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无咎竟是有点心虚。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心虚,但江随舟端坐在那儿,他光低头看着江随舟的侧脸,心下便有点没底了。

……总归让他看见了自己发脾气的样子。跟何况,若看表象,还是他在乱发脾气。

他没想到,他竟有朝一日会怕这个。

素日里,除非迫不得已,他向来从心而为。打仗的人都是泥里滚出来的,面子是最不要紧的东西,更别说平日里随意发横,那都是最寻常不过的。

但是……让江随舟看见,他竟是有些怕了。

他没察觉,他竟不自觉地生出了几分雄孔雀才有的心理。求偶时非要将自己的尾翎全都展开,富丽堂皇地往心上人面前凑,断不肯露出尾翎后灰扑扑的尾巴,显出半点不漂亮的模样。

霍无咎只顾着站在那儿忐忑。

便见江随舟慢条斯理地从桌上拿起了几封折子,大略看过,便又放了回去。

他抬头看向霍无咎。

“这就是你每日跟我说的无事吗?”江随舟问道。

霍无咎一顿,立时从方才的懊恼中回过神来。

他张了张嘴,竟一时有点哑口无言。

片刻之后,他才低声反驳道:“本就不是什么大事。”

江随舟的手指在桌上的案牍上敲了敲。

“你再瞒几日,京中便要闹出命案了。”他说。“到时候,全天下都只会说是你霍无咎苛待前朝老臣,滥杀忠良,到了那时,你再去跟谁说理?”

霍无咎却并不放在心上:“随便他们怎么说,只管往史书上写好了。”

江随舟脱口而出:“这怎么能行,怎能让史家这般非议你,留给后人看?”

他语气认真得有些惊人。

霍无咎闻言,直看向他,便见抬着头的江随舟目光有一瞬的慌乱。

“我是说,你不能不爱惜羽毛……”

他解释道。

便听霍无咎噗嗤笑出了声。

靖王殿下果真不会说谎。这哪里是要他爱惜羽毛?分明是这位声名狼藉的殿下,偏对他霍无咎的羽毛爱惜得不得了。

霍无咎得了偏袒似的,胆气也壮了,走上前来,便挨着江随舟,挤着在龙椅上坐了下来。

幸而龙椅宽敞,塞得下他二人。但即便如此,两人此时也是紧贴在一起,霍无咎一伸胳膊,就将江随舟圈在了怀里。

霍无咎缓缓出了一口气,将下巴搭在了江随舟的肩膀上,再开口时,语气中已然多出了两分妥协般的示弱。

“本来不想让你因为这些烦心的。”他说。“只是……这种事,我的确处理不好。”

“你即便瞒着我,我也是看得出来的。”江随舟温声道。

“但你伤还没好。”霍无咎说。

江随舟反驳道:“那我今日不也出了门了么?”

霍无咎一龇牙,凶巴巴道:“所以孟潜山该挨收拾。”

“你才是应该挨收拾的。”江随舟毫不留情地抬手,在霍无咎的小臂上捏了一把。

那胳膊肌肉紧实,硬得像石头,狠狠捏上去,反倒让江随舟的手疼了。

他讪讪收回手,便听到了霍无咎闷闷的笑声。

江随舟耳根有些红,却也不搭理他,兀自将霍无咎扔了满桌的折子整理好,一本一本地翻开看。

“我既好了不少,这些事,大可以我帮你做。”江随舟说。

这话可是不假。和霍无咎这个只会舞刀弄枪喊打喊杀的大将军相比,他作为个千年之后穿越来的历史老师,至少对而今南景朝中的众臣,是了如指掌的。

什么人什么脾性,他大致都知道,自然也知哪些人可用,哪些人不安分了。

霍无咎却不答应。

“你还没好全,别瞎折腾。”他说。

江随舟侧过脸去,淡淡看了他一眼。

霍无咎不满,凶着神色啧了一声,却不说话了。

片刻之后,他泄愤似的,凑上来在江随舟嘴唇上狠亲了一口,道:“要去做事也行,我得跟着你。”

这个江随舟倒是没拒绝。

霍无咎这才妥协,将桌上的书札一股脑儿推到了江随舟面前。

不过,在江随舟没看见的地方,他手下一转,还是将昭元帝的那封亲笔信藏了起来。

烛火静静地燃,偶尔发出一两道火星的噼啪声。江随舟一心翻看着桌上累积的折子,霍无咎便静静守在一边,不言语,只静静看着他。

这些时日下来,霍无咎一直极讨厌御书房这地方,却又不得不来,只好强忍着反感。

但这会儿,他却觉得这御书房烛火明亮,四下安宁,竟成了全天下最好的去处。

个中区别,只不过是多了个人罢了。

这人便是这时间最大的奇迹了。

他目光又深又安静地,定定看着江随舟,江随舟却是全神贯注的,一双眼只落在手中的案卷上。

许久之后,他缓缓将最后一本折子放了回去。

“除了这些以外,是不是还出了什么别的事?”他抬头问霍无咎道。

霍无咎一时没回过神,慢了半怕才应道:“什么?”

江随舟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霍无咎眉心跳了跳,却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这样问?”

