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回府已是深夜, 管事备了热茶,又指挥下人备了热水巾帕, 连熏香都选了好几种, 好让大人满意。

管事颇有些忐忑,今日登基大典上大人折返复回一事她已经私下告诫过下人莫要多嘴,只是这批宫中赏赐的下人好似木头一般,个个都木讷非常,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管事心中便有些不舒服, 感觉有些奇怪,但究竟奇怪在哪里, 她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

于是她把心中的疑惑告诉清平, 清平闻言淡淡道:“能得陛下赏赐已是天大的荣幸,岂能有所存疑?这些人想必在宫中呆的久了,规矩都清楚明了, 也不必费事去教,略微提点便是。”

她擦了擦手,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看着下人有条不紊地撤下水盆,奉上茶具, 根本无需管事吩咐,这群人就好像是已经做过千百次那样,极为自然地站在不起眼的地方,低着头,也不胡乱看。管事可能不太明白这些人的来历, 但观其言行,举止从容不迫,少言沉默;耳目灵敏,主人稍有动作,便知其意。要调|教出这种下人,一般的人家根本无法做到,王爵之家或可为之,仍旧不及,唯有宫中才能达到这种效果。

至于这些人为何在这里,从前是伺候宫里哪位贵人的,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管事看她脸色不好,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识趣地退了下去。清平举灯踱到书桌前,亲自写了几封拜帖,准备让管事明早备些礼品,一并送过去。

住在这百柳巷中的有户部尚书卞云斐,还有清流中几位颇有威望的老臣,多是在翰林院任职;几位御史台的谏官也住在不远处,当初工部选这里造信王府邸,正是因为百柳巷位置较偏,这才有余地建造王府,但没想到信王登基当了皇帝,潜邸便有了别的意思,连同住在这附近的人也深感有荣与焉。清平知道这次被赐宅在这百柳巷的官员有刑部侍中原随,御史台司空徐海澄,在云州立了大功的指挥使范仲书,可惜此人身中流矢,没撑到周帅班师回朝就在半路逝世了,朝廷表彰其忠烈英勇,将府宅赏与其后人,以示嘉奖。

至于这位与清平一道上任的刑部侍中原随,此人乃是朝中官员里的一大异类,钻研刑科,深谙审讯之道,早年任恒州通判时屡破奇案。观其履历,早应做到这个位置了,但似乎得罪了什么人,一直被暗中打压,不得重用。待入大理寺后做了寺丞,又险些查出几起前朝旧事、皇家阴私来,吓的朝中一干大臣都不知要将她放在哪里,案子是不能断了,便随意塞到了贺州去做巡按,贺州官场铁板一样的结实,根本容不得外人进去,原随不能判案,平安无事地在贺州待了两年,几次评定政绩都是平平,也不知皇帝为何将这人从贺州调了回来,令人费解。

清平仔细看了看这几张拜帖,确认无误,才放好后去歇息,明日虽不必上早朝,但未到休沐,六部依然不能休息,还需去礼部点卯,顺带去吏部核对文书,证明履历身世清白,盖章记册后,才能回到本部。

第二天清平一早起来叫来管事,把拜帖都给她,并吩咐好了,这才上轿出府。晨光熹微,到了吏部门口,清平下轿,却瞧一顶轿子从自己方才来的路慢悠悠地过来,开路的下人手中提着两盏灯笼,上书“原”字。

轿停,一位蓝袍女子掀帘而出,她生的有些面嫩,一眼看去,似与清平年纪相仿,只是表情严肃,气质沉稳,想必就是那位刑部侍中原随了。

清平主动上前去与她见礼,道:“竟不知原大人也是这般早就到了吏部。”

原随道:“李大人也很早。”

说完便没话了,果然如同传闻中那般寡言少语。

清平注意到她露在外头的手指指节十分粗大,并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原随注意到她的目光,把手伸出袖子,主动给她看,道:“昔日曾与师傅一道习武,练过几年挑水砍柴的苦功夫。”

清平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顿时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失礼,刚想致歉,原随却一本正经道:“李大人肩膀有伤,还是要多多修养才是,天气寒冷,呆在屋中较好。”

清平看向她的脸,原随面无表情回望,不知为何,清平觉得在这位原大人身上,找到一点奇异的默契。

吏部的官员忙出来引两位侍中大人进去,说尚书大人还未到,请到侧厅用些茶。那官员看原随的目光十分古怪,想来原随早年名声在外,又一直在恒州为官,后调任京官,折腾来折腾去,恐怕吏部已经对其履历倒背如流了。本朝法规,官员升调皆需查其家世履历,变动的快的官员,说明升的也快。但像原随这种在平级上调来调去也调不出什么花来的,怎能不让吏部官员们记忆犹新。

