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意义上说, 叶世安代表了叶家的态度, 顾九思代表了周高朗的态度。于是在沈明站出来后, 一大批大臣陆陆续续都站了出来。

洛子商站在前方,神色从容淡然,范轩看向前方的洛子商,沉声道:“洛太傅, 你有何话好说?”

洛子商笑了笑:“陛下是君, 臣是臣,陛下觉得怎样,微臣怎敢多言?一切听陛下吩咐。”

这话说得大气,若是范轩还要几分面子, 就会给洛子商一个台阶。然而范轩却是点点头, 直接道:“洛太傅这样的才能, 当太子的老师未免太过屈才,还是要还玉于宝阁,让洛大人能为朝廷做更多事才好。”

说着, 范轩想了想, 却是道:“修史乃国之大事, 洛大人师从章大师, 又是太子太傅,如此重要之事, 便交由洛大人来做吧?”

大夏基本保持了大荣的规矩,按照大荣的规矩,每个国君的政绩之一, 就是修史。因此国家再穷再苦再乱,皇帝也会坚持让人修史。而修史之人,也常在后期受到重用,算是一个政治跳板,毕竟比起处理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儿,修史这件事最不容易出错,又最容易升官。让太子太傅修史,算的上是给太子面子,是恩宠了。

但顾九思心里清楚,按着范轩的意思,他是打算先收拾了刘行知再回来收拾扬州,洛子商若是失了扬州,在朝中也没什么依仗,修史这件事并无实权,到时候收拾洛子商,也来得方便。

他明白这一点,朝堂上除了几个老狐狸以外,大多数人却是不太明白的。叶世安紧皱着眉头,打算再次谏言,然而开口之前,却就看洛子商跪了下去,恭敬道:“臣谢过陛下厚爱,但微臣虽师从章大师,在史学一事上却并无建树,陛下想让臣为朝廷、为百姓多做些事,臣心中十分感激,臣过去学过一些杂学,想请陛下调臣入工部,监管黄河修缮一事,以学所之长回报于朝廷,还望陛下恩准。”

“黄河?”

范轩皱了皱眉头,洛子商跪在地上,从怀中取出折子:“陛下,太子今日才入东都,尚未来得及禀报,此次太子巡视黄河,发现前朝旧疾,黄河多出都需加防修缮,今年殿下已经命人以沙袋加防,但若不加紧修缮,日后怕是要出大乱。”

听到这些话,朝臣都有些担忧起来。如今到处都需要钱,朝廷本就捉襟见肘,要是黄河再出事,怕不等南伐刘行知,大夏内部就要先大乱。

范轩沉默下来,片刻后,他终于道:“等太子入城后,你同他一起到御书房同朕细说此事。”

洛子商叩首应声,朝上也无人敢再说他太傅位置一事了。

大家心里也都清楚,所谓师德这种事,无非是旧事重提,想要趁着太后失势找找洛子商麻烦罢了。毕竟洛子商过去在扬州虽然名声不好,但任太傅以来,没有半分逾矩,如今参他,也不过就是旧事重提。当初让他当太傅的时候不追究这些,如今追究,分明是找事儿。在黄河水患面前这么赤裸裸争权夺利,傻子也不会去干这么不讨好的事儿。

顾九思和江河从朝堂上一同走出来时,江河面上带着笑,看着顾九思似乎是有些不高兴,江河手持笏板,笑眯眯道:“参洛子商之前,没想到他有这一手吧?”

顾九思看了江河一眼,有些奇怪道:“你知道了?”

“黄河的事儿我不是不知道,”江河懒洋洋出声,“可我若是洛子商,进东都之前我就会想到这些了。太后倒了,陆永辞官,你当了户部尚书,皇帝决定停下南伐之事,那下一个要收拾的肯定是他。再考考你,”江河挑眉,“你觉得等一会儿洛子商进了宫,会做什么?”

顾九思没说话,他认真思考起来,江河伸了个懒腰:“换个说法吧,你觉得若你是洛子商,你如今会做什么?”

顾九思顺着江河的话想。

他如果是洛子商,如今皇帝心里一定是想换太傅的,因为他怕自己继续影响太子,可是洛子商已经教授太子一段时间了,该影响早影响,太傅这个位置,留不留无所谓。当务之急,是让皇帝信任他。

毕竟洛子商不是刘行知,如果洛子商表忠足够,范轩相信了他,说不定真的就会把他当一位臣子重用。

“他要取信于范轩。”

“对咯。”江河笑着开口,“所以呢?”

