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蓉得了这话,也没说什么,裴文宣见她似在想什么,不由得道:“殿下?”

李蓉想了想,突然道:“其实弘德是你杀的,对吧?”

裴文宣动作一顿,正想解释,李蓉就用扇子压住他的肩。

“其实你也不必多说,我本也不在意,如今你既然告知我你的底线,”李蓉抬头笑了笑,“我更不会在意,只是下次告诉我一声就好。”

裴文宣有些僵硬站在原地,许久才应了一声:“殿下说的是。”

李蓉没说话,她静静看着他。

她突然发现,其实在感情面前,她和裴文宣似乎都回到了二十岁。

那时候的她是个小姑娘,会撒娇,会任性。

而那时候的裴文宣,他还背负着从年少时的指责里带来的那份不安与忐忑。

他怕在她面前不是最好的自己,也怕她看到自己肮脏龌龊的那一面。

李蓉忍不住笑起来,她转过身,双手负在身后:“裴文宣,我眼里容得下黑白。”

“但你想满足我像做梦一样的期许,”李蓉想了想,“我也觉得挺高兴的。”

说完之后,李蓉摆了摆手:“回了。”

裴文宣看着她的背影,姑娘走在长廊上,双手握扇背在身后,扇子上红色的穗子随着她动作起伏轻轻摇摆,她三步做两步轻快跳上台阶,灵动又鲜活。

李蓉很少在别人面前有这种样子。

她千人千面,面对李明是骄纵中带着小聪明的长女,对着其他人是高高在上杀伐果断的平乐殿下,也就是在他面前,才像是融化了的冰层的一朵花,悄然绽开。

他瞧着她高兴,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目送着李蓉走远了去,他才回过头,自己回了卧室。

第二天醒来后,朝堂之上便是到了正式确定官员调任的时间。

一般来说,考核期定下的官员,很少会有更改,所以所谓最后的确认,也不过就是李明将名单确认一遍,如果有需要更换的官员,单独提出来就是。

李明草草将确认好的名单看了一眼,随后抬眼看向所有人:“诸位对今年人事调动的名单可有异议?”

李明刚问完,苏容卿似是早有准备,便直接走了出来。

“苏爱卿?”李明皱起眉头,“你有何想法?”

“陛下,”苏容卿跪下来,恭敬道,“微臣才疏学浅,资历浅薄,近日代任尚书以来,倍感吃力,只觉才不配位,刑部尚书一位,请陛下另择他选!”

听得这话,李蓉抬眼看了苏容卿一眼。

主动把刑部尚书送出来,这必然不是他自己愿意的,只是毕竟经过了这么大的事,李明抓了把柄让苏容卿主动退出刑部尚书的争夺,也是正常。

只是苏容卿不当刑部尚书,那谁来?

李蓉目光在朝堂上巡视片刻,就听李明淡道:“既然苏爱卿自己请辞,朕也不为难。这样吧……”

李明思忱着,好久后,他缓慢出声:“刑部尚书位置先空着,刑部事宜日常由左右侍郎协商,拿不定主意的,便直接呈报给朕,苏侍郎以为如何?”

直接呈报给他,那就等于李明越过尚书省直接管辖了刑部,苏闵之皱起眉头,正要说话,就听苏容卿恭敬道:“陛下圣明。”

“好。”李明点点头,继续道,“诸位可还有其他意见?”

朝堂上的人不说话,李明便知这事儿是敲定了,他合上名单,淡道:“那就这样吧,今日后,所有人就按照名单各自到各自调任的地方报道,各官署做好接待的准备。除此之外,还有重建奏事厅一事,礼部也抓紧时间准备。奏事厅重建之前,为了不耽搁政事,朕拟建一个小内阁,负责承担之前奏事厅的职责,替朕审阅分类奏折,为朕分忧。”

李明说着,根本不等其他人说话,径直就道:“裴纳言,苏相、上官丞相、宁国侯,日后就劳烦四位,每日抽些时间,帮朕分审折子。若是各位大人事务繁忙,那提前同朕说一声,朕另做安排也行。”

