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潜山不敢不从,只好带着孙远,战战兢兢地推着轮椅往前走。

他在心里流着泪大喊,徐夫人,快跑啊。

不过,那二位夫人明显没有收到他用神识发过去的信号,听到轮椅的声响,他们纷纷抬头,竟皆露出了好整以暇的神情,等着他们几人走近。

轮椅上的霍无咎冷眼扫过两人。

穿红衣服那个他有点印象,长得像个娘们,毛手毛脚的,第一次见面,就伸手摸他的脸。

另外一个……

他眼锋有点冷。

上次遇见的时候,从中说和的那个?他拧了红衣服那人的爪子,就是这个人有条不紊地上前劝说,遣人去请府医的。

……靖王原来就喜欢这样的?

霍无咎凉冰冰地收回了目光,眼中多少有几分不敢苟同的不屑。

他们军营之中,最烦的就是这种磨磨唧唧爱和稀泥的读书人,光是听他这种人说话,就让人不由得头大。不过想来靖王人品不好,眼光也差得很,能看上的人,不是好东西才是正常。

霍无咎在心下冷冰冰地扫射了一通,并没发现,他将被靖王“暗中倾慕多年”的自己,也一并纳入了攻击范围。

他不过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神色冰凉,更没有打招呼的打算。

倒是顾长筠笑眯眯地先开口了。

“上次见到咱们这位霍夫人,还是好些日子之前吧?”他一双狐狸眼软得像丝,将霍无咎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一通。“咱们靖王府的风水呀,就是养人,瞧瞧霍夫人,气色好了不少呢。”

徐渡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顾长筠家没落之前,父亲房中也有几房姨娘。顾长筠自小耳濡目染,深谙后宅争斗之道,来了靖王府,就尤其爱在外人面前演这酸溜溜的戏。

他平日里不太搭茬,想来霍无咎也不会搭理他。

果然,霍无咎一言不发,倒是后头的孟潜山笑嘻嘻地躬身道:“这是自然!霍夫人来了府中之后,一切都好,也劳顾夫人挂心了!”

说着,他暗中拿胳膊肘捅了捅孙远,笑眯眯地接着道:“不知二位夫人在此对弈,奴才愚钝,扰了夫人们的雅兴……孙远,还不快跟两位夫人告辞?”

孙远闻言,连忙听话地对二人行礼。

可是,不等他告辞的话说出口,顾长筠笑着开口打断了他。

“急什么?”他道。“来了就走,孟潜山,本夫人是吃人的老虎?”

徐渡瞥了他一眼。

他劝过顾长筠多次不要胡闹,但也知道,顾长筠早年历经大起大落,养成了这番游戏人间、见谁都要不怕死地要逗一逗的性子,轻易是改不掉的。

见孟潜山被问得直赔笑,徐渡开口打圆场道:“若无要事,也不急着走。霍夫人可会下棋?方才我与长筠正胶着呢,若是会,霍夫人不如来看看,此局当如何破之?”

