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韶光与邵杰在东市沈记酒肆后宅里喝茶说话儿。

“再没想到,竟然还有来咱们这儿偷书的!”邵杰颇有些啼笑皆非。

他跟沈韶光讲述刚才的事。一个士子进来吃了碗韭齑馎饦,花的银钱不到店里赠书的弦儿,他却偷偷从架子上拿了一本袖了,许是头一回做这事,慌里慌张地,在门口与人撞了满怀,这书就掉了出来露了馅儿。

适逢邵杰赶上,生意人都是以和为贵的,邵杰便干脆把这书赠送给了他,“郎君看得上敝店辑的书,也是敝店的荣幸。”

那士子越发无地自容了,再次为自己窃书的事道歉。

邵杰又安慰他:“不过拿本书回去看看,怎么算窃呢?日后郎君为官做宰了,这事说起来还是一桩雅闻趣事。”

沈韶光失笑,没想到邵郎君竟然是孔乙己的知己。

邵杰也笑,觉得自己虽然没长一个能读书的脑袋,却着实长了一颗尊重读书人的心。

沈韶光想了想,笑道:“这样吧,凡是在本店诗薄上留诗的,都赠一本算了。”给清贫的读书人们留个口子。

自从皇帝东市半日游并题了诗之后,这诗集就消耗得快了,原先不爱诗词文章的,或者熟客已经领过一本的,都不拿,如今这玩意儿几乎成了居家旅行馈赠亲友装逼闲聊必备佳品,不管写不写诗,爱不爱诗,是不是之前领过,只要消费额度够了,都领一本。

这还是没有“御诗”的版本,可以想象,如果把皇帝的诗加进去,印第二版,那得是怎样的盛况。

沈韶光与邵杰说起加印的事,邵杰拊掌:“我也要与你说这事呢,很应该。”

沈韶光是滴水不漏的,“把最近新收的诗词选着好的都放进去,便——截止到上元节吧。”光放皇帝的,太明显,但可以让皇帝的压轴。

邵杰指指沈韶光,“精明!谨慎!”

沈韶光哈哈大笑,这是又开始商业互吹进程了吗?

邵杰却悻悻,“你说那日我怎么就没在呢?要是在,这事够我说好几年的,兴许还能入我家家谱。赚再多钱,到底不如这个体面。”

沈韶光却道,“要说体面,还有更体面的。比方说,我们的诗集子在读书人中流传越来越广,开谈不说火锅子,读尽诗书也枉然?”

邵杰扭头,一口茶饮喷了满地。

沈韶光却不笑,“再比如,有天灾人祸,我们设立粥棚;边疆异动,大军远征,我们捐款捐粮;知道哪个书院缺钱缺物缺地方,我们用酒肆的名义甚或郎君个人的名字,盖个‘邵郎堂’……”

邵杰不笑了,思索片刻,缓缓点头。

“行这些真正利国利民之事,才是真体面,郎君的家谱上很可以大书特书的。”沈韶光一脸肃然,然后轻咳一声,呷口茶,“自然,顺便捞些‘义商’带来的好处,也是我们应得的。”

邵杰哈哈大笑,指着沈韶光,“奸诈,太奸诈!”

沈韶光嘿嘿一笑,接受了他这另类的吹捧。

她不知道,以后邵杰确实走上了公益之路,并因此被皇帝授了从五品的朝散大夫,比其祖父当初的员外郎品阶高了不少,邵家在他的手里越发光大,他也确实成了其家谱上单拎出来大书特书的一个人。

沈韶光和邵杰展望他们的义商之路的时候,林晏正在与刑部宋侍郎聊前些天交接的刑狱案宗中一些未尽之事。

说完正事,两人一同从皇城出来。天有些阴,北风冷飕飕的,宋侍郎笑道:“这种天气,最适合吃火锅子。”

林晏点头。

想起从前一起吃饭的事,宋侍郎半抱怨半玩笑地道,“枉我原先还跟你献宝,谁知你家才是火锅的老祖!”

去年夏,在崇贤坊沈记酒肆捉的歹人是京兆与刑部同审的,主审的便是林晏和宋侍郎,宋侍郎也便知道了自己这位朋友与沈记女店主的事。更巧的是,那家店铺便是自家娘子卖出的陪嫁,而自己也见过这位沈氏,恍惚记得确实是位风华颇佳的女郎,怪道林安然如此痴情,为了沈家的事尽心尽力……

想起他似对锅子颇不以为然,吃的时候只涮些鱼片,宋侍郎实在有些好奇,“你吃饭这般挑,沈家女郎不嫌弃吗?”

林晏微笑道:“不嫌弃。”

宋侍郎点点头,可见沈小娘子是个温柔的。

宋侍郎又笑问:“安然好事将近了?”