奏事厅本就是世家为了遏制李明所设,如今奏事厅被烧了,李明单独再建一个名为“内阁”的奏事厅,此时再忙,也没有人会说不。

四个被点名的大臣上前行礼,这四个人几乎囊括了如今整个朝堂所有不同派系的人,也算得上公正,于是大家也都没有说什么。

李明见所有人不说话,便接着道:“不过各位大臣平日也极为忙碌,除了极为大人,或许还有一些人会填补进去,不过这就日后再说了。”

李蓉听得这话,便知了李明的打算。

如今这个所谓的“内阁”,最重要的人员根本不是如今点出来的四位大臣,而是后来填补进来的人。毕竟这四个人都位高权重,平日事务繁忙,奏事厅的事儿,其实就是一些苦力,将折子分成轻重缓急和不同类型,用来减轻李明审批折子的压力。

如果没有奏事厅,李明扛不住。如今将奏事厅的杂活儿交给这些重臣,他们又能扛得住?

只是奏事厅虽然是苦力,可掌握折子第一道进宫的程序,又的确重要,所以谁都不愿意放权,等到了后面,实际上审批折子的,最后必然就会落到“填补”进来的这批人手里。

所以填补的人是谁,便至关重要了。

李蓉想着,便将目光落到苏容卿身上,走到这一步,她便有些猜出来苏容卿放火烧奏事厅的最终目的了。

一个能被裴文宣监测的奏事厅,不如一个能为肃王铺路的内阁。

李蓉思索着,听着李明和大臣说着这个小内阁的建制,等下朝之后,李蓉走宫外,上了马车,就见裴文宣在等她。她不由得笑起来:“一起下的朝,你怎么走的这么快?”

“微臣腿长。”裴文宣给李蓉倒了茶,笑着道,“既然不能并肩走,就想先进来等着殿下。”

“狗东西可真会说话。”

李蓉似嗔似笑埋汰了他一句,转身坐了下来,端了裴文宣的茶,接着道:“今个儿没提科举的事儿。”

“今日的事儿太多了,”裴文宣喝了口茶,缓声道,“您等着,马上就有圣旨要下来了。”

李蓉听裴文宣的意思,想了想:“你说这圣旨,是先给谁呢?”

“这样吧,”裴文宣抬眼看她,“我同殿下赌两局。”

“赌什么?”李蓉挑眉,裴文宣想了想,“首先赌第一道圣旨,给的是谁。”

“其次赌给咱们那道圣旨,给的是什么。”

“好啊,”李蓉果断应下,“赌注呢?”

“殿下想要什么?”

李蓉听到这问话,一时倒有些不知道要什么了,裴文宣惯来纵着她,好似也没什么是得这么赌的。

裴文宣见李蓉想不出来,便道:“那我就欠殿下一件事,殿下什么时候想好要什么,便来找我兑换就行。”

“那你不很吃亏?”

“你也得先赢我才是。”

“行。”李蓉点头,“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裴文宣轻咳了一声,扭过头去,将手放在膝盖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咳,那个……”

“嗯?”

“好多年没见殿下出去游玩了。”

“你想同我一起出去玩?”

李蓉笑起来:“好说呀。”

“那个,我记得当年和殿下一起出游,殿下见得波斯舞姬起舞,兴致大起,那日天气炎热,城中商客往来者众……”

“说重点。”李蓉直接打断了他,裴文宣也编不下去了,扭头直接道,“衣服我买了一套,按你尺寸量的,我知道殿下会跳舞。”

李蓉:“……”

裴文宣话说出来了,双手揣入袖中,耳根都红透了,却还是一本正经道:“殿下赌不赌?”

李蓉没说话,她饶有趣味打量着裴文宣,目光从上往下,又从下往上,一双眼睛仿佛就带了实质,似在探测些什么。

裴文宣僵直身子,任由她打量,好似老僧入定,一派坦然。

“殿下?”

裴文宣见李蓉久久不言,不由得催促了一声,李蓉嗤笑出声,翘起二郎腿来,斜斜一靠在小桌上,凤眼仿佛是会勾人一般斜斜一瞟,笑得意味深长:“行呀。”

裴文宣从旁端了杯茶,冷静分析:“昨夜事后,陛下必然会慎重思量,以陛下的角度,可以确认的事情,便是弘德一事,的确是柔妃和苏家勾结安排。所以必有一道圣旨,要给柔妃。”

“而剩下有三件事,陛下不能确认,第一是弘德指认的到底是不是苏容卿,第二是奏事厅的火到底是谁放的,第三是殿下到底有没有和太子私下勾结。所以陛下如今,大概率是各打五十大板。他撤了苏容卿尚书的位置,而我们还没有被处理,可这个处理必然会来,所以有一道圣旨,是给我或者殿下。”

裴文宣抬眼:“微臣赌,圣旨会先到咱们这里。”

“为何呢?”李蓉撑头瞧他。

“直觉吧,殿下呢?”