顾九思顿住脚步,片刻后,他笑起来道:“舅舅你先回去,我得去找一个人。”

说完,顾九思便转过身去,找了正打算离开的叶世安。

此番让洛子商躲了过去,叶世安心中正气恼得很,他上了马车,冷着脸,正准备打道回府,就听到顾九思道:“世安,等等!”

说着,顾九思就一个健步跨了上来,进了马车内道:“世安,帮个忙。”

“嗯?”

“我带你进宫哭一哭。”

“啊?”

叶世安整个人是懵的。顾九思打量着他道:“你哭得出来吗?”

“你到底要做什么?”

“没啥,我估计今天下午洛子商一定要去陛下面前说好话了,咱们要先下手为强,给陛下提个醒,狼崽子养不熟。”

叶世安是个聪明人,顾九思稍稍说说,他便明白过来。

他的品级见皇帝是不太好见的,可顾九思就不一样了,顾九思如今已经是户部尚书,带着他就回了宫,恭恭敬敬请人通报之后,由范轩召见,终于来了御书房。

到的时候,范轩正在批折子,他听着顾九思和叶世安叩拜了他,他让他们站起来,随后道:“有什么事儿说吧。”

“陛下,”叶世安哐当就跪了下来,叩首道,“洛子商绝不可留做太傅。”

范轩笔顿了顿,片刻后,他叹了口气道:“世安,你的意思我明白,但如今不好提这事儿,且再等等。”

“陛下,如今太后刚刚失势,朝内动荡,此时不提,日后便更不好提,”叶世安跪在地上,急切道,“太子乃我大夏未来之希望,放由他这样的人教导,多一日便多一日的危险,陛下,此人不可再留。”

“世安,”范轩有些头疼,“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朕有朕的考虑,黄河水患之事才是最重要的……”

“陛下!”叶世安提了声音,“黄河水患重要,难道我大夏的未来,太子的德行,这不重要?!”

“陛下,”叶世安抬起头来,认真看着范轩,“过去臣担心陛下觉得臣对洛子商是因私扰公,不敢多做他言,可今日话已说到这里,臣也豁出去了,陛下可还记得,臣的父亲是如何死的?”

范轩愣了愣,叶世安身子微微颤抖,他捏紧了拳头,红了眼眶,倔强看着范轩道:“陛下可知,洛子商掌权之时,有多少百姓无辜冤死,多少人家破人亡。洛子商心中根本就没有百姓,他心中只有权势,为了权势什么都做得出来。他这样的人,提什么黄河水患?不过都是斗争之中的托词,陛下近日若不废他,日后又拿什么理由废他?!”

范轩没有说话,叶世安直起身子,他胸膛剧烈起伏,似乎是在极度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一贯都是翩翩君子,少有克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偶然这么一次,便看得人心里难受起来。

“陛下,”叶世安声音沙哑,“臣当年,也是父母健在、家中和睦,臣少年成名,顺风顺水,当年参加前朝科举前,父亲还同陛下一起喝酒,说想要看看臣的本事,看臣能否在此次科举之中三元及第,不负我叶家盛名。”

叶世安说着,眼泪落下来,范轩静静看着叶世安,叶世安闭上眼,低哑道:“可我父亲看不到了。只因为叶家不愿意向王善泉低头,只因为我父亲想保留一份风骨,不愿向洛子商折腰。陛下,这样没有底线、不择手段的人,您多留一日,就不怕太子殿下变成下一个王家公子吗!”

“叶大人!”

张凤祥在一旁听到这话,急促道:“太子殿下怎能同王家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货色混为一谈?您……”

范轩没让张凤祥说下去,他抬起手来,打住了张凤祥的话。

他看着叶世安,眼里带了些回忆。

许久后,范轩出声道:“你的话,朕明白。你回去吧。”

叶世安狠狠叩首,同顾九思一起告退。

顾九思同叶世安走出来,他们两并肩走下台阶,顾九思沉默了很久,终于道:“当年在扬州的时候,我未曾想过,竟真有看你哭的一天。”

叶世安听着,他笑了笑:“不过做戏罢了,都过去的事了。”

顾九思没说话,他没有揭穿叶世安的话。

叶世安不是个会演戏的人,他向来知道。

可是人总得留些尊严,于是顾九思想了想,抬手搭在叶世安肩上,高兴道:“我打小就知道你是我一圈认识的人里最聪明最有能耐的,你放心吧,咱们兄弟联手,那就是天下无敌。别管什么王善泉洛子商刘行知,干他就是了!明天我就带沈明一起先去堵洛子商打一顿,等改些时日成熟了,咱们把他抓过来,你喜欢清蒸还是油炸?”