江随舟叹了口气。

“单这些事,怎么能把你气得发脾气?”他道。

霍无咎也不知道江随舟怎么会这么了解他。这种了解自然是挺让他高兴的,但在他想隐瞒什么事的时候,却又有点让人懊恼。

——只是极小的一点点而已。

霍无咎一时没说话,这落在江随舟眼里,便就是默许了。

但即便默认,却还是死咬着不说。

江随舟的神色一时间有点沉。

他已经接连忍了好几日了,一直到这会儿,他有点忍不住了。

宫中出了大乱子,如今天下也跟着都乱了。但霍无咎却什么都瞒着他,不许他知道,像是要严严实实地将他保护在羽翼底下一般。

他知霍无咎用心,但他却不想这样。

他读了那么多史书,知道改朝换代是怎样的暴风骤雨。这不是凭着一己之力便能担得住的,他也不想霍无咎一人去扛。

他分明能同霍无咎一起的,但霍无咎却不让。

他接连忍了好几日,一直等到自己身体养得好些、终于能下地了,才逮了霍无咎一个正着,就想要他人证物证俱在,没法抵赖。

但是到了这会儿,霍无咎还瞒着事情不要他知道。

江随舟的嘴唇抿了起来,静静看着霍无咎,却不说话。

霍无咎立马觉察到了不对劲。

“怎么了?”他忙问,又伸手去碰江随舟。

那手却被江随舟打到了一边。

力道并不大,但却是霍无咎捱不住的。

“霍无咎。”江随舟的声音有些滞塞。“你既喜欢我,也该做到坦诚。”

霍无咎立马慌了手脚。

“不是,我不是有意要骗你,只是这些事……”他有点说不下去。

只是这些事太糟糕了,他自己都弄不明白,没有主意,更不舍得让江随舟去烦心。

他就是……不舍得,特别不舍得。

却听江随舟问道:“是什么事?”

嗓音凉得让霍无咎受不了。

他一咬牙,一把捞过了藏在桌上缝隙中的那封信,视死如归地塞进了江随舟的手里。

“不是什么大事。”他还在嘴硬。

江随舟垂眼,打开了那封信。

信是朱笔写的,上头盖着的,赫然是昭元帝的御印。

信写得很用心,甚至关切和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昭元帝高兴于霍无咎双腿未废,人恢复了健康,又责怪他不早些让自己知道,不早些回朝。如今听说南景国破,是霍无咎所为,昭元帝更高兴了,只问霍无咎此后打算如何安置,自己又要如何厚赏霍无咎。

昭元帝身体差得很,信却洋洋洒洒地写了很厚。写到后头,甚至隐约能看出他拿不住笔,字迹都是抖的,却还不停地在写。

江随舟静静看完了信,将它收了起来。

“所以,就是因着这封信才不高兴的,是不是?”江随舟问道。

霍无咎闷闷地应了一声,伸手想将那封信拿走。

他这逃避的模样,分明是在掩耳盗铃。

江随舟手往旁边一躲,让霍无咎抓了个空。

“你早知道要面对这个的。”江随舟说。“所以,你才重兵把守着南景,却没有旁的动作,对吗?”

霍无咎没说话。

江随舟知道,对他而言,这是个极难的选择。

沉默片刻,他缓缓叹了口气,抬手覆在了霍无咎的手背上。

“这封信里,你也看出了什么来吧?”他问道。

霍无咎没说话,反手握住了江随舟的手。

江随舟默默回握住了他。

他早有点猜测,今日这信,便让他的猜测成了真。

若是昭元帝和霍玉衍父子一心,那么皇位和太子之位都是他们父子二人的,霍玉衍便也不必那般患得患失,冒着风险与敌国大臣私下来往,只为了把霍无咎害死。

若昭元帝也想让霍无咎死,那么霍玉衍便不必这般大费周章了。

而今看来,十有八九,昭元帝是对霍玉衍的行为不知情的。

便听霍无咎咬着牙,低声开了口。

“他们父子两个也不商量好。”他说。“到底想不想要我的命,也给个准话啊。”

他语气凶得很,江随舟却听出了其中的难过。

霍玉衍与昭元帝,怎么都是父子一体的。若他们皆不仁不义,霍无咎立马便能挥师北上,与他们反目,但偏偏昭元帝在他这里,仍旧是个慈爱的叔父。

他下不去手,反倒被逼得进退两难。

江随舟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我倒是有个办法。”他说。“无论如何,都可先解而今的困局。”

霍无咎抬眼看向他:“什么办法?”

却见江随舟静静同他对视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已是话锋一转。

“告诉你也可以。”他双眼微微一横,觑了霍无咎一眼。“但你要答应,此后再有什么,不许瞒我。”

霍无咎低了低头,没说话。

他尚不会爱人,只知道要把最好的都捧给他,把最坏的都替他拦住。

要再有这样令人不快的事情,他的选择,肯定还不会变。

却听江随舟接着说道:“我知你心思,但我也同样喜欢你,你不能剥夺我替你承担风雨的权力。”

霍无咎心下微震。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江随舟。

他从不觉得自己需要谁保护,更没想过会需要依赖谁。所有人都在教会他独立与坚强,唯独江随舟静静地告诉他,要替他承担风雨。

他控制不住自己狂跳的心了。

霍无咎心口烫得厉害,手背上的青筋都跟着鼓了起来。他动了动嘴唇,正要说话,却听江随舟又开了口。

“更何况,你还是我的妾呢。我说什么你都得听,更不许骗我了。”

霍无咎神色一变。

下一刻,天旋地转。

江随舟眼前骤然一花,紧跟着腰下便一阵疼,竟是被人一把提起,死死压在了御案上。

便在这时,霍无咎咬牙切齿的声音从他头顶上响起。

“你说谁是妾?”

江随舟抬眼看去,便见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阴影之下,是霍无咎那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凶巴巴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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