霍无咎淡淡瞥了他一眼。

他最讨厌下棋。

他父亲是个臭棋篓子,手下的军师却是个围棋国手。阳关偏远,他父亲不愿放过任何一点教育他的资源,便强按着他,让他跟那个笑面虎军师学棋。

他不耐烦玩这无趣的黑白棋子,就总捣乱,直气得他父亲没收了他最喜欢的大宛马作为要挟,才逼得他硬是学会。

会了,不代表就喜欢。

霍无咎冷眼扫过面前徐渡。

磨磨唧唧的和泥棍子,令人心生厌烦的黑白棋盘,惹人烦的东西,还就凑到了一起。

身后的孙远听到徐渡这话,左看右看,不知该听谁的,就见霍无咎抬手,示意他等在原地。

孙远连忙照做,就见霍无咎握住了轮椅的木轮,径自行到了棋盘边。

徐渡看向他。

就见霍无咎坐在棋盘旁侧,淡淡垂眼,扫视了一圈棋局,半点不假思索,便伸出了手,拿起一颗黑子,落在了棋盘上。

徐渡一愣。

但霍无咎没给他开口同自己说话的机会。落了那一子,他便径自收手,按在了木轮上,手下一发力,轮椅便转了个方向,径直行远了。

“走。”他开口道。

孙远连忙上前推上他,孟潜山急匆匆地向两人行礼道别,也跟着走了。

顾长筠一路瞧着他们,直到看他们走远了,才面带惊奇地对徐渡说:“你瞧瞧,不愧是当将军的,即便关在后宅里,还是这般又狂又野,目中无人的。”

却听徐渡沉默着,一句话都没说。

顾长筠没等来徐渡的搭腔,转过头来看他,就见徐渡紧盯着盘上的棋局,面无表情,不发一言。

顾长筠笑着调侃他,顺着他的目光往棋盘上看去:“这棋盘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

便见棋盘之上,原本徐渡的白子,将他的黑子几乎逼进了绝境,却在霍无咎那一子落定之后,黑子如反扑的困兽,一口咬在了白子的咽喉之上。

棋盘之上,局势一转,黑子自颓势复起,气势汹涌。

顾长筠愣了愣,笑了起来。

“他下棋挺厉害啊?”他道。

徐渡却摇了摇头。

就在方才,霍无咎落下那一子,收回手时,抬眼看了他一眼。

沉冷的黑眼睛,像那颗乌黑的棋子一般,汹涌而狠辣,冷得让人直坠寒潭。

一瞬间,徐渡感觉后背都冷透了,似乎霍无咎想要杀得片甲不留的,绝不只是棋盘上的白子。

片刻之后,他笑了笑,摇了摇头。

顾长筠问道:“想什么呢?”

徐渡沉默了片刻。

“没什么。”他说。“只是不知……我几时招惹了那位霍将军。”

——

过了正午,便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江随舟眼底乌青,恹恹地上完了早朝,便又赶去了礼部。

即便季攸已极照顾他了,却也不能全然什么都不让他做。这日见他脸色极差,季攸看了看外头尚早的天色,便让他去城外迎一批会场铺陈所需的材料。

季攸笑着对他说,按照账册清点明白后,不必回礼部复命,让人将运材料的车自赶到礼部院中即可。

江随舟知道,他这是特意放水,让自己公干完了,可以提前回府。

他心下颇为感激,既感谢季攸其人秉性温和,是个十足的好人,又感谢自己那日多嘴,跟季攸多聊了几句。

却没想到,打他从礼部出来后,雨便越下越大。

刚出北城门,便有人来报,说是运送材料的马车在城外十里处陷进了泥里,出不来了。

这下,便是好一番折腾。

城外的雨比城中的下得要大些,况且临安城外本就是土路,后主来此之后,手里那点银子光顾着给自己修皇城了,压根没动过修路的心思。

因此,原本午后便可迎来的材料,硬是折腾到天色擦黑,才堪堪运到城门口。

江随舟跟着在城外吹了一整天湿冷的风,待到车队赶来,还要指挥手下清点数目、清理干净泥泞。

等他回到王府,已是二更天了。

在城外时,他对付着吃了些东西,权当晚膳。回到府上之后,他只觉疲乏得睁不开眼,略一清理,便睡下了。

孟潜山小心地伺候江随舟在床上躺下,便抬眼往旁侧看去。

就见窗下的坐榻旁,霍夫人正端坐在轮椅上,低头静静翻着手里的书。

孟潜山大致记得,平日里霍夫人不会睡得这么晚,不过……也许不是在等王爷,只是因为他手里那本书特别有意思呢?

