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今日之前,周府医对“亡命之徒”一词的理解,还只是停在字面上。

但今天,他终于深刻地明白,什么叫“亡命之徒”。

榻上的这个人,明明浑身是伤,没了大半条命,脉搏气息都是微弱的,却还能置若罔闻,气定神闲地任由自己为他剔除腐肉、撒上药粉,还有空提醒自己,别想耍花招,从他这里把解药提前偷走。

周府医自然不敢,颤巍巍地给他上药。

他上身的衣袍除去,入目便是肌肉紧实的躯体上纵横的鞭伤。用刑之重,已是皮开肉绽,且新伤叠着旧伤。许是因着刑具蘸了盐水,那些伤口几乎没有结痂的,隐约已有溃烂之势。

一个月多月的牢狱之灾,单从他身上,便可见有多度日如年。

这伤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即便不疼死,也早就动弹不得了。偏这个人,穿着衣袍时,若不看脸色,就像没伤似的。

周府医从医这么些年,没见过这么狠的人。

都说对自己的都狠的人,对旁人绝不会手软。因此,周府医并不怀疑对方给自己下药的真实性,只得认命,此后十有八九,都要听命于他了。

上药的过程颇为漫长。直到霍无咎的上身几乎纱布裹满,才算告一段落。

“您伤势过重,已然亏损了气血。此后伤口愈合,保不准要发炎发热,严重起来会危及性命。小的再给您开几味内服的药,您……”

静默了许久的霍无咎,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看看我的腿。”他说。

周府医被打断,愣了愣,才意识到他说的什么。

但是,不等他反应过来,霍无咎已经静静俯下身,一手衣袍拽起,一手挽起裤腿。

那是一双修长笔直、看上去便蕴满力气的腿。

但是,伤痕、血渍之下,清晰可见其上深可见骨的骇人伤口。

那是划破血肉、割断经脉留下的伤。

周府医只看了一眼,便惊慌地错开了眼——他虽医术不错,却也不是什么绝世神医。这样的伤……只看一眼,他就知道,药石无医。

他看向霍无咎。

就看到那双深邃的黑眼睛,正静静地看向那翻出血肉的伤口。

平静得让周府医都害怕。

“还站得起来吗?”他听到霍无咎这样问道。

周府医颤巍巍地斟酌了片刻,小心道:“小的还是给您腿上也包扎一下吧,伤口若溃烂,便难办了。”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霍无咎的问话,也算是告诉他,没救了。

霍无咎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嗯了一声,放开了攥在手里的布料,坐起身,重新靠回了轮椅的靠背上。

他安静极了。

周府医不敢再看他的脸,却在躬身上前,替他的腿上药时,看见了他放在膝头的手。

手背经脉凸起,五指收紧着,将手心里的旧伤都攥破了。

——

江随舟说出那句话后,明显感觉到了后主的满意。

或者说,后主所满意的,并不是他说出的话,而是他说话时,脸上流露出来的不高兴。

后主似乎对他的恶意尤其大,特别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上。

江随舟答应下来之后,这事便顺理成章地告一段落。而后主似乎对朝堂也再没了兴趣,几个官员有本要奏,他兴致缺缺地听完,便摆一摆手,说让大司徒定夺。

这朝堂,俨然已经成了庞绍的地盘。

因此,早朝也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后主的哈欠中结束了。

江随舟跟着众臣走出广元殿,抿了抿嘴唇。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后主跑来上朝的目的,就是嘲讽奚落他一顿。

不过目前来看,后主痛恨霍无咎,同时,对自己的态度也没好到哪儿去。现在,他江随舟和霍无咎拴在了一根绳上,后主想要出气,也算省事多了。

江随舟垂着眼,一步步往阶下走去。

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算是死亡开局了,却没想到,竟还能步履维艰到这般地步。

就在这时,有个人从他身畔路过。

“王爷此举,着实令人大为寒心!”那道声音苍老而沉郁。

江随舟抬眼,就见隔着两三尺远的地方,行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

他一回头,江随舟就愣住了。

……史料上的画像,竟与本人这般相像!

那人赫然便是景末硕果仅存的良臣,太常令齐旻。

此人乃景朝三代老臣,清廉正直,刚正不阿,算是景末朝堂上难得敢站出来与庞绍对抗的臣子。

江随舟看着他,有些怔愣,一时没有言语。而齐旻并没给他留情面,看了他一眼,一拂袖,道:“王爷怎能为了一己颜面,便将礼部众位同僚的心血拱手让人呢!”