叶世安知道顾九思是说笑,洛子商好歹也是一个朝廷命官,哪里能说打就打?

他明白这是顾九思的安慰,于是干脆说了声:“谢谢。”

“谢什么?”顾九思轻轻锤了他一拳,“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两人笑着出了宫,顾九思送着叶世安上了马车,等顾九思转身要离开时,叶世安卷起车帘,叫住顾九思道:“九思。”

顾九思回头,看见叶世安坐在马车里,他认真看着他道:“有你这个兄弟,我很高兴。”

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有些无奈摊了摊手:“没办法,谁叫我这么优秀呢?”

叶世安笑出声来,他摆摆手,放下车帘。

顾九思看着叶家马车哒哒离开,他在宫门口站了站,看见宫门顶上,白鸽振翅飞过,在阳光下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他笑了笑,自己回到了顾家马车上,哒哒离开。

他们离开后不久,洛子商便跟着太子进了宫中。进御书房之前,洛子商同范玉道:“殿下不必解释,也不必同陛下说情,周大人与陛下是生死交情,殿下说得越多,陛下也就只是觉得殿下不懂事罢了。”

范玉冷着脸,克制着愤怒道:“周高朗那个老头子,就是见不得孤有自己的人。他的算盘孤清楚,不就是想怂恿着父皇再生个儿子,然后废了孤。以父皇的身子,哪里等得到那个孩子长大?到时候他们不就可以挟天子令诸侯,谁都管不了他们吗?!这份狼子野心路人皆知,父皇念着过去情谊,他们念了吗?!”

“殿下息怒,”洛子商叹了口气,“陛下是感情用事的人,您如今不宜再和陛下置气,您说得越多,陛下对您成见越大,如今不妨顺着陛下,您是陛下的儿子,天下早晚是您的,一切等到时候再说。”

范玉听着洛子商规劝,终于冷静了一些,洛子商继续道:“等一会儿殿下就按照我给殿下准备的话说就好,只提黄河水患情况,其他一律不要多说。”

“太傅,”范玉叹了口气,“若陛下真的让你去工部,日后孤就当真是一人在宫中了。”

“殿下,”洛子商温和道,“臣只是去帮殿下做事,微臣永远是殿下的臣子。微臣如今去工部做事,将黄河修缮好,等日后殿下登基,也少几分担忧。”

“太傅,”范玉听着洛子商的话,颇有些难过道,“若朝中大臣都如您这般,不要总想着争权夺利,那便好了。”

“殿下乃圣明之君,”洛子商低头道,“等殿下泽被天下,自有这一日。”

两人说着到了御书房门口。范玉先进去,洛子商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太监,小太监在洛子商路过时,小声道:“顾叶二人方才拜见。”

洛子商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半,跟着范玉进了御书房,跪下去恭敬行礼。范轩听到行礼声,他抬眼看了两人一眼,让范玉起来,却没管洛子商。

洛子商便一直跪着,范轩询问了范玉出行之后的事,范玉恭恭敬敬答了。

这次他答得很沉稳,详略得当,范轩很快就清楚了情况,范轩忍不住看了一眼这个儿子,感慨道:“出去一趟,长大了不少。”

“见了民生疾苦,”范玉沉稳道,“才知自己年少无知。过去让父皇为儿臣费心了。”

头一次听到范玉说这样的话,范轩不由得欣慰许多。

他一生事事都掌握在手中,唯有范玉这个儿子,让他无所适从。如今范玉终于有了几分自己期待的模样,范轩不由得高兴道:“知道百姓不容易,你终于懂事了。”

范玉笑了笑,转头看了洛子商一眼:“是太傅教导的。”

这话让范轩愣了愣,洛子商还跪在地上,没有多说什么。范轩沉默了片刻,想了想,他同范玉道:“情况我明白了,我会吩咐人去办,这次你做得好,先回去吧。”

范玉犹豫了片刻,想了想后,他恭敬道:“儿臣告退。”

