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玉衍这会儿正淡淡望着檐上的月亮,并没有觉察到娄婉君的神色。

他兀自淡淡笑了笑。

“只是有时候,还是怀念在阳关的日子罢了。”他侧过头,看向娄婉君。

娄婉君点头附和:“在阳关时,自然比现在要自由多了。”

便听霍玉衍淡笑着道:“我也这般觉得。婉君妹妹,我如今虽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不想做这么个冷冰冰的太子殿下。你看,无咎而今,都同我不怎么亲厚了。”

说到这儿,他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可能也不全是因为我们兄弟两个疏远了吧。他而今长大了,身边想养什么样的人,自然不是我说了算的。只可惜,他这般受小人离间,我也说不上什么话。”

娄婉君不着痕迹地扬了扬眉。

霍无咎身边养的人?

霍玉衍初来乍到,这意有所指说的,不会是靖王殿下吧?

靖王殿下还挑拨离间他们兄弟两个的关系呢?不会吧,她和靖王殿下怎么也算有点交情,知道那位殿下是个再和善不过的人了,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娄婉君心下迷惑,嘴上却没有说。

因为不知怎的,她总觉得,霍玉衍这话,像是专门说给她听似的。若是她此前从没接触过江随舟,那么霍玉衍这话,她也就听过便罢了。但是如今……这话却怎么听怎么奇怪。

她心下生了疑惑,也不敢想什么就说什么了。

她顿了顿,试探着道:“确实。谁知道霍无咎和那靖王假戏真做了?没事儿,我看霍无咎也就是图个新鲜而已。”

霍玉衍听到这话,心下动了动。

娄婉君的话虽不能全信,但他也知道娄婉君是一副有什么说什么的耿直性子。能得娄婉君这么说,他心下便也多出了几分放心。

这样的话,娄婉君并不和霍无咎他们二人站在一处,那便是可用的了。

这么想着,他淡笑着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只要无咎高兴便好。不过,婉君妹妹,你以后也不必这般拘谨,在人后,只管仍叫我哥哥,可好?”

娄婉君眨了眨眼睛,看向了他。

的确,这人的心思一直让人捉摸不透,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但是说话却像意有所指似的,总有点儿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不过……

娄婉君心想,管他的呢,不就是叫声哥,也没什么大不了。看在他长得好看人又柔弱的份儿上,就随他吧。

她顿了顿,小声应道:“好的,霍大哥。”

霍玉衍随着她叫出口的这句称呼而扬起了嘴角,伸出手来,想要碰一碰她的头发。

娄婉君隐约看出了他的意图,眼瞧着他病弱,便干脆上前,半蹲下身体:“霍大哥这是要做什么?”

霍玉衍的手落到了她的发间。

“没什么,就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婉君妹妹竟出落成这样的大姑娘了。”他温声笑道。

笑声里竟恍然有两分暧昧,像是海中的鲛人展开了歌喉,想要将过往的船舶吸引到面前一般。

——

霍无咎这天回去时,身上也带了些酒气。

不过他酒量好得很,又没人敢劝他的酒,唯独跟霍玉衍喝上几杯,还不够他润喉咙的。

他一离席,便直奔江随舟的寝殿。

不过,这寝殿而今也说不清是江随舟的还是他的。他在这儿住得久了,不管是平日里的衣物用品,还是总伺候他的那几个人,而今全都在这儿。而这寝殿之中,也俨然是两个人交织在一起的生活气息了。

他一进门,就见江随舟坐在那儿,锁着眉头。

“怎么了?”他只当江随舟遇见了难办的事,连忙上前问道。

便见江随舟抬起头来,有些着急地说道:“我没想到,霍玉衍居然还会有这样的想法。”

“什么想法?”霍无咎忙问道。

江随舟抿了抿嘴唇。

“刚才我专门留了人盯着他,那人方才来报,说他在湖边等到了娄姑娘,二人不知说了什么,他竟还摸了娄姑娘的头发。”

