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遭屏蔽的郑司令不甘示弱, 伙同其他几位老伙计以及唯恐天下不乱的陆总长, 在公共通讯频道外开了个小平台。

虽然每个人都待在自己的指挥舰里,彼此之间比古代人说的“天涯海角”还要遥远得多, 但被通讯信号联在一起, 也颇有些围炉夜话的意思——倒霉的玫瑰之心是那个炉。

林静恒曾经一度和陆信旧部之间素不来往, 闹得很僵,几乎是个“不能提的名字”, 以前他每次在媒体上露面, 都会有一些人郁郁地因他而屏蔽新闻推送,积怨深远——关于他的话, 大家憋的太久了。

以至于现在, 这些中老年团体一开口, 就好似开闸放水,根本停不下来,什么都往外抖。

“刚进乌兰学院一个月,他一个人在学校作出了三场群架, 把人都打到医务室里去了, 校医院的兰斯博士三天两头给将军打电话告状, 说这小子是个骗子,煽情就写自己是‘第一个被洪水淹没的人’,狗屁,洪水就是他搅合起来的。”

“可惜乌兰学院没开‘兴风作浪系’,不然他一骑绝尘,妥妥的。”

“真有那么一门课, 我看他有资格当教授。”

“他小时候有个恐龙睡衣,哈哈哈,我去将军那述职的时候亲眼见过。”

“拍下来了吗?”

“没有——那么一点大,哪看得出来长大以后是个王八蛋?没想起保存罪证,失策……哎,不过我这有几张他在学校跟人打架时候被监控拍下来的。”

陆必行跟着他们捡乐子,两只手拿不过来,就跟过了节似的。

林静恒避无可避,只好塞了一对耳机,耳不听为净,任由他们消遣。

老兵们凑在一起,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过足了嘴瘾,聊得热火朝天,消遣完林静恒,还顺路捎带了陆信。

第五星系统帅爆料,说林静恒是个没大没小的白眼狼,不熟的时候,就拒人千里之外地叫“陆信将军”,熟了以后不客气了,干脆直呼大名,大龄丁克陆将军做梦都想过一回当爹的瘾,每天让湛卢在家里吱哇乱叫地放儿歌——《我的好爸爸》、《父爱如山》之类,试图给小林静恒洗脑,叫他一声“爸爸”。

谁知,林静恒从小就在顽固不化方面天赋异禀,硬是不受洗,倒是陆信自己被那些智障的旋律纠缠不休,没事就顺口哼出几句,沃托那些审时度势的大人物们参不透他是什么意思,于是都觉得陆上将越发高深莫测。

纳古斯一拍大腿:“我知道,怪不得他那段时间满口儿歌!咱将军那个人啊,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我们做太空军的老在远星系巡逻,上面说不主张过度依赖伊甸园,将军以身作则,能屏蔽就屏蔽,醉酒都靠自己代谢,他是‘两杯眼直,三杯人傻,四杯就找不着北’的那种。那回在沃托应酬,酒会上喝多了,我送他回家,他在车上撒酒疯,把湛卢卷成了一支话筒,唱了一路《爸爸和甜心》。”

众人大笑。

陆必行偷偷去瞄已经长大的“甜心”先生,见他塞着耳机,正皱着眉监控星际航道图,肩背挺直如刀削,正襟危坐,嘴唇抿成一条绷紧的线……只是仔细看,那条绷紧的唇线两头却是微微往上翘的,像是用力按着一个微笑。

通讯频道里的纳古斯手舞足蹈:“……结果那天说好了出远门的穆勒教授居然在家,我想坏了,穆勒教授沃托第一洁癖,对烟酒深恶痛绝,这回让她逮住,将军可能得就地痛饮三桶香水,再在书房睡半年。说时迟那时快,就看见咱们家将军‘噗通’一声跪下了,顺着大理石地板划出了一米来远,一把抱住穆勒教授的腿,大喊了一句‘爸爸,宝宝错了’。”

林静恒肩头微动,很可疑地低下头。

陆信将军在自己粉身碎骨的地方威严扫地,在天要是有灵,可能得从时空交错的虫洞里跑出来喊冤。

众人用一番埋汰祭奠了自己追随过的人,津津有味地笑了一通。

突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将军要是也能看看你就好了。”