“那我就赌先给柔妃咯。”李蓉脚翘着的脚轻轻摇晃着,一会儿一会儿从裙子里探出来,绣着白梨花的红色锦缎绣鞋在裴文宣面前忽隐忽现,裴文宣目光不由得看了过去,李蓉察觉,抬眼看过去:“你瞧什么?”

裴文宣被抓了个正着,便收了目光,轻笑:“没什么。”

两人一起回了公主府后,裴文宣便板着脸往自己院子走,李蓉追着进去,仿佛是吵着架一般,拉扯着裴文宣进了内院。

等进了内院,确定都是自己人的地方,两个人才终于恢复常态,李蓉旋身坐到小桌边上,裴文宣去换了官服,等出来之后,两人便摆了棋桌,一边说话,一边等着圣旨。

按着他们的预计,圣旨早晚上要来的,只是来的是谁的区别。

两人一局棋还没下完,静兰便提步走了进来,她恭敬行礼,随后道:“殿下,宫里传来消息。”

“嗯?”

“说柔妃昨夜顶撞陛下,如今被夺了贵妃的位置,降为柔嫔了。”

李蓉得了这话,笑着抬眼,看向裴文宣:“倒是我赢了。”

“不还有一局吗?”

裴文宣低着头:“我未必输呢?”

“总归是赢不了了,”李蓉朝着静兰挥了挥手,静兰便退了下去,李蓉抬眼,“接下来赌什么?”

“陛下罚了柔妃,你说他会罚我们什么呢?”

裴文宣夹着棋子敲着棋桌边缘,棋子击打在棋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李蓉被声音吸引,不由得看向声源处。

青年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指甲被修整得规整清爽,两指夹着棋子的模样,倒是漂亮得很。

“他做事,讲究的就是‘制衡’,他已经削了苏容卿的尚书位,如今没动你的侍郎位置,那我督查司的位置,就不一定保得住了。”

李蓉笑了笑:“我猜他是要动督查司。”

“此时动督查司,还太早了,你一走,世家的人就能把督查司给拆了,他应该不会动。”

“所以呢?”

李蓉下着棋道:“你觉得他会动什么?”

“昨夜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柔妃昨晚和陛下在房里好像又哭又闹的,”裴文宣声音很轻,“我猜祸从后宫而来,所以或许是殿下你,”裴文宣抬头,似笑非笑,“要削钱了。”

一听这话,李蓉脸色变了变,忙道:“那还不如他们把督查司给拆了。”

自从干大事儿,钱就紧得慌,要是李明还削钱,她当真就不想干了。

裴文宣被她突变的脸色逗笑,抿唇压着笑意落子:“结果还没出,你也别先慌了,万一不碰你的钱呢?”

“不碰钱就要碰权,终究不好。如今我也就希望,柔妃能够早点和苏容卿闹翻,”李蓉叹息着看向裴文宣,“也不辜负你这一番苦心,我演得也很辛苦啊。”

裴文宣笑着不应,只提醒道:“该你落子了。”

两人又对局下了许久,眼见着要入夜了,宫里的人终于赶了过来,宣裴文宣和李蓉接旨。

两个人对视一眼,李蓉轻声道:“来了。”

说着,两个人便起身来,各自穿戴好官服,领着众人来到门口接旨。

两人见到传旨太监,先寒暄了一阵,随后才跪了下来,太监打开圣旨,开始宣布今日的结果。

李蓉和裴文宣都在等着,看看李明是打算要他们的钱,还是他们的权。

他们提心吊胆等着,就听见李明开篇先把裴文宣夸了一通。

两个人都有点蒙,忍不住看了对方一眼。

而后李明又将李蓉夸了一通。

他们心里更慌了,有点摸不透李明这是什么路数,难道打算一个都不放过?

