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两日,朝中果真有了消息。

礼部尚书贪墨皇上千秋宴钱款之事本就闹得沸沸扬扬,两日之前,刑部忽然查出了端倪,找到了赃款的去向,竟是个朝中官员购置的大宅。

陛下当即下令,派人将那处大宅抄没归案。

刑部立马派官兵动了身,因着行动突然,所以颇为顺利,非但抄出了宅中数额惊人的金银古董,还从宅子里抄出了个养在那儿的青楼女子。

不知为何,陛下得知此事后,并不关心宅子里藏了多少钱,反而对那女子极感兴趣,立马着人去查此宅的主人,以及这女子的身世。

却没想到,刑部官员查出,宅子是这女子名下的,这女子,却是礼部的陈悌赎出来的。

而陈悌,就是那日最先发现端倪、向上检举季攸贪墨的官员。

这结果,是朝中上下谁也没想到的。

不知怎的,皇上对这结果极不满意,对着刑部官员发了好一通脾气,继而下令要严惩陈悌,绝不姑息。

赎买青楼女并不算罪状,不能真让陈悌定罪,但却能证实这宅子以及宅中的金银钱款都是陈悌所有的。

这些年南景朝中的官员鲜少有手头干净的,这个数额的赃款对他们来说算不得什么,但景朝的律法却有明文规定,一旦官员被捉,自然要按着律法规定量刑。

不出几日,陈悌便被定了罪,而朝中众官员,很是因此风声鹤唳了一段时日。

——

庞府的桃花开得正好,热热闹闹地开了满园。

而在庞绍的院中,却是一片干净淡雅的新绿。

那是徽州歙县进贡的绿萼梅,因着先帝喜欢,打从数十年前起便会年年送到景朝后宫中。

因着水土不同,运输又困难,所以每年能送到宫里的植株超不过百棵。今年即便是后主的殿外,也不过栽了数棵,但庞绍的院里,却云雾一般种了一整院子。

庞绍面前的炉上正煮着茶,一个官员恭恭敬敬地坐在他下首,另有个浑身颤抖着跪伏在他面前,头也不敢抬。

赫然是那天去江随舟府上查案的刑部官员。

庞绍掀开茶壶,慢条斯理地朝里看了一眼,在氤氲的热气之中,缓声问道:“靖王当时怎么跟你说的?”

那官员哆哆嗦嗦地哭道:“大司徒明鉴!小人按着上峰的指示盘问了靖王殿下一番,靖王殿下所有的供词都记录在册,小人绝无虚言啊!”

庞绍淡淡一笑。

“那么,那个宅子呢?”他问道。

那官员忙道:“是靖王府上的小妾说的!”

庞绍动作一顿,将茶壶的盖子盖了回去。

“他告诉你的?”庞绍的神色有些古怪。

官员摇头道:“不是!是下官偷听到的……那妾室在同他的丫鬟抱怨,说靖王殿下在外头养外室,还给那外室在长乐坊买宅子……下官想着,此时重大,不得不告诉陛下,这才……!”

他吓得声音都打了哆嗦,却听庞绍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张大人紧张什么?我不过问问罢了。”他说。

那官员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庞绍淡笑道:“好了,我的茶要煮好了,便也不留张大人了,您请回吧。”

那官员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正要躬身谢恩,却听庞绍又开口道:“不过,张大人。”

那官员忙应声:“大司徒?”

就见庞绍从小泥炉上提起了茶壶,炉中的火焰一下一下地跳跃着,泛着热红的光。

“人呢,若是做错了事,就一定要付出代价。”庞绍没有抬眼,一边慢条斯理地倒茶,一边道。

“这代价,若是自己不主动付的话,就不能怪旁人翻倍地去取了。”

说完,他放下茶壶,抬眼似笑非笑地看向那官员。

便见那官员一愣,继而连连作揖道:“多谢大司徒,多谢大司徒!”

庞绍一手端起茶杯,一手懒洋洋地摆了摆。

那官员退了下去。

庞绍吹着热茶喝了一口,淡笑着赞道:“江南的龙井,确实比邺城的要清透些。”

说着,他拿起茶壶对旁侧的官员道:“你也尝尝?”

那官员正是此番负责抄没清点陈悌府中赃款的官员。

他岂敢让庞绍给他倒茶,连忙双手将茶壶接过,又替庞绍灭了火炉。

“大司徒,您就这么放过他了?”那官员问道。

庞绍嗯了一声。

“不放过他又如何?本就不是他的错。”庞绍淡笑,神情温和又宽仁。

但旁边的官员却是知道庞绍的意思。

他们庞党之人,也有几个是曾经招惹过庞绍的人。庞绍抓住了他们的把柄,留了他们的命,将他们纳入党羽,这些人便不得不加倍地为庞绍卖命,加倍地给庞绍好处。

对庞绍来说,留住他,可比杀了他收益要高。

那官员闻言笑起来,顺着庞绍的话夸赞道:“大司徒向来宽仁,有大智慧。”

庞绍淡笑不语。

便听那官员接着问道:“那……那陈大人?”