林晏笑得越发和暖了,“快了,大约入夏的时候吧。”

林晏又向宋侍郎这过来人请教起婚礼筹备乃至亲迎的一些细节,很是认真的样子。宋侍郎在心里啧啧两声,那样谨肃沉静的林安然也有今天……

“观安然形容,恨不得明日就亲迎似的……”宋侍郎打趣他。

林晏默认地笑起来。

宋侍郎露出了然的神色,都是男人,懂。

在马上到来的上元节,林晏这恨不得明日就亲迎的感受更强烈了。

上元节这样灯火笙歌、士女夜游的日子,天气却实在不好,天阴沉得厉害,风也很是冷硬。

林晏不留值,早已提前与沈韶光说好了陪她看灯。他其实对看灯没什么兴趣,但想到小娘子们似乎都喜欢,阿荠又是爱玩爱闹的性子,便不忍扰了她的兴致。

到了沈宅,她已经收拾好了,两人便一起出门。

沈宅门口挂的灯在风里摇晃,借着灯光,林晏帮沈韶光整理一下风帽,又紧了紧大氅领子,牵起她的手藏在自己的氅衣袖子里,“走吧。”

风吹得街上的灯架子吱嘎吱嘎响,灯都摇晃晃晃的,有的纸灯甚至被吹破了,看灯的人虽都裹得厚厚的,却仍缩脖皱眉——真是别样的上元风光。

沈韶光笑起来,林晏低头看她笑,自己也笑了。

“晏郎,跟你打个商量,我们回家点个灯看不行吗?为什么非得出来找这罪受?”

林晏摸摸她冷冷的鼻子和脸颊。

“别摸,我是不是流鼻涕了?”沈韶光皱眉。

林晏笑起来,干脆解开带子,把她裹在自己的氅衣里,搂着她往回走。

后面不远处的刘常、周奎觉得自家阿郎大概很是喜欢这个天气。

回到室内,沈韶光脱了鞋子,上榻,用羊皮褥子盖住腿脚,婢子阿青递给她手炉,又捧上热茶来。婢子奴仆们也一起出去看灯了,只留下几个看家的。

林晏坐在她对面,也端着热茶喝。

沈韶光没事就要撩一撩。她掀开羊皮褥子,笑道:“刚才你分我半件氅衣,我现在可以分你半条褥子……”

林晏轻咳一声,到底没好意思接受她的还礼。

沈韶光却越发地来劲儿,杏目一转,小声嘟囔:“又不是‘与子同泽’……”

泽者,内衣也。林晏实在不知道说她什么好,待要绷起脸,她已经眯眼笑了起来。

“阿晏,我们一起玩掷骰子吧?”沈韶光抓起榻上婢子们之前玩的筛子,笑问。

林晏自然无有不从。

两人选最简单的玩法儿,比点数大小,三局两胜,输者或者一诗一词、或者唱个曲子、或者讲个笑话,皆可。

沈韶光叶子牌打得极好,但掷骰子本事却很一般,林晏也不精于此道,两个人纯靠运气。

然而今天沈韶光的赌运实在差,总是输,总是输。在讲了四五个故事,又唱了一个小调之后,沈韶光眼看掷出的又是个“幺”,便耍起了赖皮,“不玩了!不玩了!”

林晏笑起来。

沈韶光觉得林少尹长这么大没娶上媳妇是有道理的,也就是自己心大量宽吧……

阿青端上两碗汤圆来,给沈韶光解了围。

小小的碗里只有几个汤圆,却颜色不一,吃起来,馅儿也不一样。黄米皮儿的里面是甜豆沙,糯米皮儿的里面是鲜肉,掺了绿豆的皮子里面包的是桂花卤,加了紫苏的皮子里包的黑芝麻馅儿。

这样的冬夜,吃这样一碗又香又甜的汤圆,再喝两口汤,肚子里很是舒泰。

沈韶光歪在隐囊上,一只手把玩筛子,对净过手刚进来的林晏笑道:“我刚才是不是还欠你一局?”

林晏笑着点头。

“应应景儿,说个灯谜吧。”沈韶光清清嗓子,“谜面是两个肉汤圆成亲。”

林晏笑着皱一下眉。

“猜不出?”沈韶光流氓一笑,对他招手,“我告诉你。”

林晏走到她坐的榻边儿。

沈韶光坐直身子,轻笑道:“谜底是——两个肉丸。”

林晏抿抿嘴,沈韶光已哈哈哈地歪回了隐囊上。

看了她片刻,林晏欺身过来,压在她身上,一只手搂上纤腰,一只手放在她脑后。

看着近在眼前的俊脸,沈韶光颇有些愣怔,她本来只是闹着玩儿的。

“乖,闭眼。”说着林晏已用自己的唇覆上了她的唇。

沈韶光很乖地闭上眼睛,手攀上他的脖子。

过了好一会儿,林晏有些喘息地停住,又过了一会子,才稳住心神,看着怀里娇媚的小娘子,想想遥远的夏天,心里悔得厉害,其实当初找员外郎沈朴代行六礼也很好啊,洛阳离着多么近,那样就可以选个春天的吉日了……

作者有话要说:汤圆结婚的谜语原自一个很多年前饺子结婚的小段子——饺子/肉汤圆脱了衣服,成了肉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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