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未闻鸟鸣, 先听见绿荫里传来阵阵清脆的铃响,而后阳光顺着窗檐漫了进来, 只停在花柜旁一线, 便再也不肯向前了。如此以来,这屋中虽是亮堂堂的,却并不燥热,风时不时吹进窗里,夹杂着腥咸的海水气息。

清平站在楼梯边, 见掌柜正指挥着人以清水冲刷地面,水顺着门边宽道流了出去, 没一会地面就快干了, 院中又变的清爽起来,清平这才走下来。掌柜见了她问好,道:“客人歇的如何?今日外头不热, 风大的很,客人可以出去走走,不过要当心下雨。”

清平作答后向她道过谢, 慢悠悠地出了客栈,从一片树林走出, 在一条河边驻足,有船家过来,她便直接上了船,付了几个铜板后在另一条河道下了船,从台阶走上去, 便见到一条极为热闹的长街。清平先在一家店用了早点,才在街上逛了起来。

闽州果然名不虚传,这条街上货物种类繁多,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清平一路走下来,见商铺林立,奇货异物,琳琅满目,都是前所未见的东西。这长街呈环状,层层环绕,但另又分道路,好让车马进入。环中心则是闽州商会所在之地,朝廷在此设湛泊司便于管辖,至今已有二百余年。

清平只逛到一半便到了中午,便去茶楼用午饭。她照例坐在三楼靠窗的位置,遥遥可见一片蔚蓝,海天相接,偶然有飞鸟掠过,水潋滟,晴方好,当真是说不出的惬意。

今日却有些不大一样,这茶楼中安静非常,连方才上菜的伙计都不见了踪影,清平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叶,一道人影落在桌上,她微微抬头,那人自顾自在她面前坐下,从果盘中捏了颗朱果把玩。

清平颔首道:“邵公子。”

闽州风气开放,多有男子从商当家,这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了。其服饰也与中州大相庭径,手腕俱露,裙裾也不过脚;男子出门不戴帷帽,不乘轿,时常看到大家公子坐着长竹椅,毫无遮蔽地从闹市街头行过,对闽州人而言,这都是常态。

邵洺衣着华丽,头戴镶嵌宝石的华开,在阳光中极为耀眼,双手都戴着珠宝各色的戒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上敲着。与他相较而言,清平便显得格外随意,穿着并无什么讲究,邵洺抬起眼道:“家姐在长安给你添了些乱子,我已经说过她了。”

清平想到邵聪的样子便觉得有些好笑,道:“倒也不算什么麻烦。”

邵洺答道:“她本身就是个麻烦,若不是家中出了乱子,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借商队北上,将她送至长安。”

“如过你是说婚书的事,”清平喝了口茶道,“于我而言无妨。”

邵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你变了许多。”

清平嘴角一挑:“正如世事迁移,人总是会变的。”

两人一时无话,各有各的心思,半响邵洺才道:“辰州这般大的动静,人人都以为你在昭邺,必不会轻离。但你却到了闽州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仿佛知道他未说出口的话,清平做了个手势道:“朝廷还没有对闽州动手的力气,光是辰州便要耗费上许多时间,你大可不必担心。邵家是钦定的皇商,若不是犯了大错,朝廷也不会收回名号。”

邵微为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放下手中朱果抛进盘中,道:“你不会无事到访,请说。”

“我的确是有一件事,因书信或会被人截下,便想借着此次机会来到辰州当面问你。”清平推开茶盏,看着他淡淡道:“当年在云州,你劝我尽早离开云州,当时你仿佛知道些什么,没多久邵家商队便将产业低价卖出,陆续从云州离开。我要问你,是不是云州后来所要发生的一切,你都早已经知道了。”

邵洺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阵恍惚。他犹自记得那天在戏台后看见她的情形,时隔多年依然记忆如新,昏暗的火光中她低眉垂目,是种难以言描的温柔,他转了转拇指上的戒指,低声道:“你信这世上有鬼神吗?我年幼时曾在一幅画上……”

他有些局促地停了下来,似乎极难开口,清平心念一动,问道:“在一幅画上见过……与我相似的人?”

邵洺一震,眉头纠结地道:“你如何知道的?”

清平慢慢道:“此事与鬼神无关,也不是什么天意使然。所谓天命,信则有,不信则无。”

邵洺捏着手中的一颗珠子,神情复杂地看着她道:“我不信命,也不信有什么神。是那幅画有古怪之处,以常人容貌相较,总能寻着一二处相同。”

清平反问道:“但我却生的极像,对么?”

