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一天下午,北风越刮越大,到了快放学时,天气迅捷阴沉下来。桑桑家的那些在外觅食的鸽子,受了惊吓,立即离开野地,飞上乱云飞渡的天空,然后像被大风吹得乱飘的枯叶一般,飘飘忽忽地飞回草房子。白杨在大风里鸣响,旗杆上的麻绳一下一下猛烈地鞭打着旗杆,发出叭叭的声响。孩子们兴奋而略带恐怖地坐在教室里,早已听不下去课,只在心里想着:怎么回家去呢?桑乔走出办公室,呛了几口北风,系好领扣,看了看眼看就要压到头上的天空,便跑到各个教室说:“现在就放学!”

不一会儿,各个教室的门都打开了,孩子们只管将书本与文具胡乱地塞进书包,叫喊着,或互相呼唤着同路者的名字,纷纷往校园外面跑,仿佛马上就有一场劫难。

纸月收拾好自己的书包时,教室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她朝门外看了看,一脸的惶恐与不安。因为,她马上想到了:不等她回到家中,半路上就会有暴风雨的。那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可怎么办呢?

桑桑的母亲正在混乱的孩子群中朝这边走着,见着站在风中打哆嗦的桑桑问:“纸月呢?”

桑桑:“在教室里。”

桑桑的母亲急忙走到教室门口:“纸月。”

纸月见了桑桑的母亲,学着外婆的叫法,叫了一声:“师娘。”

“你今天不要回家了。”

“外婆在等我呢。”

“我已托人带信给你外婆了。跟我回家去。天马上就要下雨了。”

纸月说:“我还是回家吧。”

桑桑的母亲说:“你会被雨浇在半路上的。”说罢,就过来拉住纸月冰凉的手:“走吧,外婆那边肯定会知道的。”

当纸月跟着桑桑的母亲走出教室时,纸月不知为什么低下了头,眼睛里汪了泪水。

一直在不远处站着的桑桑,见母亲领着纸月正往这边走,赶紧回头先回家了。

纸月来到桑桑家不久,天就下起雨来,一开头就很猛烈。桑桑趴在窗台上往外看时,只见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油麻地小学的草房子在雨幕里都不成形了,虚虚幻幻的。

柳柳听说纸月要在她家过夜,异常兴奋,拉住纸月的手就不肯再松开,反复向母亲说:“我跟纸月姐姐睡一张床。”

纸月的神情不一会儿就安定自如了。

在柳柳与纸月说话,纸月被柳柳拉着在屋里不住地走动时,桑桑在一旁不住地给两只小鸽子喂食。忙着做晚饭的母亲,在弥漫于灶房里的雾气中说:“你是非要把这两只小鸽子撑死不可。”

桑桑这才不喂鸽子。可是桑桑不知道做什么好。他只好又趴到窗台上去,望望外面:天已晚了,黑乎乎的,那些草房子已几乎看不见了。但桑桑通过檐口的雨滴声,至少可以判断出离他家最近的那两幢草房子的位置。桑桑的耳朵里,除了稠密的雨声,偶尔会穿插进来柳柳与纸月的说笑声。

隐隐约约地,从屋后的大河上,传来打鱼人因为天气不好而略带些悲伤的歌声。

纸月果然被桑桑的母亲安排和柳柳睡一张床。柳柳便脱了鞋,爬到床上高兴地蹦跳。母亲就说:“柳柳别闹。”柳柳却蹦得更高。

母亲及时地在屋子中央烧了一个大火盆。屋外虽是凉风冷雨,但这草房子里,却是暖融融的。柳柳与纸月的脸颊被暖得红红的。

在睡前忙碌的母亲,有时会停住看一眼纸月。她的目光里,总是含着一份丢不下的怜爱。

桑桑睡在里间,纸月和柳柳睡在外间。里间与外间,隔了一道薄薄的用芦苇秆编成的篱笆。因此,外间柳柳与纸月的说话声,桑桑都听得十分分明——

纸月教柳柳一句一句地念着:

一树黄梅个个青,

打雷落雨满天星。

三个和尚四方坐,

不言不语口念经。

柳柳一边念一边乐得咯咯笑。学完了,又缠着纸月再念一个。纸月很乐意:

正月梅花香又香,

二月兰花盆里装。

三月桃花红十里,

四月蔷薇靠短墙。

五月石榴红似火,

六月荷花满池塘。

七月栀子头上戴,

八月桂花满树黄。

九月菊花初开放,

十月芙蓉正上妆。

十一月水仙供上案,

十二月腊梅雪里香。

桑桑睁着一双大眼,也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母亲将一切收拾停当,在里屋叫道:“柳柳,别再总缠着姐姐了,天不早了,该睡觉了。”

灯一盏一盏地相继熄灭。

两个女孩在一条被窝里睡着,大概是互相碰着了,不住地咯咯地笑。过不一会儿,柳柳说:“纸月姐姐,我和你一头睡行吗?”