小小的非法平台上,笑声渐渐熄灭在冷寂的夜空里,中央军的统帅们各自抱着自己的思量,虫洞里传来的歌声鼓点坚定,音色似乎比发行的版本浑厚一些,像是混了万千亡灵的和声。

过了好一会,郑迪叹了口气,透过立体的通讯屏幕,郑司令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闪着一层温润的光,他打量着陆必行那张格外有亲和力的脸,声气温和下来,也跟着大家一起喊“必行”:“前些年啊,什么都有伊甸园调控,想要多快乐的体验都能实现,把人自己那点天然的激素变化映衬得很没意思,没人耐心一本正经地谈情,各地结婚率越来越低,只有沃托高得离谱,因为这里把婚姻视为一种结盟,但你父母不是,必行,你要是能在沃托长大,不知道该有多幸福。”

陆必行很放松地坐在休息区,撑着头:“我知道,郑叔叔。”

六十年,郑迪也没从林静恒嘴里听见过一句“郑叔叔”,他当场愣住,熨帖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语无伦次了好一会,连连应了几声。

纳古斯就问:“你呢,必行,在第八星系有家吗?”

“有啊,在启明星,”陆必行十分大方地点头,“现在身边有个爱人,还有几只宠物。”

一石子激起了中老年军团的千层浪。

“是哪里人?第八星系本地人还是移民?”

“有工作吗,具体做什么的?”

“多大年纪了,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对你好不好?有没有照片?”

旁边“什么都没听见”的林统帅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准备溜。

“不是本地出生的,在第八星系自卫军工作。”陆必行余光扫着那人有些仓皇的背影,唯恐天下不乱地两眼一弯,“照片就不用看了,正好他这回也随军在这边,我介绍真人给你们认……”

他“认识”两个字还没说完,前方突然传来霍普的警告:“林将军,诸位,有人试图紧急跃迁到玫瑰之心附近。”

逃亡路上的林静恒和嘻嘻哈哈的众人同时一顿。

林静恒倏地抬头:“什么体量?”

“人不多,据估测,应该有两到三架重甲,其余都是中小型护卫舰。”霍普沉声说,“我们用干扰技术阻止了对方的紧急跃迁进程,现在对方正在试图和我方建立通讯。”

逃出沃托的时候,他们和林静姝打了个照面,看得出对方财大气粗,一水都是光华内蕴的重甲,中小型护卫舰一个也看不见,都在重甲的机甲收发站里停着备用。

“应该是一支队伍被打得只剩几架重甲,只能拿小机甲充数。”霍普说,“统帅,是否忽略这一通通话?”

林静恒沉默了一会:“保持跃迁点干扰,有冒头的,直接在跃迁点击落……通讯给我接进来,看看对方有什么话要说。”

远程通讯信号不太稳定,林静姝的影像有点不清晰,看得出她被伍尔夫逼得十分狼狈,身后的重甲机舱里乱七八糟的,应该是多次危机情况下被保护性气体来回冲撞的。

医疗舱横陈在她身边,林静姝的脸色白得像张纸。

不过普通人憔悴的后果就是邋遢,美人憔悴起来,却是别有一番我见犹怜。

遥遥相对,林静姝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她仓皇的低下头,一转身,朝身后招招手,叫来了一个芯片人代表自己说话。

“诸位统帅,晚上好,又见面了。”芯片人姿态放得很低,好声好气地说,“上一次见面大家不太愉快,但是这一回,我们是带着结盟的诚意来的。”

“今天是什么日子?先是反乌会投诚,随即又是自由军团上门来结盟,”陆必行说,“全世界人民大团结吗?林小姐,我以为凭您的手腕和能力,应该不需要我们才对吧。”

“我们占领了第一星系大部分的天然行星,”芯片人说,“可是天然行星对这个人工智能版的伍尔夫来说,也就是几颗导弹就能解决的小问题,人类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删除人工智能,并不将其视为残忍和谋杀,反过来也是一个道理。”

屏幕上的林静姝避开林静恒的视线,只对陆必行说:“陆总长,您可以咨询一下自己的技术人员,作为人的伍尔夫元帅,与作为人工智能的伍尔夫并不能混为一谈,即使他们共享记忆。”

陆必行一点头:“我就是技术人员出身。”

他顿了顿,又说:“有一种古老的说法,认为‘记忆’决定了一个人是谁,有一定道理,但这种说法的前提是,他首先属于人类这个物种,大脑和器官能维持正常的生理功能。这个理论不能扩展到其他意识体上——泊松在吗?”

