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济运的点子果然见效,幼儿园中毒事件没有引起媒体太大兴趣。见报的新闻很简单,只是普通的社会新闻。电视上只有一条口播消息,几秒钟一晃而过。没有记者到乌柚来,倒是有电话采访的,都一一对付过去了。只有成鄂渝打了朱芝电话,一定要到乌柚看看现场。朱芝软磨硬劝都拦不住,只好说我们欢迎您来。

朱芝专门到李济运办公室讨主意,说:“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耻!喝了酒塞了红包说是好朋友,第二天就可以翻脸!”

李济运说:“朱妹妹你别慌,这回的事情不同上回,不怕他。你们可以不予理睬,他自己爱找谁采访就找谁去。”

“这样行吗?”朱芝拿不定主意。

李济运说:“他可以去采访学生家长,无非是听一肚子牢骚话。他敢把老百姓骂街的话原原本本写进去?不敢!犯罪嫌疑人他无权采访,案件还在办理之中。公安方面我们打个招呼,他们会说不方便透露任何情况。只有一个舒泽光他可以找,我同老舒打个招呼就行了。”

朱芝笑笑,说:“李老兄手段厉害!我说,要得罪他,就干脆得罪个彻底!我同县里领导都打个招呼,谁也不理睬他。没有人陪同,没有人接待。”

第二天下午,成鄂渝到了。他到了梅园宾馆,打朱芝电话。朱芝说在开会,就把电话挂了。他打张弛电话,张弛说在乡下。成鄂渝同李济运没有交往,这回只好打了他的电话。李济运打了几个哈哈,说宣传部的事他不便管,也挂了电话。成鄂渝很是无趣,把记者证一甩,叫总台开个房间。服务员很客气,递过客人登记表。平日都是下面早开好了房间,哪有他自己填表的道理。成鄂渝脸色一沉,龙飞凤舞地填了表。服务员接过表去,说字迹太潦草,请问您尊姓大名。成鄂渝便骂骂咧咧,大声叫嚷自己的名字。服务员仍是微笑,说您没有填身份证。成鄂渝说你不认字吗?服务员说对不起,记者也要填身份证,我替您填写吧。记者证上有身份证号码。服务员填好了表,请问他住几天。成鄂渝没好气,说想住几天就住几天。服务员笑眯眯地说,您得讲个确切时间,不然不好收您的押金。成鄂渝声音越来越大,说我是你们宣传部接待的!服务员满面春风,说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没有接到通知。成鄂渝气鼓鼓的,甩出一把票子。服务员没有一点脾气,说要不先给您开一个晚上?您只要交一千块钱押金就行了。服务员数了一千块钱,剩余的往成鄂渝面前一推。

服务员都是朱芝关照过的,这些细节事后被当成相声似的说。成鄂渝自己住下来,没有任何领导有空见面。他去医院亮明记者身份,立即就被学生家长们围住。七嘴八舌没几句有用的话,弄得他只想早早的脱身。周院长不管他是哪里的记者,请他别在这里影响医院秩序。成鄂渝觉得受辱,却不敢在医院发威。他正好想脱身,就借机走掉了。他到了医院才听说,投毒者不是别人,就是舒泽光的老婆。他以为有好戏看了,却怎么也找不到舒泽光。

成鄂渝住了一个晚上,自己结账走了。他临行发短信给朱芝:您真是厉害,我领教了!

朱芝看出这话似在威胁,却故意装糊涂:抱歉,因更换手机,部分号码丢失。请问您哪位?

成鄂渝回道:《内参》见!

有李济运的话做底,朱芝真的不怕,又回道:不知道您是哪位大记者?幼儿园中毒事件只是普通的社会新闻,并无《内参》价值。您写吧,我等着拜读!

成鄂渝再没有回复,朱芝倒有些担心了。小人是得罪不起的。李济运安慰她,说这种人得罪跟不得罪,没多大区别。不管是否得罪他,有事拿钱照样摆平。

事后偶然听说,成鄂渝结账出来,恰恰碰见了朱达云。成鄂渝脸色不好,只作不认识他。朱达云不知道个中究竟,迎上去打招呼。成鄂渝也拉不下面子,同朱达云寒暄了几句。朱达云见成鄂渝没有车,就说派了车送送他。成鄂渝说只送到汽车站就行了,朱达云却说送到省城吧,反正就两个多小时。朱达云本是嘴上客气,并没有想真送这么远。成鄂渝正好想争点面子,就说谢谢朱主任了。朱达云不好退步,就让司机送他回了省城。朱芝就开朱达云玩笑,说他同县委离心离德。朱达云忙赔不是,只道哪知道成鄂渝这么混蛋呢?