纸月说:“你过来吧。”

柳柳就像一只猫似的从被窝里爬了过来。当柳柳终于钻到纸月怀里时,两个女孩又是一阵咯咯咯的笑。

就听见里屋里母亲说了一句:“柳柳疯死了。”

柳柳赶紧闭嘴,直往纸月怀里乱钻着。但过不一会儿,桑桑就又听见柳柳跟纸月说话。这回声音小,好像是两个人都钻到被窝里去了。但桑桑依然还是隐隐约约地听清了——是柳柳在向纸月讲他的坏话——

柳柳:“好多年前,好多年前,我哥哥……”

纸月:“怎么会好多年前呢?”

柳柳:“反正有好几年了。那天,我哥哥把家里的一口锅拿到院子里,偷偷地砸了。”

纸月:“砸锅干什么?”

柳柳:“卖铁呗。”

纸月:“卖铁干什么?”

柳柳:“换钱呗。”

纸月:“换钱干什么?”

柳柳:“换钱买鸽子呗。”

纸月:“后来呢?”

柳柳:“后来妈妈烧饭,发现锅没有了,就找锅,到处找不着,就问哥哥看见锅没有,哥哥看着妈妈就往后退。妈妈明白了,就要去抓住哥哥……”

纸月:“他跑了吗?”

柳柳:“跑了。”

纸月:“跑哪儿啦?”

柳柳:“院门正好关着呢,他跑不了,就爬到猪圈里去了。”

纸月:“爬到猪圈里去了?”

柳柳:“爬到猪圈里去了。老母猪就哼哼哼地要过来咬他……”

纸月有点紧张:“咬着了吗?”

柳柳:“哥哥踩了一脚猪屎,又爬出来了……”

纸月躲在被窝里笑了。

柳柳:“我哥可脏啦。他早上不洗脸就吃饭!”

桑桑听得咬牙切齿,恨不能从床上蹦下来,一把将柳柳从热烘烘的被窝里抓出来,然后踢她一脚。

幸好,柳柳渐渐困了,又糊里糊涂说了几句,就搂着纸月的脖子睡着了。

不一会儿,桑桑就听到了两个女孩细弱而均匀的鼾声。

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有只鸽子,大概是被雨打湿了,咕咕叫着,但想到这也是很平常的事,叫了两声,也就不叫了。

桑桑不久也睡着了。

后半夜,风停了,雨停了,天居然在飘散了三两团乌云之后,出来了月亮。

夜行的野鸭,疲倦了,就往大河里落。落到水面上,大概是因为大鱼好奇地吸吮了它们的脚,惊得呱呱一阵叫。

桑桑醒来了。桑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撒尿,但桑桑不能撒尿。因为桑桑想到自己如果要撒尿,就必须从里间走出,然后穿过外间走到门外去,而从外间走过时,必须要经过纸月的床前。桑桑只好忍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小肚子正越来越严重地鼓胀起来。他有点懊悔晚上不该喝下那么多汤的。可是当时,他只想头也不抬地喝。幸亏就那么多汤,如果盆里有更多的汤,这下就更糟糕了。桑桑不想一个劲地想着撒尿,就让自己去想点其他的事情。他想到了住在校园里的秦大奶奶:现在,她是睡着呢,还是醒着呢?听父母亲说,她一个人过了一辈子。这么长的夜晚,就她一个人,不觉得孤单吗?他又想到了油麻地第一富庶人家的儿子杜小康。他在心里说:你傲什么?你有什么好傲的?但桑桑又不免悲哀地承认一年四季总是穿着白球鞋的杜小康,确实是其他孩子不能比的——他的样子,他的成绩,还有很多很多方面,都是不能和他比的。桑桑突然觉得,杜小康傲,是有理由的。但桑桑依然不服气,甚至很生气……

小肚的胀痛,打断了桑桑的思路。

桑桑忽然听到了纸月于梦中发出的叹气声。于是桑桑又去很混乱地想纸月:纸月从田埂上走过来的样子,纸月读书的声音,纸月的毛笔字,纸月在舞台上舞着大红绸……

后来,桑桑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在收拾桑桑的床时,手突然感觉到了潮湿,打开被子一看,发现桑桑夜里尿床了。她很惊诧:桑桑还是五岁前尿过床,怎么现在十多岁了又尿床了?她一边将被子抱到院子里晾着,一边在心里犯嘀咕。

早晨的阳光十分明亮地照着桑桑的被子。

温幼菊进了院子,见了晾在绳子上的被,问:“是谁呀?”

母亲说:“是桑桑。”

那时,纸月正背着书包从屋里出来。但纸月只看了一眼那床被子,就走出了院子。

桑桑一头跑进了屋子。

过了一刻钟,桑桑出来了,见院子里无人,将被子狠狠地从绳子上扯下来,扔到了地上。而当时的地上,还留着夜间的积水。

母亲正好出来看到了,望着已走出院门的桑桑:“你找死哪!”

桑桑猛地扭过头来看了母亲一眼,抹了一把眼泪,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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