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思说的话让柳玉茹愣了愣, 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和顾家人待久了, 便明白顾家人说话做事儿的思路。若是放在以前, 听着顾九思说休她,她大约真是觉得这人想逼死他,然而如今她却是真真切切能感知到,顾九思是在为她打算, 为她好。

顾九思有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能勘破这世上涂抹在真实外面的虚妄,直直看到本真。因此他说的话,大多也是实话,他休了她, 只要她有钱, 她自己扛得住流言蜚语, 那日子还是一样的过。甚至于有了足够的的钱,足够的权势,她还能过得更好。

他如今是在盘算, 如果有一日顾家真的彻底倒了, 如何给她谋划一条出路。其实以现在的信息来说, 他想得太早, 怕是被今日的事吓着了。然而有了那一个梦,柳玉茹便清楚知道, 这一天或许也会成真。

如果成真了,她是不是真的会接下这份休书,还是会留下来与顾家生死共赴?

她不知道。

最初那个梦里的哭喊声, 江柔的鲜血,顾九思满身利刃一步一步朝她走来的惶恐犹在,她很喜欢顾家,可是她自问自己是个凡人,若真的到了那日……

她低垂了眼眸。

她怕自己,是真的要走的。

然而这样的念头让她有些唾弃自己,顾九思瞧她不说话,赶紧道:“我瞎说的,不会有那一日的,我爹娘可厉害了,你别担心。”

“我就是被吓到了,”顾九思露出浮夸害怕的表情,眼里却有了几分认真:“我是真没见过我娘这么让着的时候,我心里害怕着呢,你别被我带歪了瞎想。”

“我知道。”柳玉茹叹了口气,“你睡吧。”

说着,柳玉茹拿走了帕子,起了身,她去准备了一下,便熄了灯,来到顾九思边上。

她躺到顾九思边上,在黑夜里拉上被子,睁着眼睛。

“其实你想的,可能也是有几分道理的。”她突然开口,顾九思有些疑惑,“嗯?”了一声后,就听柳玉茹道:“我们做最坏打算,如果真按你说的,梁王有一天反了,你表姐是梁王侧妃,你舅舅与梁王关系深厚,你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侧过身,看着顾九思在黑暗里趴在手上,似乎是认真想着。

“我不知道。”顾九思想了许久,终于道,“我知道的信息太少了,我怕现在我想的所有,都是错的。”

“如果按照你知道的,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呢?”

“你怎么总问我啊,”顾九思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以前我就是喝酒赌钱斗蛐蛐,哪里管过这些?”

“可是,”柳玉茹直接道,“我就觉得你想得都对。”

顾九思微微一愣,他被这么一夸,有些不好意思,瞧着柳玉茹带着期待的目光,他终于道:“好好好,那我随便说说,我说了你就随便听,千万别当真的啊。”

“你说你说。”

“接下来吧,就要看我舅舅和皇子有没有亲戚关系了。其实如果我是我舅舅,我现在要做的,一定是拼了命再把家里的孩子送一个到宫里去,和哪个皇子,或者哪个皇子的姐妹结亲,等梁王叛变,就作壁上观,看打得怎么样,谁赢站谁。”

“所以你舅舅打算让你去尚公主。”

柳玉茹恍然大悟。

顾九思呆了呆,他下意识道:“那我舅舅岂不是知道梁王要反?!”

这话出来,两人对视了一眼,柳玉茹看着顾九思震惊的表情,赶忙抬手想要拍拍他的背安慰他,只是临到头又想起他背上有伤,于是手上方向一转,就去了他的头上,摸着他的头安慰道:“没事没事,你都是瞎想,做不得数的。”

“你摸什么头,摸狗呢?”

顾九思翻了个白眼。

柳玉茹笑着没收手,笑眯眯道:“你毛发柔顺,手感很好啊。”

顾九思听着这话,哽了哽,头一次被柳玉茹堵住了声。他红了脸,扭过头去,小声道:“你怎么这么不矜持,男人的头能乱摸的吗?”

“可是你是我夫君啊。”

柳玉茹一本正经,顾九思立刻道:“那也不能随便摸!”

“啧,”柳玉茹反击道,“真小气。”

顾九思听着柳玉茹的话,反应了半天,才缓过来,回头道:“我说你现在怎么伶牙俐齿的?”

“哦,”柳玉茹平静道,“现在开始了解我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顾九思一脸悲伤。

“怎么说?”

