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忙碌过后,胡扬正准备打道回府时,不料有人竟然悄悄送给他一封匿名信。那是他打算离村的头一天晚上,回到住处时发现的。信是这样写的:

胡主任:

你为我们村里办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我们打心眼儿里感激你,吃水不忘开井人,我们六沟村的全体村民会永远记住你。但是,话说回来,你给我们办了好事儿,可有人却想趁机占便宜,捞实惠。我们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想把知道的情况给你反映以映。我们听说,你做了决定,希望小学的修建要在全县公开招标,选最好的工程队。可是,你回银都后,他们几个走了个过场,没有按你说的办,名义上公开招标,实际上早已被村主任马大进的小舅子陆永年买通了,工程就交给了他。陆永年算个啥?他的工程队是一个临时搭建的班子,根本不是什么正规的工程队。把工程交给这样的人我们怎能放心?可我们又不敢站出来反对,怕村领导打击报复。我们给你写这封信,是希望你好事做到家,给大家主持个公道,由你挂帅搞一次公开招标,招上谁让谁干,这样我们才放心。否则,钱用不到点子上,搞了歪门邪道,学校成了豆腐渣,六沟既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黄老板呀。

六沟村部分村民

×月×日

胡扬看着这封散发着乡土气息的匿名信,心里不由得格登了一下。在黄国安的第一笔资金打过来之后,他和主管副乡长王明远共同主持召开了一次村委会班子会议,就在这次会议上,做出了明确规定:一、修建希望小学的资金统一缴乡财政所代管,必须是专款专用,不能随便用于别的项目;二、要在全县范围内公开招标,要选用技术力量强、有一定信誉度的建筑公司来承接希望小学的修建工程,坚决杜绝人情工程、关系工程。等回了一趟银都,再回来之后,他听马大进说,通过公开招标,村里选上了邻村的一个工程队。因为这件事儿具体由副乡长王明远分管,他也不便多问,怕多问了让别人误认为他不信任他们,或者他有别的企图。没想到这事过去就有人写了这样的匿名信,不知真的是他们在招标中掺了假,还是个别没被招上的人心里不服气从中作梗,想把这潭水搅浑?

胡扬左思右想,觉得这件事儿事关重大,这里面存在着一个对外形象问题,如果搞不好,不仅对不起黄国安的一片诚心,而且在社会上还会造成一定的负面影响,这对招商引资开发大西北不利。

这样一想,他便觉得有必要再呆几天,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说,否则,即便离开六沟村,他的心里也不会踏实。

接下来的事使他感到非常被动。经过明察暗访,胡扬终于摸清情况,陆永年的工程队有名无实,只是挂个空牌子,下头都是些乌合之众,有活干就把人召集来干一阵,没活干,队伍也就解散了。工程队的民工都是本村的农民,只能卖苦力,没有多少建筑方面的常识。在招标之前,陆永年仗着他姐夫是村委会主任,就请村委会的头头脑脑们吃喝了几场,一切都在酒桌上操作好了,招标就成了形式和过场。在了解到这些情况之后,胡扬感到很作难,不管吧,好像是件事,管吧,搞不好,还会得罪一大批人。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这天晚上,陆永年找上门来了。

陆永年先探进半个身子,见屋内就他一人,才将另一半身子露了出来,不尴不尬地笑着说:“胡主任还没休息?”

胡扬就说:“你坐,现在休息还有点早。”

陆永年就顺手把一个塑料袋儿往旁边一放,坐下说:“我叫陆永年,是七沟村的,听说胡主任给六沟村办了一件大好事,可把我们七沟村的人羡慕死了。我早就想来拜访你,来了几次都没有找到你,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

胡扬一听陆永年的恭维话就觉得不舒服,他喜欢有话直说,不喜劝绕来绕去,更不喜欢虚不啦叽的人。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六沟村,要是真想找他,怎能找不到?这样一想,便有点不悦,说:“找我有啥事,直说吧。”

陆永年自觉没趣,便嗫嚅着说:“六沟村希望小学的工程我已经承包了,吃水不忘凿井人,我能承包这个工程,还要感谢您胡主任,要不是你给六沟办了件大好事儿,我上哪里去包工程呀!”说着就将那个塑料袋一推说:“这是两条烟,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先收下,友情后补。”说完起身就走。

胡扬忙拽住他说:“陆老板,你的礼我不能收,你带回去。”说着就把塑料袋儿拿过来,往陆永年的手中硬塞。

陆永年一边回避着一边说:“胡主任,你这不是拿鞋底往我脸上抽吗?你让我怎么出你的门呀?”