医院的事才安定下来,李济运对舒瑾说: “老婆,我慎重考虑,建议你主动辞去园长职务。”

舒瑾一听就火爆起来:“我家里养着一个常委,就是专门处分老婆的?到底是你的建议,还是常委开会研究了?”

“你这个级别,还轮不到常委会研究!”李济运说了句气话,马上平和下来,“你先耐心听我说。出这么大的事,牵涉到三百多个家庭,谁敢保证没有人提出要追究你的责任?与其到时候让人家逼着下来,不如自己先下来。”

舒瑾哪里听得进去,几乎喊了起来:“你们讲不讲政策?讲不讲法律?讲不讲良心?案子不是破了吗?我喊宋香云放的毒不成?她是报复!她屋舒局长要是真的冤枉了,她报复还有几分理哩!”

“你闭嘴!”李济运压着嗓子喊道,抓着老婆的手臂使劲摇。他知道舒瑾话说得很难听,可她那意思大家都明白。但这些话由别人说去,他两口子是不能说的。

舒瑾声音小了,却哭诉起来:“人家男人,老婆出了事,肯定是帮着的。哪像你,先来整老婆!人家还没说哩,自己就先动手了。”

李济运没能说通她,只好暂时不说了。过后几天,他有空就劝劝。舒瑾硬是不愿意,说撤职就撤职,开除就开除,法办就法办,坚决不辞职。李济运拿她没办法,总是唉声叹气。他知道舒瑾这个园长职务肯定保不住的。

宋香云从医院出来,径直去了看守所。舒泽光找周应龙说,他老婆罪该万死,但她有自首情节,希望能够从轻量刑。周应龙说老舒你糊涂了,如何量刑这是法院的事,公安只负责案情调查。只因都是熟人,周应龙讲了真话:“老舒,事实上是你向警察说的,你老婆开始并不承认。她后来承认了,不久又翻供。所以,这是否算她自首,得要法院最后裁定。”

舒泽光说:“她自己没勇气说,叫我去向警察说。这个李主任可以作证。”

周应龙说:“我们向李主任取过证,他的说法同你一致。我会把情况向法院说明。老舒,事情到这个地步了,你着急也没用。”

原来那天清早,李济运同舒泽光到宋香云病床前面去,都是故意做给警察看的。宋香云眼睛闭得天紧,一句话都没有说。李济运暗示舒泽光做做样子,然后出来找警察自首。家属替代自首是否有用,李济运并不清楚。自己有做伪证之嫌,他倒是心中有数。他良心过不去,没有想得太多。舒泽光当时不懂李济运的苦心,直到他老婆被单独隔离,才突然明白过来。他感激李济运,话说得很隐晦。他俩都知道,这事不能说透。

孩子们陆续出院,事态总算平稳了。舒瑾中午再不敢回家,一天到晚守在幼儿园。她忙起来脾气就大,回家很容易发火。李济运说你还发什么脾气?出这么大的事没死人,你要烧高香哩!他不再劝她辞职,劝也没用。

刘星明就像沉睡了一百年,突然苏醒过来了。他的苏醒并不是清白了,却是越发糊涂。他天天找刘书记和明县长,为什么不给他分配工作。刘书记把这事推给李济运,说你们老同学好说话,你看怎么做做工作吧。李济运也没有法子做工作,他只好去找陈美。陈美却说,你们怕什么呀?他既不打人,又不骂人。你们无非是用些耐心,听他说几句话就行了。你们谁告诉他是癫子,我就找谁的麻烦!

有天一大早,大院门口又响起了鞭炮声。门卫想要上前制止,却见来的是个老头,手里高举锦旗。锦旗上写着:感谢刘星明书记为百姓伸冤。见是给刘书记送锦旗的,门卫忙打了县委办电话。于先奉接了电话,马上出来迎接。正好凑巧,县电视台记者刘艳的采访车从这里经过。刘艳是个机灵人,忙下车看看。见是给刘书记送锦旗的,这种新闻找都找不来的,马上采访了那位老人。