“我要是休了你,我怕你不是伶牙俐齿,而是铁齿铜牙,一口一口能给我撕碎了那种。”

柳玉茹被顾九思逗笑,她在被窝里咯咯笑着,两个少年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有时是正事儿,有时就绕到了一些奇怪的事儿上。

顾九思的人生经验比柳玉茹丰富得多,他说她没听过没见过的,说他街头斗鸡,赌坊赌大小,酒楼宴江湖豪杰,柳玉茹有时候听到离奇之处,睁大眼不肯相信的样子,能让顾九思笑老久。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到困,迷迷糊糊就睡了。睡到半夜时分,顾九思迷糊着睁眼看了一眼,就瞧见柳玉茹侧着身,头靠在他肩上,像只猫儿似的,紧挨着他。

他也不知道怎么,抬手撸了两把她的头发,心满意足睡了。

第二天早上柳玉茹醒过来,顾九思听到她起了,打着哈欠道:“你将王先生请过来,这几日我就在房里上学吧。”

王先生是柳玉茹专门请来讲天下局势的先生,柳玉茹听顾九思的话,便明白了顾九思的意思。

如今来赶考科举怕是来不及,科举下一次考试是三年后,而三年后考入朝廷,也才是入仕,若如今梁王动作已经这样大,顾家怕是等不到顾九思入仕升官了。如今要做的,就是将最核心最重要的东西先学下来,柳玉茹心里沉了沉,明白昨夜的话,虽然玩笑着打了岔,顾九思心里却已经有了定论。

她应了声,让人去请了王先生,而后便要去找江柔和顾朗华。

顾九思叫住她,柳玉茹回过头,看见公子趴在床上,夏花开在他身后圆窗之外,他忽地笑开,笑容似若春花绽开,带了天地绘笔描出的一抹好颜色。

“小娘子,做该做的,便莫要忧心了。”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说轻浮不够轻浮,说庄重不够庄重的话,似是哪家公子立于陌上,随口开着的玩笑。

柳玉茹读出这份风流,红了红脸,小声啐了一口“浪荡!”,便转身领着人出去了。

顾九思逗了柳玉茹,趴在床上,拍着床板笑出声。

柳玉茹走出长廊,心跳才缓了些。她过往遇见过的男人,大多是叶世安那样的,恭敬有礼,说话时候,规规矩矩站在帘子外面,便怕哪句话逾越了规矩。第一次见顾九思这样狂浪的人,她觉得新奇又无奈。

最重要的是顾九思脾气放肆便算了,还生了这样一张好皮囊。

无论男女,骨子里都爱着美丽的事物,且不说顾九思骨子里其实是块璞玉,哪怕真是个草包,那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评价。

至少外在金玉,这真是整个扬州城都不敢否认的。

柳玉茹缓了缓,等心里冷静下来,才去了大堂。

柳玉茹和顾朗华已经起了,两人正忧心忡忡说着什么。

柳玉茹进去后,给两人行了礼,顾朗华漫不经心应了,随口道:“九思怎么样了?”

“郎君还在休养,大夫说,再过五天,就能下床了。只是骨子里伤了元气,这怕是要调养一阵子。”

“不落病根就好。”江柔听着,心里又有些难受,她安慰着大家和自己,随后道,“过一会儿,我同你公公去瞧瞧他。他还在睡着吧?”

“郎君醒来后,便让人请王先生过去了。”

柳玉茹实话实说,江柔和顾朗华微微一愣,江柔先反应过来,慢慢点着头,敷衍着道:“好,他想多学点,也是好事儿吧。”

顾朗华点点头,却是叹了口气。

“以往总打着他读书,”顾朗华苦笑,“如今他真读书了,倒高兴不起来了。”

“是啊,”江柔垂眸看着手中茶杯中的绿汤,有些恍惚道,“我唯愿他一辈子不长大,可哪儿有一辈子长不大的孩子?”

说着,江柔苦笑道:“愿意上进,也是好事。总不能事事总让玉茹一个人操心,毕竟是当丈夫的人了。”

“哪里会事事都是我操心?”柳玉茹笑起来,“如今我与郎君都还小,全靠公公婆婆照顾着,九思现在主意大着,思路清晰敏捷,儿媳还是听着他做事儿。”

“玉茹妄自菲薄了,”说起这些,江柔面上终于有了笑,“昨日全靠玉茹机敏。若我们想着熬到今日再去王家,王善泉怕是昨日就人来了咱们家,咱们再做姿态,也显得不够真诚。玉茹虽然年纪小,但做事儿想得周道谨慎,可比我们机敏多了。”

柳玉茹听着,连忙自谦,不敢应下这份称赞。

三人说了一会儿后,吃了早点,便一起去房中看顾九思。

顾九思正在上课,柳玉茹站在门前,便听顾九思不断询问着王先生的问题。

他似乎是将整个朝廷上的官员名字职位都一一记了下来,反复盘问着王先生更多细节。有些时候王先生也答不上来,顾九思便接着下一个问题。

三人在门口听着顾九思听课,等到了时候,王先生才从里面出来,见到顾朗华一行人站在门口,王先生有些尴尬,似乎是让人看到了短处,忙同三人行了礼,便匆匆走了。

等三人进屋后,顾九思正在喝茶,他吩咐着木南道:“王先生知道得还不够多,你按着我说的,将十三州地方官员的名字生平性格全给我打听一遍,送来给我。”说着,他才发现门口站了人。他抬眼看去,诧异道:“爹?”

“公公婆婆来看看你。”柳玉茹赶紧为他解惑,然而顾九思莫名其妙道,“看我做什么?娘来就算了,爹你来做什么?你看完我,我背上的伤也不会好,赶紧该做什么做什么,咱们家都快完蛋了,你个糟老头子快去做点有用的事儿……”

“郎君!”柳玉茹看着顾朗华铁青的脸色,忙扑了过去,小声道,“住嘴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我吃完烤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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