庞绍看向他。

便见那官员义愤填膺道:“定然是靖王记恨陈大人,才会出此阴招!大司徒,咱们总不能就这么让靖王得逞吧?”

却见庞绍摇头,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窗外如云的绿萼梅。

“陛下已经下了圣旨,我岂敢违抗?”

他轻飘飘地叹了口气,像是看见面前死了只飞过的鸟一般,轻描淡写。

“只可惜了陈悌那孩子。”

旁边的官员连忙闭嘴,不敢再言语了。

如今朝中说话算数的是谁?闭着眼睛也知道,不是陛下,而是庞大人。

没有庞大人改不了的圣旨,只有庞大人不想改的圣旨。

这官员此番前来,本就为了陈悌的案子来的。他试探了两句,便大致明白了。

庞绍本就从没把陈悌放在眼里,只将他当成只随意使唤的狗。这两次,陈悌自作主张,越过他去巴结圣上,已经犯了庞绍的忌讳,又被查出藏匿了那么大数额的、庞绍不知道的金银,那么就算皇上不动手,庞大人也不会留下他的命。

这官员在心里叹了口气。

还是陈悌贪念蒙了眼,活得不明白。

如今朝中,谁不是在庞大人手下讨生活?背着他做小动作,能有什么好下场?

那么,这给官员也弄清了自己该怎么做。

自然是在陈悌临死之前多踩他一脚,换庞绍个高兴,再在将金银古董送入国库的过程中,想办法捋走二三成,送到庞大人的府上来。

这官员暗自打算了起来。

便听旁边的庞绍忽然淡淡感慨了一句。

“就是没想到,这关进了笼中的败犬,原还在盘算着怎么咬人呢。”

官员不解。

庞绍也没跟他解释的意思,垂眼喝茶,掩住了眼里的厉色。

“有意思的很。”

——

江随舟虽不在庞绍身侧,却也知道庞绍有多恨他。

陈悌虽不是个大官,但朝中谁人不知他是庞绍的远亲,是庞绍的人?即便庞绍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自有自己的小算盘,但处置了陈悌,就是在公然打庞绍的脸。

那是不痛不痒,极具侮辱性的一记冷刀子。

不过,这并不妨碍江随舟心里高兴。

他早看陈悌不顺眼了,这次既顺手救了季攸,又解决掉了陈悌,对他来说,可是一箭双雕的好结果。

至于庞绍会怎么记恨他……

反正他即便什么也不做,庞绍也不会放过他,不如便同他斗斗法,让他也讨不到好。

自从得到消息起,江随舟便心情极好,刚在霍无咎床榻前坐定,便被霍无咎看出来了。

“你今日如何?”江随舟问道。

霍无咎面色仍旧难看,但神情却是自如的。他手背上青筋分明,但却还分得出两分精神,多看了江随舟几眼。

江随舟看出了他的打量,双眼亮晶晶地看向霍无咎,只等着他开口问自己。

毕竟,放眼现在这整个世界,真能同他说得了话的没几个人,更没什么人能分享他的喜悦。

但霍无咎算得一个。

却见霍无咎顿了顿,收回目光,淡声道:“好着的。”

竟没再说别的。

江随舟只觉一口气被骤然憋在喉中,不上不下的,难受得很。

他一时有些发愣。

怎么不问!霍无咎他怎么不问!

却不知,觑了他一眼的霍无咎,在心底里偷偷勾了勾唇。

这靖王已经恨不得将“我有好事要告诉你”写在脸上了,只等着他问,却反倒勾得他想要逗逗他。

霍无咎神色淡然,像是根本没发现江随舟的异状一般。

便见江随舟接过了孟潜山递来的书册,却颠来倒去,欲言又止,就是不见翻书。

那双黑亮的眼睛,反复瞥了霍无咎好几眼。

竟是将他逗弄的心思都看软了。

他顿了顿,还是开口问道:“怎么了?”

果然,那双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霍无咎只觉那双疼得让人想杀人的腿,都离他远了似的。

便见靖王神色矜持,强摆出一副淡然,但那炫耀的神色却藏不住,颇像只讨巧儿的猫。

“本王将季攸救下了。”他道。

霍无咎点头:“是好事。”

便听江随舟接着道:“陈悌斩首了。”

霍无咎嗯了一声,思索片刻,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祸水东引?”

江随舟点头。

他只定定地看着霍无咎,这副模样,像是在等人夸一般。霍无咎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夸出了口:“是个妙计。”

却听江随舟重复道:“是陈悌。”

霍无咎一时有些不解:“他怎么了?”

便见靖王看着他,神情满是理所应当,脱口而出:“陈悌,你忘了?那个给你递赏花宴的帖子,想要羞辱你的那个。”

说着,江随舟微微一笑:“本王将祸水引到了他的头上。”

霍无咎一时有些愣。

他才意识到,这靖王这般高兴地将这件事告诉他,不是因为他救了那个礼部尚书的命,而是因为……

他想告诉自己,他替自己报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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