霍无咎嗤地笑了一声:“他想从娄婉君那儿下手,难不成是想让娄钺反水?且不说娄婉君没那么好糊弄,即便有,娄钺也没这个胆子,因为这种事背叛我。”

江随舟却摇了摇头。

若只是眼前的这点事,他自然不担心。但是……他却记得,娄婉君在历史上,是有些蛛丝马迹的。

她带了个遗腹子和霍无咎一起去守了边关,史家都猜测这孩子就是霍无咎的,毕竟那孩子生出来,也跟了霍无咎姓。

但是谁也说不清,既然她和霍无咎两情相悦,又育有一子,为什么一辈子都没有成婚。

现在,江随舟似是猜出原因了。

如果在历史上,霍玉衍也对娄婉君下了手,并且成功了,那么那孩子、以及娄婉君与霍无咎的关系,便都有了解释。

如果这是真的,他自然不能再让娄婉君重蹈覆辙了。

“但若霍玉衍得手呢?”江随舟有些着急。“他虽体弱,心思却深,娄姑娘为人又单纯。若是真让他将娄姑娘骗到了,我们还怎么跟娄将军交代?”

霍无咎顿了顿,有些不理解他这信誓旦旦的态度是为什么。

他想了想,问道:“你是觉得,霍玉衍定然能骗过娄婉君?”

江随舟点了点头,道:“虽如今没什么证据,但我总有这样的猜测。”

这话出口,他自己心里都有点忐忑了。

他所有猜测的依据,不过是前世的那些史料。这些话,他没有跟霍无咎说,那么他如今的态度,简直是太过莫名其妙了。

想来霍无咎也不会信的……

却在这时,他听见霍无咎长出了一口气。

“你说的也对。”他走上前,自然地坐在了江随舟的身边,抬手把他搂住了。“霍玉衍既然做了,那么应该早有胜算。既然这样,我们也必不能让他得逞。”

江随舟顿了顿。

“我只说是猜测呢,你怎么就信了?”他小声问道。

便听霍无咎低声笑了几声。

“这有什么的。”他说。“多做些准备,总没坏处。总不能搁着让你瞎猜,再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觉吧?”

江随舟反驳道:“我才不会这般。”

霍无咎应了一声:“嗯,好,不会。总之,这事我既然已经知道,你就不用担心了。我手下能用的人多,能盯好他,你只管安心。”

江随舟点了点头。

霍无咎接着道:“今天席上,他还试探了我一番。我想了想,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了。”

江随舟问道:“什么?”

霍无咎说:“也没什么。他就是说我前些日子辛苦了,这阵子可以好好歇歇。那些大臣后续的安排,他说他可以帮我做。”

“果真是在试探你。”江随舟皱了皱眉。“你若不同意,那便是有异心,你若是同意,那便是任凭他离间你的势力。”

霍无咎笑了几声:“所以,我同意了。”

江随舟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看他。

便见霍无咎低头看着他,低声道:“不过我同意,不代表你同意,对吧?明儿个我军中忙,你只管到御书房里去给他添堵。宫中全是我手下的人,他翻不出浪来,你只管作,让他没有插手的机会。”

他眉眼皆带着笑,看上去很是有几分嘚瑟。

江随舟闻言不由得笑出了声。

“原来是想着在这儿对付他呢?”他问道。“不过,他都知道了,我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儿,说话真的管用吗?”

霍无咎面上的笑容一滞。

嘶……刚才江随舟走后,他朝着霍玉衍说的那几句胡话,全都让江随舟听见了?

他立时抬眼四下里看,便见站在一旁的魏楷有些心虚地往后退了两步。

霍无咎立马瞪起了眼,狠狠地盯向魏楷。

魏楷被他盯得直躲,倒是旁边的江随舟轻声笑道:“这有什么的,自己讲出来的话,瞪他干什么?”