孟潜山不敢问,静静退了出去。

房门被掩上了。

霍无咎手里的书哗啦又翻过了一页。

书本上,贫穷的才子书生翻过丞相家的院墙,与貌美嫡女月下私会。嫡女羞答答地递给他一方自己亲手绣的丝帕,却被书生一把握住了柔软的手……

霍无咎的眼睛落在书册上,目光却是空的。

书翻了半本,他却压根没注意到自己手里拿的是一本什么书。

片刻之后,他抬眼,往床榻的方向看了一眼。

江随舟躺在那里,似乎已经睡着了。

霍无咎的手指缓缓捻上了书页。

他从今天入夜时独自用完了晚膳开始,就莫名有点烦,烦得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霍无咎只当这烦躁来源于他的双腿。

他腿上的伤逐渐好了,却一直没什么知觉。直到前几日,天开始变得阴沉,他的腿上才有了些许感觉。

却是来源于他腿上经脉断处的隐隐刺痛。

这种疼与割裂的剧痛不同,并不太严重,却像钝刀刮骨。不过因着那痛感并不强烈,几日下来,霍无咎也并未受它影响。

一直到今天,下雨了。

潮气蒸腾,他的伤处像是有所感应一般,牵扯着一道经脉,一直到他腰椎处,一片噬骨的疼。那疼痛来得绵密汹涌,且经久不绝,直像有人将手探进皮肉里,一个劲地拉扯他的筋骨。

霍无咎只静静捱着。

但是,却又有些奇怪。他安静坐在原处捧着书册发呆,却每当外头有脚步进出时,他都会下意识地凝神,去听那脚步的声音。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等什么,只是每次听完,心下烦躁的感觉就又多了几分。

偶尔还能听见孟潜山遣别的下人出门去问江随舟什么时候回来,底下的小厮跑了好几趟,回来都只说王爷在忙。

霍无咎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一直到窗外雨声渐小,更漏打到了二更,霍无咎才听到了那道脚步声。

有些浮,并不快,一落入霍无咎的耳中,他就知道,是江随舟回来了。

他垂下眼,翻了一页书。

今日不到他的妾室那里过夜了?

霍无咎唇角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冷嗤,心下积攒了一晚上的烦躁,居然随着这道嗤声,渐渐消散了个七七八八。

甚至牵着他的嘴角,都拉起了一道弧度。

不过,江随舟今天并没跟他交流,径自收拾了一番,便栽倒在床榻上睡着了。

直到此时,四下无人,霍无咎才抬起眼,目光静静落在他身上。

病秧子。单是昨天,在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和泥棍那儿过了一晚上,就虚弱成了那副模样。都这样了,还要学着人家充盈后院?

真是不要命。

这样的病秧子,合该安分一些,被护在羽翼之下,在温室里不受日晒雨淋地将养着,不教他受罪,也决不让他生出那些花心思,惹些乱七八糟的蜂蝶。

想到这儿,霍无咎的心竟跳得有些快,像是被什么念头撩动了似的,心口有点痒。

他顿了顿,淡淡收回目光,像是试图压住什么一般,重新拿起了手上的书。

【张生将那柔荑攥入手中,只觉柔若无骨,只教他心神都荡漾了。便见那小姐双颊之上飞起红霞,双目带怯,有道是……】

……孟潜山寻来的书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霍无咎脸色一黑,将那书一把丢在一边。

啪地一声轻响,竟是将床榻上那人惊得肩膀一颤。

霍无咎听到了那细微的响动,转头看去,就见床榻上的人紧紧裹着被子,似被惊到了,却又像没醒,翻了个身,仍旧睡着。

……有点奇怪,江随舟往日睡觉,没见把被子裹得这么紧的。

霍无咎皱了皱眉头,便听到来自床榻上的呼吸有些沉,似乎比平日里费劲两分。

难道是病了?