于先奉等刘艳采访完了,就把老人家请进了传达室。原来这老人姓周,他家承包村里水库养鱼,合同期是三十年。前几年鱼的价钱好,他家发了一点小财。村里有个烂仔看着眼红,想要强占他的水库。村干部怕烂仔逞强生事,又收了烂仔的好处,就把水库收回,包给那个烂仔。周老头一家人老实,自认吃了哑巴亏。可那烂仔不会养鱼,水库里的鱼老是翻白死掉。烂仔诬赖周老头家的放毒,跑到他家打人。周老头告了一年的状,都没有人理睬。上回他又到县里告状,正巧碰到刘书记。刘书记看了他的状子,马上签了字。乡里见了刘书记的字,就像接到圣旨,马上到村里处理。派出所把那个烂仔抓去关了几天,水库仍然按原来合同包给周家。

于先奉握着周老头的手,很是亲切,说: “老人家,刘书记到省里开会去了,您的锦旗我一定转给刘书记。我也替刘书记感谢您!刘书记是个好领导,群众的冷暖他时刻放在心头。为群众排忧解难,也是我们应该做的!”

送走了周老头,于先奉回到办公室,把锦旗锁进自己抽屉。他没有去报告李济运,想自己把锦旗交给刘星明。李济运手头正忙着,外头鞭炮响了又停了,他也没有在意。

晚饭时,李济运在梅园宾馆陪客,电视里正播着乌柚新闻。只因刘星明和明阳都去省里开会了,头条新闻便是周老头送锦旗。李济运仔细一听,觉得此事来得蹊跷。刘星明很讲办事程序,凡有批示必经县委办备案,事后查有实据。刘星明这个习惯,李济运很佩服。刘星明来乌柚两年多,威信非其他领导可比。他是强硬的,也是扎实的。很多过去久拖未绝的事,刘星明三板斧就砍定了。这个人的能力,你不服不行。

可李济运搜肠刮肚,想不起有新闻里报道的这回事。镜头里隐约看见于先奉的影子,未必老于知道这事?于先奉正在别的包厢陪客。李济运依礼要过去敬酒,就暂且告假,说那边还有客人,得去打个招呼。

李济运过去敬过了酒,请于先奉借一步说话,问那锦旗是怎么回事。于先奉很不好意思,手不停地往裤腰里塞衬衣,说:“我接到门卫电话,来不及向您报告就去了。一问是那个情况,就把锦旗收下,替刘书记谢了那个老头。”

李济运说:“老于你别讲客气,我不是要你向我报告。我是说那锦旗的事,应该先向刘书记报告。刘书记自己都还不知道,新闻就播了,我看不妥。”

于先奉说:“关于领导的新闻,宣传部把关。”

李济运听着不高兴,说:“宣传部把关,这个没错。你当时在场,知道情况,就应该同宣传部打个招呼。”

于先奉笑笑,说:“李主任,反正又不是负面新闻,应该没事吧。”

李济运不再多说,回到自己的包厢。刘星明的批示是否都备案了,谁也说不准。他心里正想着这事,朱芝打了电话来:“李主任,群众给刘书记送锦旗的新闻,是不是有问题?”

“于先奉给你打电话了是吗?”李济运心想老于真是多事,话传来传去会生误会的。

朱芝好像有些情绪,说:“你们于主任问我审过这条新闻没有,我怕有问题哩!”

李济运碍着客人在场,不便多说,只道: “没事,没事,朱部长你放心吧。”

第二天,刘星明就回来了。李济运正同他说事儿,于先奉拿着锦旗,喜滋滋的进来,好像等着领赏。刘星明看看锦旗上的字,问:“哪来这东西?”于先奉就从头到尾说了来由。

刘星明问李济运:“济运你知道这事吗?”他不明白刘星明是问送锦旗的事,还是问谁帮周老头解决问题的事,反正是都不知道。

刘星明说:“我正要问这事。我老婆说,她昨天看到新闻里都播了。”

于先奉知道不妙,忙说:“新闻是记者碰巧,正好遇着了。”

“有这么巧的事?老于你遇事要动动脑筋!幸好不是件坏事,不然也让播了?”刘星明很有些生气。

于先奉满心委屈,说:“我真的没有联系电视台,刘艳正好碰上。她还想采访我哩,我回避了。我当时只是觉得这是给刘书记送锦旗,我出镜不太好。”

李济运不是个火上加油的人,不说昨天看了新闻他就过问了。于先奉很是难堪,手不停地往裤腰里塞衬衣。

刘星明说:“我在市委机关干了快二十年,习惯凡事都讲程序。我哪件事批了不在办公室备案?我这个习惯你们不是不知道!你们查查,就知道了。县里这么多领导,假如是别人办的事,功劳算在我头上,我这个县委书记算什么?”