霍无咎连忙看向他,便见江随舟笑得眉目舒展。

霍无咎磨牙,抬手挥退了房中的下人,转身便将江随舟按在了榻上:“还笑?当个小玩意儿,挺高兴的?”

江随舟笑着说道:“这有什么高不高兴?将军而今看得上我,愿意偏宠我,那是我的福气。”

他摆出了两分方才在席上刻意装出来的骄纵模样,本不过是个玩笑,却见霍无咎的眼睛都沉了下来。

江随舟吓了一跳,连忙收了神色要爬起来。

却被霍无咎又一把按了回去,牢牢地握住了手腕,禁锢在了他胸前。

江随舟压根挣扎不动,下一刻,反倒引着霍无咎倾身上前,将他死死压在了原处。

“这么喜欢当小玩意儿,可是要知道怎么伺候人的。”霍无咎磨着牙凶他。

江随舟半点不示弱:“不过是人前说说罢了,你别忘了,你可是本王的妾。”

霍无咎被他噎得一哽。

接着,他凶巴巴地俯下身去,狠狠地吻在江随舟的唇上。

“妾什么妾,你说了要给我抬正妻的,别想反悔。”

——

第二日一早,霍玉衍便赶到了御书房中。

他这一路上,早就把霍无咎那边的人摸了个清楚。这些官员的成分复杂得很,不像而今邺城里的太子党,都是他在几次科举中,专门让手下的官员留意擢拔/出来的。

而霍无咎挑出来的这些人,却鱼龙混杂的。

有阳关的旧官,还有他南下时打下的郡县的守官。除此之外,竟还有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员,甚至霍玉衍都叫不出名字的。

这些人说好对付也好对付,毕竟不是霍无咎的嫡系,只要看人下菜碟,就不怕他们倒戈。但是,也正因为这些人的成分太过复杂,因此容不得疏漏,定然要小心应对才好。

不过还好,霍无咎现在并没有察觉,直接将任用官员的大权交到了他的手上。

霍玉衍深知夜长梦多,即便第二日起身时,连带着宿醉和水土不服有些起不来床,却还是强迫着自己起了身,早早赶到了御书房。

但他没想到,他竟不是最早的。

竟有人捷足先登了。

他刚到御书房门口,便听见里头隐有人声,听起来竟颇有些热闹。霍玉衍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面上虽没什么表情,脚步却加快了。

霍无咎今天一早就出了宫,他是知道的。那么而今坐在御书房中的,会是谁?

等他行到门口时,便见有个匆匆出来的小太监迎面迎上了他。

“太子殿下!”那小太监一愣,连忙道。“太子殿下别急,奴才这就去替您通传!”

通传?

除了进他父皇的御书房,霍玉衍可好些年没被“通传”过了。

便见那小太监一路往回跑,扬声道:“王爷,太子殿下来了!”

王爷?

这下,连霍玉衍脸上淡然的表情都绷不住了。

他旁边的小太监一步上前,急道:“什么王爷?这御书房,也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吗?”

被他质问的是守在御书房门口的几个太监和士兵。听他这样问,几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才听为首的那个说道:“太子殿下别生气,您来之前,将军一直是许王爷出入御书房的……”

霍玉衍深吸了一口气,淡淡一笑,道:“没事,无咎的家事,本不该我管的。”

说着,他冲着那为首的士兵淡笑着点了点头,抬步往御书房中走去。

御书房里有点乱。

偌大的一张龙案,上头堆满了书札,此时却被清出了一半来,堆了几盘做工精致的点心,还放了一壶香气袅袅的茶。

龙案后,懒洋洋地歪坐着、单手捏着一块点心的,正是那位靖王殿下。

见着霍玉衍来,他也不起身,只朝着他淡淡一笑,吩咐道:“还不来人,去给太子殿下搬张椅子啊?”