他不太想管,也懒得生事,觉得还是把孟潜山叫进来比较好。

但是他的手却似乎不大听指挥,分明是应该将轮椅摇到门口去的,却莫名其妙地径直到了江随舟的床边。

床上那人裹得很严实,只露出了乌黑柔顺的发丝,铺展在枕上。

霍无咎迟疑着伸出手,隔着被子握住了江随舟的肩膀。

这人消瘦,肩膀很单薄,即便隔着厚重的被子,也被霍无咎轻而易举地单手握住。

霍无咎没怎么使劲,就将他转了过来。

……脸色白得不正常,在发抖,呼吸也是颤的。

他紧闭着双眼,嘴唇也没什么血色,睫毛有些抖,呼吸也很吃力。

陡然撞上了他这幅极度脆弱的模样,霍无咎骤然一愣,接着像是怕自己把他攥疼了似的,触电似的匆匆放开了他的肩膀。

接着,他有些笨拙地抬起手,覆在了江随舟的额头上。

……好像是这么试人发没发烧的?

手下的温度不烫,却凉得厉害,应当是被冻着了,尚没有发起热。

霍无咎便要收回手,去把孟潜山喊来。

却在这时,一只凉冰冰的手从被子里费劲地伸出来,一把将他的手握住了。

冰冷又柔软,一点力气都没有,却让霍无咎的手僵在了原处。

“别去。”床上那人声音都打着颤,分明躺在被窝里,却像是坠入冰窟中的人,颤抖着握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霍无咎听见了江随舟呓语般的声音。

“别告诉我妈,我睡一觉就好了。”他说。

霍无咎不知道“他妈”是他的什么人,但他能从江随舟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里,听出恐惧和迷茫。

像是生怕给人添乱似的。

霍无咎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回握住了江随舟的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颇为修长,只轻松地一收,便将那只称得上细弱的手握进了手心里。

床榻上意识不清的江随舟似是骤然寻到了一处热源,轻轻喟叹了一声,竟是费劲地将那只手拉近了。

下一刻,冰凉又细腻的脸颊,贴在了霍无咎经脉凸起的的手背上。

——

江随舟躺下之后,便恍恍惚惚地失去了意识。

他像是被个乱糟糟的梦包裹住了,时间和世界都是错乱的。

一会儿是他年少时,他在他父亲的大宅里,被几个妈是谁都不知道的同父兄弟推搡欺负。他委屈巴巴地去找他母亲,却隔着门看见他母亲独自坐在房中无声地哭,哭得像是没了魂魄,让他心生胆怯,什么委屈都不敢再说出口。

一会儿又是后主令人生厌的笑脸,还有一众他只在画像上见过的朝臣,神色各异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让他紧张而畏惧,半点不敢妄言。

一会儿又是霍无咎,手里握着滴血的刀,双眼就像他揭下盖头那天一样冷,紧盯着他,好像是要立马把他的头砍下来,拿到城墙上去风干。

江随舟想跑,双腿却定在原处,眼看着霍无咎走上前来,冲他伸出了染满鲜血的手……

江随舟干脆紧闭上双眼等死,却没想到,霍无咎没杀他。

……他居然伸手,摸了他的脸。

江随舟只当他是要摸清从他脖子哪处下刀,摸歪了才碰到脸上。

却没想到,霍无咎的手贴着他的脸,就不撒开了。

江随舟也是在这时幽幽转醒的。

像在梦中一样,他脑中混沌一片,浑身烫得厉害。他迷蒙地睁开眼,只看得见一片烛火摇曳,亮得他睁不开眼。

他只觉浑身沉得难受,缓缓吸了一口气,没等说话,便先呛出了一阵沙哑的咳嗽。

“王爷!”

