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桑桑就在蒋一轮与白雀之间传递了四封信,并即将促成一次幽会。

桑桑对大人之间的事充满了好奇心。他好像一个爱东张西望的人,忽然看到了一道门缝。他渴望着能从这道门缝里看到大人的世界——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他在蒋一轮与白雀之间来回穿梭时,经常沉浸在一种夸张的感觉里。当他走进幽深而空寂的村巷,当他面对一条用两只眼睛紧紧盯住他的黄狗,当他在黑暗里迎面遇到几个人而装成一副游玩的样子时,他觉得他是一个机智绝顶、可以做成大事的孩子。他并不很了解蒋一轮与白雀之间的通信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很愿意为他们跑腿送信。因为他觉得他也介入了这个世界,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有了一种拿了入场券,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提前进入了场内的优越感与得意。

甚至,桑桑那天看荷塘边上蒋一轮与白雀在月光下排练时,就已在心里觉得,蒋一轮和白雀应该在一起——他们才应该在一起呢!

这天天黑之后,桑桑把一条木船摇到了河那边的一棵大树下。

船上坐着蒋一轮。

木船静静地停在岸边。没有月亮,只有风。风吹得两岸的芦苇乱晃,吹得水面泛起波浪,一下一下拍打着河岸。树上有鸟,偶然叫一声,知道是风的惊扰,又安静下来。村子里,偶然传来一阵呼鸡唤狗的声音。到处是一个意思:天已晚了,夜间的寂寞马上就要来了。

蒋一轮也像桑桑一样,在体验着一种紧张。但他在桑桑面前必须得做出一个老师的样子来。他要给桑桑一个平静的而不是激动的样子,并且还要给桑桑一个印象:他与白雀之间,是世上最美好、最纯洁的友谊。

桑桑听到了脚步声,从船上站了起来。

白雀来了,白雀没有一点慌张的样子,像是要去做一件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她上了船,然后坐了下来,把双腿垂挂在船舱里,与同样姿态的蒋一轮正好面对面。

桑桑摇着船,船在夜色下往前行。桑桑像所有水乡的小孩一样,八九岁时就能撑小船,而到十几岁时,就能摇橹,让较大的船运行起来。水乡的水面上,常见一些与船体极不相称的孩子摇橹。那些孩子埋着屁股,一仰一合,居然把橹摇出很大的水花来。要是在白天,桑桑会很得意地向两岸的人表演他的摇橹技术。那时,他会把动作做得很有节奏,很有模样。但现在他知道,谁也看不见他摇橹,就不去在乎动作了——他现在只想将船摇得快一些,早点让船进入芦苇荡里。

岸上有人问:“谁在摇船?”

桑桑不回答。蒋一轮与白雀自然更不会回答。船依然走它的路,谁也不去理会岸上的人。

村庄与学校都渐渐地远去了,船正在接近大河口。

“他们可以说话了。”桑桑想。

可是蒋一轮与白雀并不说话。

桑桑很纳闷:“好不容易在一块儿,怎么不说话呢?”

蒋一轮与白雀就是不说话,只是面对面地坐着。

天空有嘎嘎声。桑桑知道,那是夜行的野鸭子。桑桑能想象出,那队野鸭子,正在天空下整齐地飞着,但一个个样子都很滑稽——野鸭总是那么一副笨样子。

船出了大河口,水面忽然一下子开阔了。月亮从东边的树林里升起来了,水面上就有了一条晃动不定的银色的路。这条银色的路,直伸向远方,突然地就断了。桑桑顺着这条银色的路望去,已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个芦苇荡。

水面一宽,加上风大了一些,船便开始晃动。

蒋一轮与白雀依旧不说话。

桑桑想:也不知他俩干什么来了?大人的行为很古怪,让人想不明白。

船到了芦苇荡。

这是一片很大的芦苇荡,月光下一望无际。

蒋一轮先上了岸。桑桑看到,蒋一轮伸过手来,本来是想拉一下白雀的,但白雀没有用他帮忙,自己跳到了岸上。他们面对着无限深远的芦苇荡,一阵踟蹰,很长时间站在那儿,不敢往深处走去。

桑桑说:“我一个人就走进去过很远很远。”

蒋一轮和白雀一前一后往前走了几步,蒋一轮回头问:“桑桑,你呢?”

桑桑说:“我要看船。”

蒋一轮与白雀继续往前走。站在船上的桑桑看到,他们走着走着,就并排走了,并且渐渐地挨到了一起。当时,月亮很亮地照着他们。桑桑觉得他们的身影要比白天的长。后来,芦苇越来越稠密,直至完全地遮挡住了他们。

桑桑坐了下来。他朝天空望去,天空干净得如水洗刷过一般。月亮像是静止的,又像是飘动的。他猜测着蒋一轮和白雀:他们是坐着呢,还是站着呢?他们在说些什么?桑桑猜测不出来,就不去猜测了。他依然去看天空。他忽然觉得一个人独自守着船很孤单。他想让自己给自己唱一首歌。但还未等他唱,一缕笛音就从芦苇深处响起,在十月的夜空下传送着。蒋一轮与白雀并未说话。这使桑桑很遗憾:难道就是为了到这儿来吹笛子的吗?

就是。笛子响起之后,就一直没有停止。

桑桑躺到了船舱里。隔着一层船板,他听到了流水声,丁丁冬冬的,像是在给蒋一轮的笛子伴奏。后来,桑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凉风将他吹醒时,他猛地激灵了一下:我睡了多久啦?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天和水。他有点害怕起来,立即起身,循着依然还在响着的笛音走过去。

月光下,桑桑远远地看到了蒋一轮和白雀。蒋一轮倚在一棵楝树上,用的还是那个最优美的姿势。白雀却是坐在那儿。白雀并没有看着蒋一轮,她用双手托着下巴,微微仰着头,朝天空望着。月亮照得芦花的顶端银泽闪闪,仿佛把蒋一轮与白雀温柔地围在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里。

桑桑拨着芦苇秆,想再朝前走几步。沙沙声惊动了蒋一轮与白雀。他们忽然意识到了时间的流逝,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就听见蒋一轮“哦”了一声,接着白雀说:“天不早了。”

木船回到村前的大河时,村子早已在月光下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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