范玉离开后,房间里就剩下范轩和洛子商。范轩看着洛子商,喝了口茶道:“洛大人,这些时日,你将太子教导得很好。朕从未见过他这么听过一个人的话,实在让朕有些诧异,洛大人果然手段了得。”

明眼人听着这话,都明白这是嘲讽。洛子商没有抬头,许久后,他慢慢道:“陛下,其实您也可以。”

“哦?”范轩笑出声来,“朕可没有洛大人这副玲珑心肠。”

“陛下,”洛子商平和道,“让一个人听劝,不需要手段,只需要用心。”

“你的意思是,朕对太子不够用心?”

范轩皱起眉头,洛子商慢慢道:“陛下作为天子,自然是用心。可作为父亲,陛下扪心自问,算得上用心吗?”

这话让范轩愣了愣,片刻后,他却是不敢出声了。

他知道,洛子商说得没错,其实范玉成长至今日,他作为父亲,的确没有尽好责任。

范玉母亲去得早,以前他太忙,总将范玉交给家中奶娘带着,等后来范玉成人,已经是这个性子。

“陛下不了解太子,遇到事情,要么宠溺退让,要么叱责辱骂,陛下从未打心底肯定过殿下,又让殿下如何认可陛下呢?陛下认为臣手段了得,臣其实也不过就是,以真心换真心罢了。”

范玉没说话,这些话都说在他心里,他一时竟真想和洛子商讨教一下。可是他又不自觉在脑海中闪过叶世安跪在地上颤抖着的脊梁。

他心里顿时冷下来,淡道:“洛大人原本在扬州也是一方诸侯般的人物,如今到了大荣来当太傅,还如此尽心尽力,让朕十分感激,都不知该如何嘉奖才是了。”

洛子商听着,笑了笑道:“陛下也不必嘉奖,若陛下真的体恤微臣,还望陛下让臣入工部,主管黄河修缮一事,为百姓做点实事吧。”

范轩没说话,洛子商如此果断,他居然一时也失去了和洛子商绕弯的想法,他从旁边端了茶,淡道:“洛子商,其实朕的意思你也明白,朕不太明白。”

“臣知道,”洛子商平静道,“陛下不能理解,臣放弃扬州自立为王的机会,来大荣当一个臣子是为什么。甚至于陛下一直在防范臣,陛下心中,臣始终是外臣。”

“既然知道,你还要留在大夏?”

“陛下,”洛子商抬起头,认真道,“若臣告诉陛下,臣有不得不留在大夏的理由,陛下信吗?”

“洛子商,”范轩看着他,真诚道,“你若说出来,朕可以信你一次。”

洛子商听到这话,慢慢笑起来。

“陛下,洛某可以同您说一件事,”洛子商苦笑,“其实,洛某并非当年洛家大少爷洛子商,洛某只是洛家当年一个私生子。”

“这与你留在大夏有什么关系?”

洛子商没有说话,他神色有一瞬间恍惚,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片刻后,他苦笑起来:“陛下,以扬州之能力,扬州不可能自立,最后必然是依附于他人。微臣要么依附于刘行知,要么依附于陛下。微臣没有什么亲人,所以微臣不想与自己亲人兵戎相见。”

“你的亲人?”

范轩有些疑惑:“你的亲人在大夏?”

“是。”洛子商苦笑,“微臣的父亲,在大夏。纵然这一辈子,他或许都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认我,而微臣也不想认他,可是微臣还是希望,这唯一的亲人,能够好好的。”

范轩沉默下来,许久后,范轩终于道:“那你的父亲是?”

洛子商听着,苦笑起来。他将额头点在地上,低哑说出了一个名字。

范轩惊愣在原地,片刻后,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许久后,他才道:“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做那些事?”

“陛下,”洛子商苦笑,“以微臣的手段,若真的下了死手,又怎么会让人逃出去?”