是孟潜山的声音。

江随舟咳得眼前发花,就在这时,他手里握着的个什么东西,忽然回握住了他的手。

微微发凉,且非常有力,一把就将他扯得坐了起来。

接着,另一只手落在了他的后背上,缓缓拍着,将他的咳嗽渐渐顺了下去。

江随舟这才泪眼朦胧地睁开了眼。

他看见,通明的灯火之中,孟潜山跪在他的床榻前,趴在床沿上,急得眼睛都红了,紧紧盯着他,抖着嘴却不敢出声。

而他自己的手里,握着一只骨节分明、经脉纵横的大手。

江随舟发着烧,脑子正迟钝着,看到那只手,便愣愣地顺着手的胳膊往上看去。

就对上了一双冷冰冰的黑眼睛。

江随舟吓得一把撒开了那只手。

就见霍无咎淡然停下了拍他后背的动作,顺带拽过了个引枕垫在他的身后,一把按着他,让他靠上去,便转过头,淡声道:“醒了。”

便见一个年轻府医匆匆上前,在床榻前跪下,替江随舟搭上了脉。

霍无咎按着轮椅,往后让了两步。

谁也没注意到,他方才被江随舟握在手里的那只右手,放在膝头,缓缓捻了捻手指,握了起来。

像是在留住某种触感一般。

周遭的下人们见着江随舟醒了,纷纷停下了正在忙的事,团团围到了床榻边。

就见府医搭了片刻脉搏,起身道:“王爷仍是因着体虚,加之过于劳碌,便使湿寒之气侵体,受了风寒。小的已在外间熬好了药,一会王爷喝了睡下,想必明日一早便可退烧,只是须在府上静养几日,待到风寒大好之前,都不可再奔忙了。”

旁边的孟潜山连连应下,吩咐旁边的侍女快些去将药端来。

江随舟靠在绵软的引枕上,费劲地揉了揉太阳穴,才大致消化了府医的话。

……哦,是累到了,今天下雨,就把他冻病了。

已经开了春,雨水并不冷,这个季节没淋雨还能冻病的人,除了他,恐怕也没别人了。

江随舟认命地叹了口气,

不过也好,他生了病,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府上休息几天了。也不知能不能病久一些,最好能一直病到后主的千秋宴。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称病不去,霍无咎自然也不用去了……

想到霍无咎,江随舟混沌的脑子顿了顿。

刚才……他好像是,拉了霍无咎的手?

但是他却没有丝毫印象,不知道霍无咎是怎么来到他的床边的,自己又是怎么和他拉上手的。

江随舟只觉是自己病糊涂了。

不过,由不得他多想,便有一道极其霸道的苦味,由远及近地飘来。

江随舟跟着皱起了眉头。

便见一碗漆黑如墨的药汁,被盛在白玉碗中,端到了他的面前。

苦涩的味道飘到江随舟的鼻端,立刻,他便被激得直咳嗽,咳得喉咙一阵干呕,吓得孟潜山连连替他拍背,一迭声地喊主子。

待咳嗽止了,江随舟转开头。

他穿越过来之前,就特别不喜欢喝中药,却没想到,这古代中药的难喝程度,比现代的还要更甚一筹。

孟潜山读到了他动作中的拒绝,苦口婆心道:“求求您了,王爷,您还是把这药喝了吧!”

江随舟憋着气,没出声。

药就端在他面前,他怕多喘一口气,都要被呛得丢半条命。

孟潜山急得快哭了。

“王爷!您不吃药,这病可怎么好啊!”

江随舟顿了顿。

……对啊。

他不吃药,病不就好不了了吗?

他的病不好……不就可以理所应当地不带霍无咎去参加后主的千秋宴了吗?

——

自这日起,江随舟便顺理成章地在府上歇了下来。

朝中上下不少朝臣都给他送来了慰问的礼品,就连后主也赏了太医来,美其名曰替他诊治。

江随舟知道,后主这是生怕他在装病,所以专门派人来看看。

不过江随舟病得实在严重,那太医回去也说,是靖王殿下这身子实在不中用,下场春雨都会被淋掉半条命,高兴得后主次日便赏下了一堆中看不中用的金银珠宝,让江随舟只管好生休息,朝中的事,一概不用他操心。