邵洺点点头,清平侧头看向窗外,轻笑道:“若我真有这种能耐,呼风唤雨不在话下,你看我像吗?”说着她手伸出去挥了挥,外头依旧是阳光明媚,什么都没有变化。

收回手,清平神情淡淡地道:“这幅画是出自谢家吧?我却觉得奇怪,你们邵家远在闽州,如何能与贺州的谢家牵上关系?”

邵洺目中一凛,颇有些警觉的意味,话也放慢了许多,道:“邵家是生意人,生意遍布天南地北,结识他州之人也不稀奇,更远的云州我们也能搭上赚钱的路子,更何况是贺州?”

“是么?”听闻他言语中露出深深的防备,清平不觉得奇怪,只道:“那我倒是要请教一下,这八荒,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她目光中透出一种疏冷,抬手的动作极为果断,邵洺呼吸一窒,突然明白自己方才说错了话,避开她的视线轻声道:“我不知道。”

清平沉默良久后开口道:“你可以不说,但这一切迟早会真相大白,到时邵家又该如何自处?”

邵洺看着她熟悉却淡漠的面容,压抑许久的怨怼之意再度沸腾而起,他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嘲讽般看着清平道:“若我真的说出口,你敢听吗?”

有伙计上楼来添茶,两人对话暂时中断,邵洺深深吸了口气,手不住摩挲着腕上的一串珠子,那串珠子陈旧无比,大约是什么古物,与他一手宝戒形成截然相反的对比。待那伙计离去,清平手心向上翻起,是自便的意思,事到如今,哪怕事情再如何离奇,她怕是也不会觉得有多惊讶。

邵洺面色缓和了些许,古怪地看着她道:“在云州时,我的确是得了些消息,朝廷要对西戎用兵,既有战事,商贾自当避之,这个道理李大人应该明白。”

李大人这三字从他嘴里说出带着种讥讽的味道,清平不以为意,低头揭开杯盖,轻轻将热气吹开道:“朝廷要用兵,这等大事,云州府如何会不知。”

邵洺冷冷道:“这是官府的事情,我等小民怎会知晓?”

清平话锋一转:“小民虽小,却能洞察先机;公子这话,怕是连你自己都不信。”

邵洺重重捏着一颗珠子,双目渐阖:“有些话我能说,大人未必能听,是自欺,也是欺人。但得过且过这个道理,大人行走官场多年,难道不明白吗?”

清平手中动作一顿,道:“敢问公子,这八荒又是什么呢?”

邵洺猛然睁开眼,目光锐利,他面容忽地舒缓,微笑着道:“原来,大人是来向邵家问罪的。”

清平问:“何罪之有?”

邵洺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刑部侍中原大人如今就在贺州密查谢家通敌之罪,暗中搜寻数月,自然也能查到与谢家往来频繁之人。”清平以湿布擦了擦手道:“邵家赫然在案,推诿之词公子不必多说。”

窗外天却突然阴了下来,风势更劲,汹涌而入,不过片刻豆大雨点落下,电闪雷鸣间大雨骤然而至。密集的水流顺着瓦檐流下,如垂落而放的水晶帘,霎时天地都被笼在雾蒙蒙的雨中,远近皆是渺茫水色。风裹挟着水汽吹进窗中,两人衣袍渐湿,却无人伸手去关窗,任由雨水侵扰。滚滚雷声中雪白电光劈过,瞬间映亮彼此的脸,将眼底的猜疑忌惮显露无疑,清晰划分出他们各自的立场。

等到雷声过去,邵洺才开口道:“谢家不会因此而倒,大人不必多问了,尽早抽身而出,以免最后深陷泥泽。”

见他仍旧不肯说,清平心中有些失望,原随所收集到关于八荒的信息实在是太少,她直觉感觉,那些不过是这庞然大物的一角,八荒能有这种权势地位,难道真的如此简单,依仗谢家与远在草原的金帐暗中来往,就能达到今天的势力吗,清平一点也不信。片刻沉默后她道:“为何?”

邵洺低头去看沾染了雨水的手,答道:“我与你并无区别,都是身在局由不得自己,如今你问了这么多话,不过是想知道八荒的家主到底是谁,对么?”

清平攥紧手,冥冥之中有种预感,她甚至有些希望邵洺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但她宁直面难堪的真相,也不想永远陷在自欺欺人的迷局中。

这雨来的快也去的快,邵洺侧头去看将要放晴的天空,那种云破天开时的情景,让他仿佛置身于一场迟醒的大梦中,在荒诞里烟消云散,他转头看向清平道:“八荒的家主,便是当今陛下。”

他以为会看到清平恐惧或惊讶的脸,没想到她却是如释重负般靠在椅背上,带着意料之中的怅然,喃喃道:“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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