正推攘之间,塑料袋儿一滑,两条黑兰州烟就从中撒落了下来,两人便停下了推攘。胡扬也觉得不好意思,弯腰捡烟时,发现一个红包,就捡起问:“陆永年,这是啥?”

陆永年说:“是我的一点心意。”

胡扬说:“多少?”

陆永年说:“五千。”

胡扬就将钱往桌子上一放,正色说:“陆老板,你实话告诉我,为了揽这个工程,你总共送出去多少?”

陆永年的脸色一下子变紫了,极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也没有送多少,就是吃过几次饭。”

胡扬说:“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不能这样做,真的,陆老板,你不能这样做。你揽这个工程的目的是为了挣一笔,可是,你把钱儿都花到了请客送礼上,这势必得增加成本,只有偷工减料,你才有利可图。任何一个老板绝不可能干赔本的买卖,是不是这个道理?”

陆永年一头虚汗地说:“是的,胡主任说得有道理。”

胡扬说:“既然你认为我说得有道理,你就必须把这些东西给我收回去。”

陆永年为难地说:“这个,这个……”

胡扬说:“你别这个、这个的啦,快收回去。”

陆永年见胡扬一脸严肃,不敢造次,只好收拾起东西,临出门,仍不放心地说:“胡主任,求求你,成全了我吧,为包这次工程,我……”

陆永年再没往下说,但胡扬却完全明白了他的苦衷,无非是想说已送出去了不少,可他又不敢说。便说:“我们会尽量考虑你的。”

陆永年仿佛获得了一丝希望,急忙向他保证:“要是这个工程交给我,我一定要搞成个优质工程、形象工程,让你满意,让全村人放心。”

送走陆永年,胡扬睡意全无,独自衔起一支烟,遥望着星空,心事茫茫。想这穷乡僻壤,也非世外桃源,凡有权力存在的地方,腐败就存在,即便是一个小小的村委会,也不例外。

胡扬胡乱想了一通,又将思想收回到了希望小学的工程上,如果他们没有签订合同,还有推翻了重新招标的可能,倘若他们签订了合同,恐怕就不好办了。但他一想起黄国安的一片诚心,一想起群众来信中的恳切之辞,一想起明察暗访中老百姓对村、乡领导的不满,他就觉得强烈的责任感压向他的肩头。他虽然能够找出千万条理由从他的肩上卸掉这副担子,他却无法从良心上、道义上来说服自己。当然,他十分明白,如果他要推翻了重新招标,就势必会遭到副乡长王明远和村委会主任马大进等人的极力反对,搞不好会把他自己搞得非常难堪。因为他知道,他无非是一个蹲点干部,对村上的事只有建议权,没有决策权。权力不是你想越就能越的。左思右想,他觉得有必要给乡党委书记反映反映,把问题的严重性和利害关系给他讲清楚,由他们去决断,也许这样会好些。

次日,胡扬搭了一辆拉化肥的农用小三轮到了乡上,恰巧乡党委的张书记在,他就把如何收到群众来信,如何走访群众,陆永年如何送礼之事说了一遍,末了建议说:“鉴于这种情况,张书记是否可以考虑重新招一次标。希望小学是个形象工程,搞好了,可以给村上乡上贴金,搞不好就会引起负面影响。”

张书记听完,气得大骂一声“这伙狗日的”,骂完才说:“我也收到了群众来信,正准备过问此事,没想到你已把工作做到了前头。胡主任呀,我真得好好谢谢你,你不仅为我们引来了金凤凰,还自始至终地关心着这件事儿。现在,像你这样正直无私的干部实在不太多。”

胡扬一听别人夸奖,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张书记过奖了,我只是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儿。”

张书记说:“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想、像你这样做就好了。可是,他们想的不是大多数人的利益,想的只是他们个人的利益。就是这样一项由别人无偿投资的希望工程,他们都想榨点油,何况别的?不过,胡主任,请你放心,只要我老张头在这里,我就一定要把好希望小学修建这道关,他们愿送的就让他们送去,愿拿的就让他们拿去,愿吃的就让他们吃去,我管不着,但是有一点我却能做到,我要把这次招标推倒重来,我要让他们吃了的难消化,拿了的吐出去,送了的忍个肚子疼,我就不相信治不住这帮狗日的。”

胡扬听了张书记的这番话,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说:“张书记,有你这番话我就有底儿了。我本来要打道回府的,因这件事耽搁了几天,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张书记说:“不多余,一点儿都不多余,没有你的这番提醒,也许我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呀。”说着便朗声大笑了起来。

胡扬从他的笑声中,感觉到他虽年逾五十,却中气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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