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情自许==

秋风萧瑟, 林木簌簌,黄叶散落在青石板路上, 层层叠叠。

沈文祁将周述安的户籍备案放入袖口中,从大理寺走了出来,一路上, 心情颇为复杂。

晚膳过后,沈文祁敲了敲沈姌的房门,“姌姌。”

门缓缓打开,“阿耶找我有事?”

沈文祁点了点头,进了屋, 坐下,对身边的婢女挥了下手,“你们先下去。”

清丽带头躬身退下。

待屋里人走空了,沈文祁叹口气道:“说来惭愧, 阿耶竟不知, 你心里头藏了这么多事。”

沈姌一怔,等着他继续说。

缓了缓, 沈文祁道:“今日下朝, 我先去了趟刑部, 后又去了趟大理寺。”

沈文祁盯着沈姌道:“我说你怎么将婚事拒绝的那般干脆, 原来如此……”

闻言,沈姌的眉心不禁突突地跳起来。

心道:这才是那男人最最可恶的地方。

你要说他昨日说的那些全是鬼话吧,偏偏证据又都在这儿摆着。只要有心去查,皆对的上。

沈姌对上亲爹这万分痛心的目光, 忽然生出了百口莫辩的无力感。

沈文祁从袖口将那户籍备案抽了出来,交到沈姌手里,“看看吧。”

沈姌打开后,目光凝住。

耳畔响起了李棣的嗓音,“姌姌,你查我?”

“她叫何婉如是吗?你的表妹?”

“是,她是我的发妻。”

有些旧事,就像旧伤,明明已是不痛不痒,可一旦触及,心脏还是会不可抗拒地揪在一处。

思及此,沈姌捏着这份户籍,颤声道:“若这也被动过手脚呢?”

“这回,阿耶定会找人查清楚。”沈文祁看着沈姌蹙着的眉头,轻声道:“姌姌,没人会逼你的,阿耶瞧他对你用情至深,绝非是……”李棣那样的无耻之徒。

“李棣”二字刚要脱口而出,沈文祁就将嘴边儿的话咽了下去。

当年沈姌落水,只堪堪过了一夜,就闹了个满城皆知,那些所谓的文人墨客,借此不知做了多少首诗。

李棣整日游走在云阳侯府门前,瞧着情深意切,可这沈文祁眼里,无异于是在逼他嫁女。再一比周述安昨日那句——“晚辈知她囿于世人眼光、种种礼数,也不忍逼她,思忖再三,只好将备好的聘礼,放回了库房中。”

也难怪沈文祁会说出“用情至深”四个字来。

沈文祁以拳抵唇,轻咳了一下,“姌姌,朝朝暮暮易,两情相悦难,你自己考量,阿耶都听你的。”

说罢,沈文祁拍了拍沈姌的肩,走了出去。

用情至深、两情相悦难。

沈姌看着桌案上户籍彻底语塞,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她的父亲,果然是凭着真才实学爬到工部尚书一职的。

清丽瞧见自家主子扶额叹息,不由低声道:“此事闹到这个份上,娘子心中可有打算了?”

沈姌侧头看向支摘窗。

她心里清楚,周述安把事做到这份上,就是铁了心要娶她,可她……

默了半晌,沈姌倏然站起来,轻声道:“清丽,备马,随我出去一趟。”

清丽道:“娘子这是要去哪?”

沈姌道:“去周府。”

与其思来想去没个结果,还不如直接了当说个清楚。

清丽惊讶地张了张嘴,“娘子这是要亲自登门?这……这不合礼数吧。”

沈姌勾了下唇角,几不可闻道:我与他,本就没什么礼数好讲。

清丽没听清,又道:“娘子方才说甚?”