“陛下,”洛子商重新低头,额头点在地上,保持着恭敬的姿势道,“人生在世,难免身不由己。微臣知道陛下一直介意当年微臣在扬州所做的一切,可是那时候,微臣又有什么能选?微臣不做那个恶人,王善泉在一日,自然有人做那个恶人,只有微臣做了那个恶人,才能保下更多人,给大家一条生路。”

“微臣知道朝中许多人对微臣有误解,可是微臣却还是希望陛下明白,微臣之所以明明可以为诸侯却来到大夏成为一个太傅,明明可以逼着陛下保留太傅位置却不留,都只是因为微臣想在大夏讨一个位置。”

“这里有微臣的家人,微臣倾慕的女子,微臣在这世上所有牵绊的、留恋的尽在大夏,微臣不可能对大夏做什么。因为微臣,毕竟也只是个凡人。”

凡人就有七情六欲,有爱恨嗔痴。

刘行知能给他的,大荣也能给,而大荣还有着他的家人。

范轩看着地上跪着的青年,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抉择。许久后,他叹了口气,终于道:“你说的话,朕会考虑。你先去工部吧,你说的是真是假,朕会慢慢看。”

“谢陛下。”

洛子商认真回答。范轩点点头,让他退下,洛子商行礼起身,临去之前,范轩突然道:“你……要不要我帮你同你父亲说一声?”

洛子商背对着范轩,许久后,他出声道:“不必了。”

他声音低哑:“我知道他们存在就好。我做过什么,我不指望他们明白,我自己心里清楚便是。如今说出来,对谁都不好。”

范轩没有说话,他知道洛子商说的不错。许久后,他叹了口气:“朕明白了。”

洛子商告退离开,等出宫之后,他舒了一口气。

旁边侍卫看着洛子商靠在马车上,有些担忧道:“主子,如今局势对您不利,我们是否早做准备?”

“不利?”洛子商睁眼,有些奇怪道,“我怎么不知道呢?”

侍卫愣了愣,洛子商笑了笑,靠在车壁上,没有再说话。

顾九思回到屋里时,柳玉茹正在屋中算账,他听柳玉茹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进门就道:“我一听这算盘声,就感觉自己听到了银子撞在一起叮叮当当的声音。”

柳玉茹听到顾九思的话,抿唇抬头看了他一眼,责备道:“你以为钱不需要赚的?”

“需要呀,”顾九思赶忙道,“我每天赚钱很辛苦的。”

“那你倒是说说你赚了多少银子?”

柳玉茹抿唇笑起来,顾九思把外套脱给木南,大声道:“少说几百两得有吧。”

“这么多银子,我怎么没见着影子?”

柳玉茹看他走过来,调笑道:“别骗我妇道人家。”

“这些银子都是你给的,你还不知道吗?”

顾九思坐到她边上来,撒娇一般挽住她的手,靠在她肩膀上,捏着嗓子道:“这可都是人家伺候柳老板换来的卖身银,柳老板都不记得啦?”

柳玉茹听这话有些哭笑不得,她抬手戳了戳顾九思:“德行。”

“你戳了我,”顾九思伸出手来,“给钱。”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接着道:“不给钱也行,看在你长得好看的份上,用你自个儿抵也行。”

“顾九思,”柳玉茹见他玩得高兴,不由得道,“今日活儿少了是吧?”

“夫人面前,什么活儿都得让道。”顾九思一脸严肃,“只要夫人临幸顾某,顾某赴汤蹈火、翻山越岭,也要来赴夫人云雨之约。”

话刚说完,柳玉茹就把账本拍在了顾九思脸上,拿了一叠纸,起身道:“就知道耍嘴脾气,我不同你说了,我找财神爷去。”

“嗯?”

顾九思愣了愣:“什么财神爷?”

“舅舅说好负责咱们府上开支的,也快到月底了,我去看看舅舅给不给得起,若是给不起,还是早点让舅舅搬出去吧。”

顾九思听到这话,赶忙翻身起来,跟着柳玉茹道:“这么做是不是显得太势力眼儿了?”

“怎么会是显得势利眼儿呢?”柳玉茹认真道,“我们就是势利眼儿啊。”

顾九思愣了愣,柳玉茹笑着转进了江河的屋里。顾九思在门口反省了一下自己,他觉得柳玉茹说得很对,这些时日,他果然太虚伪了。

他跟着柳玉茹进了江河的房中,江河听到通报,让他们进门来,顾九思扫了一眼屋里的布置,全都是名画古玩金雕玉器,旁边四个美女尽职尽责服侍着他,文书都靠念的,过得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看见他们进来,江河坐起身来,笑着道:“侄媳妇儿有事?”