清平微微笑道:“原大人先请吧。”

原随也没和她客气,略略颔首一脚踏进了吏部大门。

吏部尚书赵凌平随后便到,在几位吏部官员的簇拥下来到主事厅,客气道:“两位侍中都是陛下提拔上来的,想必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原大人是本部这里的常客了,李大人倒是头一次来。只是前些时候吏部文书房走水,烧了一架放档案的柜子,清点以后发现烧毁了一些官员的久档案,其中便有两位的,故而今日便需两位在吏部多待些时辰了,好将这文书补完再走。”

言罢便招呼书令引两人去完善履历,清平感觉这其中哪里不太对劲,她前些日子还担心原来造假的履历恐怕难过吏部的审查,但如今吏部的档案被烧毁了,那么假的自然能成真了,这么巧合的事情,令她不得不想到是不是楚晙出手在背后推了一把。

既然如此,为何要将原随的档案一起烧了呢?是故意,还是有意为之。

清平与原随一同去登记完各自的档案,吏部将她二人名字记录在册,从此她便告别了那个陈留王府中的身份,真正成了琼州河西郡李氏旁支的李清平,她在小吏恭敬的行礼中离去,这身官服加身,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这其中的变化。

吏部厅堂中放着一面与人等身高的铜镜,取“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得明失”之意,吏部掌握百官升迁,需处事公正严明,不可徇私藏污,借同僚自照,时时刻刻反省自身,新上任的官员来吏部报道后都会在此镜前照上一照,此镜自开国便有,不知照过多少阁老尚书,看过多少官员升贬起落,人在此镜前照上一照,也是希望自己能如同先辈那般,踊跃奋进。

清平只看了一眼,铜镜里的人其实有些失真,看不大清楚脸,唯一能感受到她的变化的,大约是换了新官服,也更有为官者的威严了。喜怒不形于色,方能御下持久,她惊觉自己的改变时,其实已经变的有些彻底了,想到这里,她不禁苦笑连连。原随连看都不看,匆忙赶回刑部报道,临别时与清平说道:“下官先行一步,李大人有空便来我府中做客。”

清平笑着应了。

她回到礼部,首先去拜见温天福,温天福照例说了些场面话,又打量她一番,笑道:“李大人果真是一表人才,如紫薇花般的人物呐。”

清平谦虚推拒,温天福又道:“李大人是河西郡人士?巧了,本官记得去年刚进了一批进士,其中一位也是河西郡人士,也姓李,约莫也该是在你手下做事。”

清平心中一突,温天福笑的意味深长,道:“只是随意说说,李大人不必当真。”

话虽如此,清平还是品出了别的意思来,她顶着李家旁支的名头,但从未见过李家的人,这次若是真对上了,又该如何相处。

罢了罢了,遇上再说。

清平这般想着,又去礼部文书那里报备,文书官见是侍中大人亲自来了,受宠若惊,连忙腾出了桌椅让她坐下,叫人奉茶上来,恭敬道:“大人您坐,李宴去刑部送些东西,马上就回来了。”

清平端茶的动作一停,挑眉道:“李宴?此处不是你当职?”

文书官道:“回大人的话,李宴今日轮值,下官只是帮她在这里暂时顶替一会,请大人恕罪。”

她见清平面色并无不快,便大胆道:“要不然下官去取名册来?”

清平其实是想见见这个叫李宴的人,看看她到底认不认得自己,但听文书官这么说,好像要等很久李宴才会回来。她还需去陈开一那里拜见,新官上任,到处都要多多走动,何况温天福与陈开一似乎不大和睦,在这里待久了也不大好。她刚想点头,却听见门外一人道:“下官李宴,拜见侍中大人。”

那人立在门边,双颊绯红,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是疾跑回来的。文书官哂笑道:“啊,李宴你回来了,那大人这里便交由你了。”

清平略略抬眼,随手翻了翻放在桌上的书本,李宴进房去取了名册,核对吏部的文书登基在案,完事后道:“大人,好了。”

清平见她一手行书如行云流水般,潇洒中不失风骨,淡淡道:“好。”

她起身离去,并未与李宴多言,但看李宴的表现,她必然是知道自己的,只是她却不是那位河西郡李氏旁支的‘李清平’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妈真的买了烤火箱给我,绝不含糊!

她今天还评判了一下我的文,你们明白这种被老师抓去当面改作业的快|感吗??qaq

只敢说嗯嗯嗯,对对对,是是是。

看到之前的小绿字,我只想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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