热烈而情致缠绵的依恋不但始终没有冷淡下来,而且一天比一天加深了,我只
有在她身旁才感到快乐,只是为了想她才离开她。我这颗心完全被她占据了,不仅是她的恩情和她的可爱性格,乃至她的女性、她的容貌、她的身体,一句话,就是整个的她,不管是哪一方面,凡是可以使我感到她可爱的一切都占据了我的心。虽然她比我大十到十二岁,大家不要以为她年纪大了,或是我觉得她是如此。自从五、六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就使我着迷以来,她实际改变得很少,甚至在我看来她丝毫也没有改变。对我说来,她始终是迷人的,而当时大家也都认为她这样。只是她的身体稍稍发胖了。其他方面。完全和过去一样,同样的眼睛,同样的肤色,同样的胸部,同样的容貌,同样美丽的淡黄色头发,同样的快乐活泼,甚至声音也是同样的声音。她青春时代的那种清脆语声,给我留下的印象是那样深刻,直到今天,我每次听到一个少女的悦耳嗓音,还不能不为之动心。
当然,在我等待占有自己非常爱慕的一个女人的期间,我本应害怕的是由于没有足够的力量控制我的欲望和想象,约束不了自己,竟想将时间提前。大家以后会看到,等我年岁稍大的时候,只要一想到有个自己所爱的女人正在等候我,尽管她并不能给我多大的慰藉,我的血液也会立刻沸腾起来,虽然我和她相隔只不过是很短的一段路程,可是要叫我心里坦然地走这段路,也是不可能的。那么,正当我年轻力壮时期,到底是出于什么不可思议的理由,对于青春的初次欢乐,竟如此毫无兴奋之感呢?我为什么在期待那瞬间临近的时候,反而感到痛苦多于快乐呢?我为什么对于本应陶醉的欢乐竟会感到有点反感和恐惧呢?毫无疑问,如果我能够很得体地避开这种幸福的话,我一定心甘情愿放弃这种幸福。我曾经说过,在我对她的爱情中有许多离奇古怪的东西,无疑,这就是一件大家想象不到的古怪事。
已经气愤的读者也许认为,她已经委身于另一个男人,现在她又要在两个人之间平分自己的宠爱,在我的心目中她的身分一定降低了,可能有一种鄙视的心情削弱了我对她的爱慕。读者要这样想那就错了。这种平分的情况的确使我非常痛苦,因为这种敏感很自然,再说,我也确实觉得这种事对她对我都是不体面的;但是,我对她的感情不会因为这种关系而受到丝毫动摇,而且我可以发誓,我对她的爱从来也没有象我不大想占有她的时候那样更为情意绵绵的了。我非常了解她那纯洁的心和冷漠的气质,用不着怎么想也能明白,她之所以献身自荐是和肉欲的快乐没有丝毫关系的。我完全确信,她只是由于想使我摆脱掉那些几乎不可避免的危险,使我能够保全自己和守住本分,才不惜违背了她自己所应遵守的本分。而对于这一点,她的看法和其他女人的看法是有所不同的,这我在下面将要说到。我既怜悯她,也怜悯我自己。我恨不得对她说:“不,妈妈,不必这样,不这样,我也保证不会辜负你的。”但是,我不敢这样说。首先,这是一件不该说的事,其次,说实在的,我感到这也不真实,事实上,只有她一个女人能使我抵挡住其他的女人,使我经得起诱惑。我虽然不想占有她,却很高兴她能使我免去占有其他女人的欲望,因为我把一切能使我和她疏远的事情都看作是一种不幸。
长期同她一起过着天真无邪的共同生活,这个习惯绝没有削弱我对她的感情,而是更加强了这种感情。但同时也扭转了它的方向,可以说这种感情更加亲切、更加温柔了,而性的成分也更加少了。由于张口妈妈闭口妈妈叫得太多了,而且总是以儿子的态度对待她,日久天长,我就真把自己看作她的儿子了。我想这就是我为什么虽然那样爱她,却不怎么想占有她的真正原因。我记得很清楚,我最初对她的感情虽不十分强烈,却是十分淫秽的。在安讷西的时候,我曾处于如醉如痴的状态;到了尚贝里,我却不那样了。我对她的爱可以说要多么强烈就有多么强烈,可是我爱她主要是为了她而不是为了我,至少我在她身边所追求的是幸福而不是享受。她对我来说,胜似姐姐,胜似母亲,胜似朋友,甚至胜似情妇,正因为这样,她才不是我的一个情妇。总之,我太爱她了,不能别有所图,这在我思想里是最清楚的。
与其说渴望不如说是畏惧的那个日子终于来到了。我既然什么都应许了,也就不能说了不算。我的心实践了我的诺言,并不希求报偿。不过,我却得到了报偿。于是,我便第一次投入了一个女人——我所崇拜的一个女人的怀抱。我幸福吗?不,我只是得到了肉体上的满足。有一种难以克服的忧伤毒化了它的魅力。我觉得我好象犯下了一桩乱伦罪似的。有两三次,我激动地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的时候,我的眼泪浸湿了她的胸脯。她呢,既不显得忧伤,也不显得兴奋,只有温存和平静。因为她根本不是一个喜欢纵欲的女人,没有追求过这方面的满足,所以她既没感到性的快乐,也不为此而懊悔。
我再说一遍,她的一切过失都在于她缺乏判断能力,决不是出自她的情欲。她是上等家庭出身,心地纯洁,她喜欢正派的行为,她的性情是正直和善良的,趣味也相当高雅。她生来就是为了做一个具有完美品德的女人,她也喜欢这样做,但是她没有能遵守这种品德,因为她一向所听从的不是把她引向正路的感情,而是把她引入迷途的理性。当许多错误的道理引她走入迷途的时候,她的正确的感情一直在抵抗。可惜的是,她喜欢炫耀自己的哲学,因而她凭自己的见解所创立的道德原则,往往破坏了她的心灵启示的持身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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