“是呢,”柳玉茹柔声道,“如今到月底了,玉茹特地来给舅舅报一下这个月顾府的开销。”

江河听明白了,柳玉茹是来要钱的。

他点点头道:“你找江韶找钱。”

江韶是江河带过来的仆人,听说以前就跟着他。柳玉茹应了声,随后同江河道:“舅舅确定不看一下账?”

“不就是一府开销吗?”江河摆摆手,满不在乎道,“能有多少?”

“那我就去找江先生领钱了。”柳玉茹也没多说,站起身来道,“舅舅好好休息吧。”

“等等,”江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萌生出一种不安,“这个月花了多少钱?”

“两千五百两。”

“什么?!”

江河诧异道:“怎么会这么多?”

他觉得自己以前已经算很奢华了,一个月一千两就是极限。毕竟一个普通下人一个月也不过就是二两银子,上等丫鬟八两银子,两千五百两都够雇一千二百五十个普通下人,谁家闲着没事儿在东都地价这么高的地方雇佣一千多个下人?不需要地盘放人的吗?

柳玉茹似乎是早料到江河的反应,从旁边拿了开销清单过去,同江河道:“舅舅,这是开销清单,您过目一下。”

江河一把抓了清单过去,从上往下扫,其他开销都算正常,只有最后一排开销上写了一个“顾九思专属疗养费”,后面金额跟着两千两。

“这是什么东西?”江河立刻指着这个疗养费询问,柳玉茹笑了笑,“哦,这个是专门为您准备的特别服务。”

“什么?”

江河有些发蒙,柳玉茹拉过顾九思,同江河道:“舅舅,玉茹知道您压力大,平时需要发泄,九思皮糙肉厚,随便打都没有问题的。每个月您可以随意管教他,放心抽他骂他,不用手软,这些您都已经交过钱了。九思如今也算户部尚书,我算过了,每个月身价也该有两百两,误工费……”

“我明白了。”江河盯着柳玉茹,嘲讽笑开,“你这是给你夫君报仇呢?”

“舅舅怎么能这么说?”

柳玉茹抬眼,面上一派温和,笑着道:“大家都是生意人,有买有卖,这不是很正常吗?九思如今毕竟是我的人,舅舅要打他,自然是要付一些费用的。您若觉得贵了,还有商讨的余地。”

江河不说话,柳玉茹想了想:“舅舅是想赖账?付不起钱没关系,舅舅,我给您看了您以前那个府邸,现下……”

“好了好了,”江河摆了摆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以后不打他就是了。你这小娘子说话拐弯抹角的,麻烦死了。”

柳玉茹笑着没说话,江河瞪了顾九思一眼:“赶紧走吧,免得你家娘子又赶我。”

顾九思听到这话,就忍不住笑了,看着江河道:“舅舅,下次多踹几脚,多来光顾啊。”

“滚!”

江河从旁边抓了枕头,顾九思立刻道:“砸一下一百两。”

江河动作僵住了,片刻后,他怒道:“滚滚滚!”

说完,旁边人就涌上来,把他们夫妻两推了出去。

柳玉茹和顾九思一起被关在门外,柳玉茹看了看顾九思,轻咳了一声道:“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这有什么过分?”顾九思立刻道,“他过分很多年了!”

躺在里面的江河听到外面小夫妻的话,大吼出声:“滚远点说!”

顾九思撇了撇嘴,拉着柳玉茹大摇大摆走了。

都走出了院子,顾九思忍不住大笑出声来,抱着柳玉茹道:“还是你厉害,不然他老是欺负我。”

“哪里是我厉害,”柳玉茹笑了笑,“是因为你疼爱我,舅舅给我面子罢了。”

顾九思听到柳玉茹的话,抱着柳玉茹,高兴道:“不管怎么样,我有媳妇儿疼,就是高兴。”

柳玉茹抿唇笑了笑,挽了顾九思的手,低笑着道:“小声些,被人听见,要说你孩子气了。”

两人说说笑笑走开,江河躺在榻上,旁边美女给他摇着扇子,江河手枕在头下,生无可恋道:“联手欺负一个老人家,太过分了。”

旁边美女抿着笑,江河看着房顶,好久后,终于羡慕道:“我也想娶媳妇儿啊……”

顾九思和柳玉茹在江韶那里要道歉,两个人便一同回去。

柳玉茹将自己正在考虑弄出一条专门运送货物的道路的想法说出来,顾九思听着,随后拿了柳玉茹的地图过来,看了看道:“你想得也差不多,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没有?”

