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最喜欢的男老师是蒋一轮,最喜欢的女老师是温幼菊。

温幼菊会唱歌,声音柔和而又悠远,既含着一份伤感,又含着一份让人心灵颤抖的骨气与韧性。她拉得一手好胡琴。琴上奏得最好的又是那曲《二泉映月》。夏末初秋的夜晚,天上月牙一弯,她坐在荷塘边上,拉着这首曲子,使不懂音乐的乡下人也在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悲愁。桑桑的胡琴就是温幼菊教会的。

在桑桑看来,温幼菊最让人着迷的还不仅仅在于她会唱歌,会拉胡琴,更在于她一年四季总守着她的药罐子。他喜欢看她熬药,看她喝药,看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温幼菊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出现,总是那副样子。她自己似乎也很喜欢自己这个样子——这个样子使她感到自己很温馨,也很有人情味。

因为她的房间一年四季总飘逸着发苦的药香,蒋一轮就在她的门上挂了一块木牌,那上面写了两个字:药寮。

桑桑不懂“寮”是什么意思,蒋一轮就告诉他:“寮就是小屋。”

温幼菊笑笑,没有摘掉牌子。她的小屋本就是熬药的地方。她喜欢熬药,甚至喜欢自己有病。“药寮”——这个名字挺古朴,挺雅的。

桑桑进屋子时,温幼菊正在熬药。

温幼菊坐在小凳上,见了桑桑,也给了他一张小凳,让他与她一起面对着熬药的炉子。

这是一只红泥小炉,样子很小巧。此时,炭烧得很旺,从药罐下的空隙看去,可以看到一粒粒炭球,像一枚枚蛋黄一样鲜艳,炉壁似乎被烧得快要熔化成金黄色的流动的泥糊了。

立在炉上的那只黑色的瓦罐,造型土气,但似乎又十分讲究,粗朴的身子,配了一只弯曲得很优雅的壶嘴和一个很别致的壶把。药已经煮开。壶盖半敞,蒸气推动着壶盖,使它有节奏地在壶口上弹跳着。蒸气一缕一缕地升腾到空中,然后淡化在整个小屋里,使小屋里洋溢着一种让人头脑清醒的药香。

在深秋的夜晚,听着窗外的秋风吹着竹林与茅屋,小红炉使桑桑感到十分温暖。

温幼菊没有立即与桑桑说话,只是看着红炉上的药罐,看着那袅袅飘起的淡蓝色的蒸气。她的神情,就像看着一道宁静的风景。

桑桑第一次这样认真地面对红炉与药罐。他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他好像也是挺喜欢看这道风景的。

温幼菊往罐里续了点清水之后,依然坐了下来。她没有看桑桑,望着红炉与药罐问他:“害怕吗?”

桑桑说不清楚他到底是害怕还是不害怕。他甚至有点渴望自己生病。但他又确实感觉到,事情似乎太严重了。他倒是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孤独感。

桑桑望着炉口上似有似无的红焰,不说话。

“你来听听我的故事吧。”温幼菊回忆着,“我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是奶奶把我带大的。我得永远记住我的奶奶,永生永世。这倒不在于奶奶知我的冷热,知我的饥饱,而在于她使我学会了活着所必要的平静和坚韧。奶奶是个寡言的人。细想起来,奶奶没有留给我太多的话。在我的记忆里,最深刻的,只有她留下的两个字:别怕!这几乎是她留给我的全部财富,但这财富是无比珍贵的。记得我七岁时,那年冬天,我望着门前那条冰河,很想走过去。我想站在对岸,然后自豪地大声叫奶奶,让她来看我。但我走到冰上时,却不敢再往前走了,虽然我明明知道,冰已结得很厚很厚。这时,我感觉到身后的岸上,站着奶奶。我没有回头看她,但是我能感觉到奶奶的目光——鼓励我的目光。当我还在犹豫不决时,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别怕!奶奶的声音不大,但在我听来,却像隆隆的雷声。我走过去,走过去,一直走过去……我登上了对岸,回头一看,奶奶正拄着拐棍站在寒冷的大风中。当时奶奶已经七十岁了。我没有大声地叫她。因为我哭了……”

温幼菊用铁钩捅了几下炉子,炉口飞出一片细小的火星。

“十二岁那年,我生病了,非常非常严重的病。医生说,我只能再活半年。那天傍晚,我独自一人走到大堤上去,坐在一棵树下,望着正一寸一寸地落下去的太阳。我没有哭,但我能感觉到我的手与脚都是冰凉的。奶奶拄着拐棍来了。她没有喊我回家,而是在我身边坐下了。天黑了下来,四周的一切,都渐渐地被黑暗吞没了。风越吹越大,我浑身哆嗦起来。当我抬头去望奶奶时,她也正在望我。我在黑暗里,看到了她的那双慈祥的、永远含着悲悯的眼睛。我扑到她怀里,再也克制不住地哭泣起来。她不说话,只是用手抚摸着我的脑袋与肩头。月亮升上来了,很惨白的一轮。奶奶说:‘别怕!’我伏在她腿上,竟然睡着了……后来的日子里,奶奶卖掉了她的一切,领着我四处治病。每当我感到绝望时,奶奶总是那句话:‘别怕!’听到这两个字,我就会安静下来。那时,我既不感到恐怖,也不感到悲伤。我甚至那样想:我已见过太阳了,见过月亮了,见过麦田和风车了,见过那么多那么多的好人了,即使明天早上,真的走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我像所有那些与我年纪一样大的女孩子一样,觉得很快乐。奶奶每天给我熬药。而我每天都要喝下一碗一碗的苦药。我听奶奶的话,从不会少喝一口。喝完了,我朝奶奶笑笑……”

温幼菊将药倒进一只大碗里,放上清水,接着再熬第二服。

停顿了很久,温幼菊才说:“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了师范学校。也就是那年秋天,奶奶走了。奶奶活了八十岁。奶奶是为了我,才活了八十岁的。奶奶临走前,抓住我的手。她已说不出话来了。但我从她微弱的目光里,依然听到了那两个字:‘别怕!’”她没有看桑桑,但却把胳膊放在了桑桑的脖子上:“桑桑,别怕……”

眼泪立即汪在桑桑的眼眶里。

温幼菊轻轻摇着桑桑,唱起歌来。没有歌词,只有几个抽象的叹词:

咿呀……呀,

咿呀……呀,

咿呀……哟,

哟……

哟哟,哟哟……

咿呀咿呀哟……

这几个叹词组成无穷无尽的句子,在缓慢而悠长的节奏里,轻柔却又沉重,哀伤却又刚强地在暖暖的小屋里回响着。桑桑就像一只小船,在这绵绵不断的流水一样的歌声中漂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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