说着,还不忘又咬了一口点心。

“却没想到,靖王竟也在这里……”霍玉衍面上挂着笑,打招呼道。

可不等他说完,江随舟便打断了他。

“今日做点心的这个御厨倒是挺上心。”江随舟将剩下的一点儿点心放进嘴里,甚至慵懒地舔了舔手指,吩咐旁边的孟潜山道。“去记下名字,好好儿赏一赏他。”

孟潜山知道他是在演戏,这会儿也乐得配合,连忙点头哈腰、极尽谄媚地应声道:“好嘞!王爷只管放心,奴才肯定着人,重重地赏那个厨子!”

江随舟笑了两声,继而眼波一转,看向了霍玉衍。

“太子殿下是来干什么的?”他问道。

霍玉衍顿了顿,淡笑着解释道:“我今日来,是有些正事要办的。御书房毕竟是重地,还请靖王回避些,勿要……”

可他这话还没说完,又被旁的太监打断了。

“椅子搬来了,太子殿下快请坐!”这回说话的,是江随舟身后那个满脸谄媚的太监。

霍玉衍即便是真脾气好,也受不了这样几次三番的打断。他深吸了一口气,顺着那太监请的动作,在那方搬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便听见江随舟懒洋洋地开口了。

“正事?什么正事是我听不得的?”他乜着眼睛,问道。

霍玉衍皱了皱眉,面上露出了几分不悦,却还是温声道:“自然是朝中的大事。”

江随舟嗤笑了两声。

“能有什么大事?”他面上露出了两分不屑。“不就是南景这边的官员,要你们来换一次血?不必避着我,您自便就行了。”

霍玉衍却不退让。

“但是,靖王殿下,我而今虽尊称你一句殿下,你也需知道,南景已经亡了。”他说。“无咎仁厚,留了你一条性命,我便不置喙什么。但你若得寸进尺,靖王殿下,那无论什么结果,都是你咎由自取了。”

江随舟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双目灼灼,看向霍玉衍。

“下场?”他问道。“太子殿下,您这是在威胁我吗?”

霍玉衍却道:“我说这些,也不过是为你好罢了。”

却见江随舟一扬眉。

“用不着。”他说。“你现在,不如向这御书房里伺候的人打听打听,随便一个,尽管问。你问问,霍无咎的这个御书房,是不是我想进就进?如今这朝廷里的事,是不是也随便我听?莫说朝廷的这点破事,即便霍无咎军中的大事,什么时候避着过我?”

霍玉衍的脸色逐渐难看了起来。

“你这便是得寸进尺了。”他说。

江随舟笑道:“什么得寸进尺?那我问你,而今南景的这些事儿,是不是本该霍无咎打理的?跟您又有什么关系?”

霍玉衍抿了抿嘴唇。

这倒确实。他父亲向来心思浅,想得也不周全,前番写圣旨,干脆将南景所有的事务都交给了霍无咎。他当时知道此事的时候,圣旨已经发出去了,为时已晚,他只好请命前来,就是为了用自己太子的身份来压制霍无咎。

他顿了顿,道:“是这样。但是无咎向来不擅长此道,我是来协助他的,无咎也早答应过。”

江随舟笑着从龙椅上站起来,缓步而下,朝着霍玉衍走来。

“这不就是了?这儿还是霍无咎的地盘,那你更没有权力把我赶走了。”

说着,他走到霍玉衍的面前,脸上虽是带着笑的,眼睛里,却全然是小人得志的嚣张与恶毒。

他裹着大氅,懒洋洋地俯下身,勾起嘴唇,和坐在椅子上的霍玉衍对视着,压低了声音。

“我是亡国遗孤又怎么样?现在在这儿,说话算话的是霍无咎。他听本王的话,那么说话算话的就是本王。太子?北梁和南景都是霍无咎打下来的,你又算得了什么东西?想赶我走,你还不如先弄死霍无咎来得实在。”

说着,他直起身来,俯视着霍玉衍。

“不过,你有这本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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