而礼部尚书季攸也知道,是因为自己分给江随舟的差事使得他受了寒、生了病。那日江随舟让孟潜山带信给季攸,季攸还颇为愧疚,让孟潜山带了好几本五花八门的野史回来,权当他赔礼道歉。

江随舟哭笑不得,让孟潜山赶紧将那些破书收起来,收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

第二日,他的烧便退了,但风寒仍旧没好。

江随舟从没有感冒这么难受过。

原主想必是呼吸系统尤其脆弱,一受凉,从喉咙连带着肺都难受极了。因着他身体差,这几天还总反复,一会儿浑身冷得像要结冰,一会儿又发低烧。

江随舟被折腾得死去活来,还不忘偷偷问孟潜山,要不要把霍无咎搬出去,省得过了病气给他。

这不过是个借口。江随舟只是想借这个由头,把霍无咎弄出去。

毕竟现在,后主和庞绍已经彻底相信他是个断袖,甚至还觉得他是个喜欢玩些刺激的断袖。既然这样,他也没必要天天将霍无咎留在这里,还凭白让人家天天睡坐榻。

但是孟潜山却连连摇头。

听到江随舟这样说,他笑得见牙不见眼。

“不必,霍夫人才不怕这个呢。”他仗着霍无咎此时不在房中,极小声地对江随舟说。

江随舟皱眉。

就见孟潜山道:“您不知道!您生病的那日,是霍夫人发现的。打从奴才进来,霍夫人就一直握着您的手,直到您醒了才撒开呢!”

说到这儿,孟潜山已经兀自笑得极其开心了。

江随舟有些无语。

他大概有印象……但那也不是霍无咎握他的手,而是他拉着霍无咎不放。

但是,他说了孟潜山也不会相信的。霍无咎就算被废了武功,也不可能扯不开他这么一个发着烧的病号吧?

就听孟潜山笑嘻嘻地接着道:“王爷,我觉得,霍夫人对您多少也有些……嗐!当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江随舟冷下脸,把他赶走了。

果真,只要说了谎,早晚都要为这个谎言付出代价。

看着孟潜山春风得意的背影,江随舟咬着牙摇了摇头,只得把将霍无咎搬走的念头暂时压了下去。

而他的病虽说反复,也一天天地在好起来。

后主原本派了一次太医来,之后便再没了动静。却没想到,没过几天,又有宫里的太医来了。

这次的这个太医,江随舟明显看出了不同。

之前后主请来的那个,只略一把脉,看江随舟病得厉害,便告辞离开了。

而这个却不同。他来之后,细细给江随舟诊断了一番,甚至连江随舟这几日吃的什么药,都清清楚楚地检查了一遍。

江随舟猜测,这个太医,八成是庞绍派来的。

后主只是想看江随舟生病,他病了,后主便开心,不会再管旁的。可庞绍不一样,他在盯着江随舟,看他身体究竟如何,看他何时会好,更要看他是否会借此做出旁的动作。

江随舟极其厌烦这样的监视。

但这太医却赶不走,每隔几日,就会来一次。

一直到了这天。

这是这太医第三次来。给江随舟问诊之后,这太医笑得颇为意味深长,说道:“王爷恢复得不错,想必再过两三日,便可以大好了。正好再过四日,便是皇上的千秋宴,陛下可是日日惦记着您,这下,您准能去,陛下也不会失望了。”

说完,他扬长而去。

江随舟自坐在床榻上,气得气息不大平稳。

他知道,这是庞绍在威胁他,告诉他,自己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他也逃不掉,必须要把霍无咎送到宫里去,给后主拿来逗趣取乐。

恰在这事,孟潜山端着熬好的药进来了。

江随舟看了那药一眼,便转开了目光。

这阵子下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被这苦药泡透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苦味。

这药还不如不喝呢,身体不好,大不了就是多病几日,也好过那帮人得逞,再让霍无咎被他们羞辱一番。

这样想着,江随舟淡淡对孟潜山说:“放下吧,本王一会就喝。”