于先奉红着脸说:“对不起刘书记,我没想到这一点。我只看上面写着您的名字,您又是位作风过硬的领导……”

刘星明打断于先奉的话,说:“好了,我也不要你戴高帽子了。事情出在你身上,你负责处理。你问问几大领导,看看有谁处理过这件事?”

李济运说:“刘书记,我看不必惊动这么多人,老于你知道周老头是哪个乡的吗?问问他们乡里,看是哪位领导签的意见就行了。”

于先奉 “这个这个 ”了半天,终于说道:“昨天李主任说了我,我怕真有问题,就打电话去问了。乡里书记说,真是刘书记签的字。我这才放心了。”

“啊?”刘星明望望李济运,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李济运也猜到了,却不想说出来。刘星明说:“老于你先忙去,你把锦旗也拿走。”

于先奉出了门,刘星明说:“济运,未必是你老同学签的字?”

李济运这才说:“可能吧。”

刘星明苦笑道:“竟有这样的乡党委书记,我的字都认不得!”

“哈哈哈!”李济运忍不住笑了起来,“刘书记您要表扬人家,执行您的指示不折不扣啊!”

刘星明也笑了,却道:“济运,你那老同学,还真是个事儿。他现在三天两头找我安排工作。陈美那里能做通工作吗?有病就得送去治啊!”

李济运说:“陈美就是不忍心刺激他。她说看着她男人无忧无虑的,又不惹谁犯谁,很好。还说你们看他是癫子,她觉得他清白得很。”

刘星明眉头锁了起来:“我怕哪天他又批个什么条子,办不得的事办了,那不出乱子了?”

“我再找陈美做做工作吧。”李济运只是嘴上应付,他不想管这事儿。他很不满眼前这位刘星明的处事态度。李济运虽是满肚子意见,却仍建议刘星明批条子的事,不要说出去,怕影响不好。李济运说到老同学刘星明,突然觉得有些拗口。毕竟,眼前这位书记也叫刘星明。直呼县委书记名字,到底是不太妥的。

“那怎么办呢?听之任之也不是办法啊!”刘星明说。

李济运想想,说:“刘书记,暂时您这样,刘字写成繁体字。我们私下同有关单位和部门领导打个招呼,只认繁体字的刘书记。”

刘星明突然笑了起来,说:“济运,听说乌柚干部喜欢给领导起外号,我今后会被人叫做刘繁体吧?”

难道刘星明知道有人背后叫他刘半间了?李济运也笑笑,说:“不至于吧?我知道有人叫我老同学刘差配。我想这都是为了同您刘书记相区别。”

“刘差配?哈哈哈,有些人真是损!”刘星明打了几个哈哈,说起这回到省里开会的事,“济运,省里领导专门找我过问了幼儿园中毒事件。省里领导表扬我们处置得当,没有造成群死群伤,没有酿成群众集体上访。特别是破案神速,领导高度赞赏。实践证明,只要我们本着为人民群众负责的态度,敢于面对复杂局面,措施得力,再难的工作都能做好。”

“刘书记您总在一线,有您把关坐镇,事情就好办。”这话李济运不说不行,说多了就有故意讽刺之嫌。那几天倒是李济运在医院守得最多,只不过刘星明来的时候都有刘艳和余尚飞跟着。那几天,乌柚新闻天天都有刘星明往医院跑的镜头。事关领导的新闻,都有潜规则,可以叫老大优先制。同条新闻里出场的领导,谁的官最大,谁就是一号演员。刘星明每次都是同明阳一道去医院的,可明阳跟在后面似乎像个秘书。第二条新闻可能明阳就是男一号,他似乎立即就从秘书提拔成领导了。

李济运回到自己办公室,于先奉又跑过来说:“李主任,您一定替我解释一下,我真没有同电视台联系,真的是碰巧。”

“老于你真是的,这点小事解释来解释去干什么?刘书记难道是个给人穿小鞋的?”李济运说。

“是的是的,刘书记大人有大量!”于先奉仍是摇头叹气,只道自己太倒霉了。他还没想到条子是谁批的,只道事情简直太奇怪了。李济运不会同他说,免得传了出去,外头看笑话。他刚才向刘星明进言,锦旗新闻的报道,也不要再追究,含糊过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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