沈姌道:“无事,走吧。”

秋风骤急,不一会儿便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马车穿过街巷,雨势越来越大,马蹄踩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一片水花,踢踢踏踏的声音渐弱,车夫高抬缰绳,道:“到了。”

眼前的匾额上赫然写着周府二字。

清丽将油纸伞横在沈姌头上,低声道:“奴婢这就去敲门。”

沈姌拢了拢身上的连帽大氅,道:“咱们不走正门。”

二人绕了一圈,行至周府的小门。

沈姌抬手敲了敲,隔了好半晌,木门才缓缓打开。

于管家一见是名女子,不禁吓了一跳,“娘子是……?”

“工部尚书沈文祁之女沈姌,今有急事求见周大人,劳烦通传一声。”

于管家一听“沈姌”二字,连忙侧过身子道:“娘子请进。”

这位娘子,他是不敢拦的,毕竟周府东华苑库房里锁着的,都是本该送往沈府的聘礼。

穿过悬廊,清溪低声道:“这周府……怎么除了方才那位管家,一个人都没有?”

沈姌也在好奇此事。

朝中三品大员的宅院,怎会如此清冷?陈设简洁便罢了,怎么下雨天,连个洒扫的婢女都没有?

须臾,他们来到了书房门前。

于管家回身道:“娘子稍等。”

于管家走进去,低声耳语一番,周述安眉宇一蹙,沉声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

周述安连忙起身去推门。

只见沈姌真的出现在了他的院子里。

雨滴打在她头上的伞面上,激起片片涟漪。

周述安怔住,道:“快进来。”

门“吱呀”一声阖上,周述安看着沈姌,轻声道:“怎么这时候过来?”

沈姌道:“自然是有话想说。”

周述安下意识错开了她的目光。

虽说他有无数种方法让她嫁,也不介意多试几回,可听她亲口拒绝,还是会生出挫败之感。

周述安叹一口气,沉声道:“说吧。”

“周大人想娶我,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蓄谋已久?”

周述安目光坦荡,直接回了她的话:“蓄谋已久。”

见他没拐弯抹角,沈姌心里的一股闷气反而顺了不少,又道:“周大人已过而立之年,却一直无妻无子,我可否知其缘由?”

周述安道:“我出身不显,祖辈无荫,是外祖父一人将我养大。我朝律法规定,没有一官半职的平民,必须要服徭役或兵役,外祖父不想我舞枪弄棒,一直与我说,学而优则仕,身无官位,不可成家。”

沈姌又道:“周大人可是圣人钦点的状元郎,入仕不久便坐上了大理寺卿的位置,正三品的官位,还不足以成家吗?”

“读书人,人人都想捧紫绶金印衣,封妻荫子、光耀门楣。”周述安又道:“成家立业,我不是没想过。可这是长安,大街上随便抓一个,都是惹不起的高门子弟,我得时刻记得,那个位置为何会轮到我来坐。”

“我刚被任命为大理寺卿的那一年,共被刺杀过七次。除此之外,也是祸事连连,有人劫狱、有人逃狱,稍有不妥,便会有人到圣人面前参我一本。”

沈姌目光一怔。

她心里清楚,周述安能走到今日,绝不会是旁人那般容易。

她的心颤了一下,复又停下。

不论如何,她总算抓到了自己想听的字眼——封妻荫子。

“多谢周大人以诚相告。”

周述安提眉看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周大人手上的权利,早已今非昔比,封妻荫子,也指日可待。”沈姌缓了一口气,抬眸道:“只是我,并无这个福分做你的夫人。”

“为何?”

沈姌一字一句道:“我与李棣虽说早已绝了夫妻情分,但曾经,也算得上夫妻恩爱、琴瑟和鸣,我一直都想要个孩子,却迟迟未曾有孕。”

沈姌承认,夫妻恩爱、琴瑟和鸣这八个字,还有那句一直想要个孩子,皆是刻意而为。

可这便是她的人生,改不了的人生。

她以为,今日这些话,足够叫周述安死心了。

却没想到,那个伟岸挺拔的身躯,朝她走了一步。

他抬起双臂环住她,柔声道:“无妨。”

并未多问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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