说完,他便要扬长而去。

江随舟回过神。

……没想到,他方才在朝堂上的猜测,居然是真的。

他虽看似只是个闲散王爷,但是朝堂中那些静默不言的臣子,却像是无形中把他当做了主心骨一般。如今齐旻此言,更是全然证实了他的猜想。

眼看着齐旻就要走远,江随舟两步赶上前去,匆匆开口。

“太常令觉得,本王只是为了自己的脸面吗?”他沉声道。

确认了这一点,江随舟便知,自己这会儿,断然不能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大臣结为党羽,都有目的。他们暗中汇集在自己的麾下,就连齐旻都淌了这浑水,想必他们的目的八成就是对抗庞绍。

他此后还与这些人有三年时间要相处,若是不将他们安抚好,想必不用等到霍无咎砍他的头,他就会先死于朝堂争斗。

所以……

如今要做的,就是先把他们糊弄住。

比如面前这个齐旻,虽为三朝老臣,官拜太常令,但说到底,也不过是掌管宗庙礼仪的官员。这种高官,虽位高,却没什么实权,想来他为人刚正,便也不钻营什么争权夺利之事。

这样的人,还是比较好吓唬的。

果然,听到江随舟这话,齐旻顿了顿,脚步慢了下来。

江随舟见状,连忙冷笑了一声,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语气。

“大司徒今日能在朝中公然操纵陛下与本王争抢,他日,难道就没本事做其他手脚吗?”他说。“宗庙修建,事关列祖列宗,若在此出事,太常令,这不是你我能够承担得起的。”

果然,齐旻没再做声。

江随舟淡笑一声,加快了脚步,从他身畔擦身而过。

“太常令,本王所图,不是保自己的颜面。”他说。

“而是保你们诸位的命。”

——

他撂下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便径自扬长而去,头也没回。

毕竟,话说一半不挑明,似是而非的让对方去琢磨揣测,就是最好的效果。

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古板保守的老头子呢。

待上了候在开阳门外的马车,江随舟偷偷回过头,恰看见齐旻站在正阳门前,神情肃然地不知在想什么。

……还真被他糊弄住了。

江随舟的嘴角忍不住泛起了几分笑意。

虽说他如今进了个死局,前有狼后有虎的,各个都能要他的命,但是从中苦中作乐……似乎还挺有意思。

比如说吓唬住那位名垂青史的大忠臣,让那老头儿回家之后,因为自己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几天都吃不好饭。

这种感觉颇有些奇妙。

虽说他原本选择留在学校里,就是为了想当一只伪装成高级知识分子的咸鱼,但是学历史专业,却是他的爱好。

毕竟,从他小时候家里就乱,他父亲仗着有点钱,换老婆比换车还勤,家里孩子不仅多,还各有各的妈。那些小孩子从小就会抱团,江随舟就比较惨,他妈只生了他一个,他还过于文静,不爱说话。

他父亲别的孩子在家玩宫心计,江随舟就自己躲在房间里看书。

但是,书毕竟是书,只是文字而已。现在,他竟能眼看着那些史书上的、千年之前的人,在自己面前你来我往,似乎……还挺有意思。

江随舟向来很会苦中作乐。

于是,他心情颇好地放下车帘,坐了回去。

马车启程,他一边透过飘起的锦帘,看着外头的风物,一边在心底做起了打算。

朝中大臣不能怠慢,但最首要的,还是他府里的霍无咎。他从未来穿越而来,也算看过剧透,知道他们无论再怎么斗,三年之后都会亡朝灭国。

既然这样,再去跟庞绍斗个死去活来,也没什么意思。因此,他只要安抚好他们,将这三年糊弄过去,便足够了。

马车晃晃悠悠,粼粼走过临安宽阔的街道,拐进了清河坊,停在靖王府前。

江随舟下了马车,便往自己所住的安隐堂去。

他这官位清闲,大早朝这日还不必去衙门坐班。他想赶着到靖王的书房去,翻翻他房中的信件和折子,好多作些了解。

却在安隐堂门口,有个泫然欲泣的侍女拦在了他面前。

“……王爷!”那侍女瞧上去装束精致,想必是谁的贴身丫鬟。

“顾夫人今早受了委屈,此时正哭着呢,还请王爷作主!”

江随舟一愣。

……什么顾夫人?

他皱了皱眉,沉声道。“……何事?”

那侍女忙道:“今早新入府那位霍夫人搬院子,正巧撞见了我家主儿。主儿不过同他闲话了几句,他便同主儿动了手。将主儿打伤了呢!”

江随舟原本轻松不少了的神情,在这侍女的话语中,一点点变得僵硬。

……他没想到,原主不仅娶了霍无咎,后院里还有其他小妾。

他更没想到,男人和男人,居然还有宅斗这一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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