等到最后,他们终于听见了关键句子:“然,纵使男郎才女貌,却也天妒姻缘,二人性格相悖,婚事难以为继,特允裴氏文宣所求,允二人和离……”

和离。

李蓉听到这个词,懵了片刻,她忍不住看向裴文宣。

和离??

裴文宣也有些懵,但他用眼神示意李蓉镇定。

两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犹豫许久,终于接了旨。

等拿着圣旨回到房间时,李蓉忍不住询问了一句:“这就完了?”

裴文宣低笑出声,知道她的意思,便站在她身后,笑着道:“是,殿下,您钱也没丢,权也没丢,就是把人丢了。”

“驸马这可就胡说八道了,”李蓉怕裴文宣多想,赶紧转过头去,伸手抱在他的腰上,“人在这儿,只要自己不想跑,下旨也丢不了。”

裴文宣笑而不语,李蓉想了想,踮起脚尖,小声道:“而且,裴大人不觉得,夜会前妻,很刺激吗?”

裴文宣听着这话,笑着将目光转向她:“刺不刺激,微臣不知道。但殿下看上去很兴奋,这一点,微臣倒是知道了。”

李蓉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也没有那么兴奋……”

裴文宣笑得意味深长,片刻后,他轻声提醒:“在府内高兴也就算了,外面还是要装一装的。”

“我明白。”李蓉狡黠斜昵了他一眼,“我有数呢。”

圣旨下来当天晚上,裴文宣就收拾行李离开了公主府,看上去好像一刻都不想呆了。

李蓉追着裴文宣出了公主府,在门口站了一刻钟。

等第二日,李蓉和裴文宣和离,裴文宣搬回裴家,李蓉追着裴文宣马车跑了一条街痛哭流涕求着他回来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朝廷。

众人本来不太相信,但看到第二日李蓉好似哭肿的眼,大多还是信了几分。

天知道李蓉为了弄肿这双眼睛做出了多大的努力。

她大半夜在屋里悄悄吃了一大碗蜀地厨子做的面。

一边吃一边哭,辣得通体舒畅,满是快感。

整个朝堂一时突然就有点同情起李蓉来,等到下朝时,李川终于忍不住了,他私下偷偷溜到公主府去,想安慰一下李蓉。

这时候李蓉躺在摇椅上,用鸡蛋滚着眼睛,李川搬了个小凳子,蹲在她边上小声安慰:“姐,你也别太难过了,裴大哥他一定是有自己的打算,以后你们再成婚就是。”

李蓉不理他,继续滚鸡蛋。李川见李蓉都不想说话,猜想李蓉是委屈得厉害,继续道:“我知道你喜欢他,不然你的性子,也做不出追着马车跑一条街的事儿来,不过说起来,姐你体力挺好……”

“慢着。”李蓉抬手,止住李川的话,她将鸡蛋拿下来,顶着哭肿了眼看向李川,“谁追着马车跑了一条街?”

“你啊。”李川说得煞有其事,“所有人都知道了。”

李蓉有些茫然,李川继续安慰:“和离总比两个人都出事要好,你别难过……”

“我不难过。”李蓉皱起眉头,啪嗒一巴掌抽在李川想拍她肩膀的手上,翻了个身去,闭眼准备休息,“我高兴得很。”

没削她钱也没削她官,她不得高兴吗?

而另一边,华乐正绘声绘色和柔妃说着李蓉追着马车哭的场景,高兴道:“您不知道,我听着都不信,不过后来满朝的人都看见平乐眼睛都哭肿了,我这才信了。母亲,还是您高。”

华乐竖起拇指:“攻人攻心,裴文宣如今既然为了权势提出和离,按照李蓉的脾气,怕是心里就容不下他了。单独一个李蓉,哪里是母亲的对手?”

柔妃听着华乐的话,面上带笑,虽未赞同,却也不否认。

一连被李蓉压着打了这么久,从被夺了协管六宫的权力到如今降成柔嫔,她总算是出了一口气。

她就知道李蓉舍不得裴文宣,所以李明要罚李蓉的钱,她便拦着劝了李明,还是要防着裴文宣和李蓉别有异心又强强联手。

如今见得李蓉哭成这样,她终于觉得舒服了许多。

果然,李蓉心里,男人还是比权钱重要。

这就是她们最大的区别,也是她会胜利的根本。

她萧柔不在乎男人。

她狠得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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