有,有很大的问题。

她需要钱,也需要有人打通各个地方的关系。

这条路线有十一个停靠的点,每个地方她都要建立仓库,建立好了之后,和官府的关系非常重要。

可是这些她都没说,她笑了笑道:“没什么,我如今就是在筹备而已,你不用担心。”

顾九思听着愣了愣,其实这么大的事儿,哪能没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如今他是户部尚书,多少人求着他帮忙都来不及,可柳玉茹却一点求他的话都没说。

他立刻便想明白柳玉茹的顾虑,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和陆先生那边的人谈得如何?”

“陆先生那边有一些钱,”柳玉茹笑笑,“我手里有好几个可以让他投钱的事儿,他还在选呢。”

顾九思点点头,两人一面闲聊一边回了床上,到了睡前,顾九思才道:“不久就是你生日了,你想怎么过?”

“这个不急,”柳玉茹笑道,“先等你加冠吧。”

顾九思应了一声,没有多说。

昏昏沉沉睡过去,等到第二天早上,顾九思上了朝。上朝之后,顾九思就发现洛子商站的位置不太对,他官服颜色也不太对。太子太傅原本是从二品,着紫服,此刻他却穿着绯色官服。

顾九思打量了洛子商一眼,心里便有了数。应当是昨日叶世安那一番痛哭有了效果。

等下了朝,顾九思到了工部去问,便果然听到了洛子商调任到工部,任工部侍郎的事。

这调任令下得悄无声息,范轩明显不想声张。范轩不声张,其他人也不敢张扬。但很快,洛子商调任到工部这件事,所有人都听说了。

范玉得知这个消息的当晚,他就去了范轩的寝宫,他来得气势汹汹,看见范轩后,他忍住气,低声道:“父皇,你为什么将洛太傅调到工部去?”

“这不是朕的处置,”范轩平静道,“是洛大人自己请任的。”

“父皇,您不用拿这一套敷衍我,”范玉焦急道,“你不放心他,想调走他,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洛太傅自己为什么要去工部,您心里不清楚吗?他就是希望您放心,他都退到这样的地步了,父皇您还不满意吗?!”

范轩低着头,看着洗脚盆里泛着波澜的水。水面倒映着他有些疲惫的面容,他听范玉道:“太傅让我不要和您吵架,不要和您争执,儿臣改不了您的决定,可儿臣还是要说一句。”

“父皇,洛太傅是个好人,不该被这么误解。”

范玉说完,便摔袖离开。

等他走了之后,范轩叹了口气。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都不清楚,又怎能指望一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孩子呢?

洛子商调到工部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工部原本就已经有两个工部侍郎,他调过去,不可能挪其他人,于是就讲侍郎的位置加成了三个,他专门负责今年黄河的修缮。

这样突然的调任,一方面工部其他人必然不服,另一方面因为毫无根基建树,他也不太可能做成什么事情。于是大家都在等着,看洛子商打算怎么做。

然而等了没几天,就等到了洛子商拟出来的一份黄河修缮的计划。

这是他根据这次陪太子巡查黄河时候的记录做出来的一份计划,从问题到解决方案都写得明明白白,甚至连花销预算都写了出来。

工部拿给专门的人看过之后,所有人都对洛子商做出来这个方案十分满意,唯独只剩下一个问题,这个方案十分耗费人力。

在洛子商做计划的时候,东都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流传起一个谣言来,说黄河今年必有水患。

而黄河修缮的问题,也就成了大街小巷的热议话题。

于是等这个方案出来时,工部虽然知道这个方案十分费钱,却也硬着头皮将方案交了上去。

毕竟,如果不提出一个方案,这是工部的问题,提出方案后没有钱,这就是户部的问题了。

方案送了上去,工部尚书廖燕礼大加赞扬,同范轩道:“陛下,黄河若按照此法修缮,百年之内,必无忧患,这实乃罕见之良策。”

范轩点点头,他抬头看向在旁边一直站着的顾九思,询问道:“九思以为如何?”

“很好啊。”

顾九思盯着廖燕礼,皮笑肉不笑开口:“那先从廖大人家开始抄起?”

“什么?”

范轩和廖燕礼都愣了愣,顾九思拿了折子,指着上面的预算,看着廖燕礼道:“咱们国库多少银子廖大人心里没数吗?现下没钱,不如从廖大人家里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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