孟潜山小心翼翼地觑着他。

他知道,主子这会儿心情不大好,想来是不耐烦喝药的。不过,因着江随舟这段日子喝药都挺积极,除了第一次之外,都没表示过拒绝。

孟潜山对他便也放心,听他这样说,就将药乖乖放在一旁,退了下去。

房中只剩下了他和霍无咎两人。

江随舟看了霍无咎一眼,就见他安静地独自坐在远处,低头翻书。

他放心地下了床榻,端起旁边矮桌上的药。

却没看见,旁边的霍无咎听到响动,立马抬起头看向他。

就见江随舟浑然未觉,穿着单薄的寝衣,单手端着药,步伐有些虚浮,往角落里栽着景观树的紫砂盆走去。

江随舟心道,只要他倒两天的药,保证他这破身体旧疾复发,要想去千秋宴,只能被抬着走。

这么想着,他走到紫砂盆边,将玉碗递了过去。

却在他马上就要将药汁倒下时,一只手忽然伸过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江随舟回过头去,就见霍无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的旁边。

他坐在轮椅上,单手钳住江随舟的手腕,就让他的手动弹不得。他虽是抬着头看他,但那一双锐利的黑眼睛,却冰冷又气势凛然。

看得江随舟莫名心一虚。

“干什么?”他听到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稳住心神,冷声道:“多事。让开。”

霍无咎的手却半点都没松开。

“喝了。”

陈述句从他的口中说出,特别像命令。

“你在对本王说话?”江随舟拿出了凶孟潜山的态度,眉眼冷冽,倨傲地俯视着他。

霍无咎没出声,手下的力道却重了几分,硬生生将江随舟的手一寸一寸地拽了回来,握着他手腕,强迫着他将药端回了面前。

分明是在用行动,一字一顿地命令他,把药喝了。

苦味扑面而来。

江随舟被熏得直皱眉,垂下眼,就见霍无咎神色冰冷而强硬,似乎不给他留半点商量的余地。

江随舟心下莫名泛起几分委屈。

后主厌恶他,他知道,从来这里到现在,他也没少受辱,早就忍得了。

他也知道生病难受,这段时日以来,他日日病得死去活来的,长这么大,他也没生过这么久、这么难捱的病。

对他来说,与其这般病着,还不如让后主一逞口舌之快呢。

他怕什么?还不是怕面前这位祖宗受辱,记在他的账上,让他以命来抵?

他冷声笑了一声。

“霍将军,你当我为什么倒药?”他道。

霍无咎没出声,只静静握着他的手腕,以沉默同他对峙。

江随舟接着道:“方才那太医的话,你听见了吧?他为何总来看本王,又为何那般提醒本王?因为皇上说了,他的千秋宴,让本王带上你出席,他要见你。”

许久没这么一连串地说这么长的一句话,江随舟的气息有些上不来,说到这儿,呛得喉咙咳了几声。

他强忍着,接着道:“他见你,所图为何,不必本王说吧?本王虽不想管,却也不愿在群臣面前丢这样的面子。将这玩意倒了,多病几日,对你对我,都是好处,明白么?”

说完这话,江随舟很是费劲地喘了几口气,才将气息捋匀。

他垂眼看向霍无咎。

就见霍无咎抬着眼,淡淡看着他,听他将这番话讲完,神情依然极为平静。

待他捋顺了呼吸,霍无咎才静静开了口。

“我知道。”他说。“所以,药喝了。”

江随舟皱眉。

就见那双沉黑的眼睛,平稳又安静。

他分明已经站不起来了,身在敌国,是人人得而践踏的战俘,但那双眼睛,却让人莫名感到一股令人安心的强大。

“要不了我的命,我没什么怕的,他让去,我就只管去。”他说。

顿了顿,霍无咎有些生硬别扭地开口道。

“所以,你也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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