“在,”通讯频道里传来白银三清冷的声音,“总长,我们大致解析了霍普先生带来的启动器,认为这是一个‘无权限框架’的超级人工智能。”

再强大的人工智能,例如湛卢,都是构架在“权限框架”下的,简单说就是必须有主人,没有主人,整个权限框架下的人工智能就废了,就是一块能跟人聊几句的存储器。

而无权限框架的人工智能,从本质上颠覆了人工智能的存在方式,同样是“AI”,这个“AI”版伍尔夫和湛卢的区别,比人和猴的区别还大。

“无权限框架的超级人工智能”的可怕之处,不在于它运算能力更强、控制范围更大,而在于它是“自主”的。

就像生物体为了物种延续,有生存和繁衍的本能一样,这种没有权限框架的人工智能想要正常运行,也必须有“生存”和“扩张”的本能。

人作为个体,往往非常复杂,有时候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在想什么,时常会偏离“本能”,这叫“人性”,但人工智能没有人性,它是有清晰的逻辑与优先级的。

芯片人说:“也许伍尔夫元帅认为,这个超级人工智能是他存在的另一种方式,能贯彻他生前的理念。但他这个决定太仓促,太理想化,长久来看,这是不可能实现的,自主人工智能的第一优先级永远是自己的存在和扩张。陆总长,林将军,我们坦白说,三百零六号令是王艾伦在我们的授意下操作的,为的就是让第八星系封闭虫洞,不要来捣乱。在伍尔夫生前神志清醒的时候,曾经很明白的反对过把第八星系竖为敌人,他甚至想承认第八星系独立,但人工智能不会这样,只要有机会,他就会不择手段地扩张自己的版图。”

陆必行一抬眼:“你想说,在这个超级人工智能面前,我们都是一边的。”

“生死存亡,”芯片人说,“我们这次必须站在一边!”

林静姝幽幽地叹了口气:“第八星系是这样,其他星系也不一定安全。第一星系外围跃迁点被毁,短期内确实和外界断开了联系,但第一星系和偏远的第八星系不同,作为联盟中央,它在地理上与其他星系的联系非常紧密。在没有跃迁点的情况下,从第七星系到第八星系距离,以现有的技术,可能要走近百年,但第一星系到第二星系的距离大约只需要6.7年。如果这个人工智能版的伍尔夫消灭了我们,只要六七年,它就能扩散到全世界,你们不觉得可怕吗,诸位?”

中央军的老统帅们面面相觑。

陆必行看着她那酷似林静恒的眉目:“我都快被你说服了。”

“接纳不接纳我们,主动权完全在你们。”林静姝说到这里的时候,终于看了她的哥哥一眼,随后又仿佛是难以忍受他那双冰冷的眼睛,很快又把视线滑开了,流露出了一点微妙的无助,“玫瑰之心背后是第八星系,你们可以随时叫增援,还可以单方面地封闭虫洞。我们没有任何筹码。”

所有人的视线跟着她一起,集中在了林静恒身上。

年轻的统帅负手而立,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全然忘了眼前的人是他从小相依为命的亲妹妹。

“没有任何筹码?”林静恒不咸不淡地说,“我不相信。”

林静姝像是被人兜头抽了一鞭,用一种无法描述的复杂目光看向他。

林静恒无动于衷:“我不相信你是那种手里没有任何筹码,就跑去找人摇尾乞怜的人——前线加强巡逻,保持跃迁干扰。”

“我也早猜到了你会这么说,”断开通讯前,林静姝轻轻地说,她把蹩脚的“楚楚可怜”姿态收了回去,嘴角轻轻一提,“还是忍不住来试一下……自找的,算了。”

她话音刚落,林静恒他们通过远程通讯都听到了对方机甲里的警报声,背景音嘈杂起来,有人惊慌失措地叫道:“吾主,他们追来了。”

“有跃迁点的地方就有他们的眼线,追来有什么稀奇的?”林静姝冷冷地说,“撤,不就是一段程序么,真当我拿它没办法?地面战场可还是我的!”

远程通讯至此彻底断开。

“统帅,”负责记录通讯的卫兵小声说,“刚才从对方的军用记录仪里,看到了联盟重甲‘承影’,伍尔夫的人工智能军团好像在追杀他们。”

林静恒毫无触动,只是说:“知道了,做好随时迎战准备。”

可是人工智能军团此时似乎没有针对他们的有意思,在跃迁点外围开了一通火,跟自由军团短兵相接,制造了一批让人心惊胆战的高能粒子流,然后又追着且战且退的林静姝跑了。

“看来伍尔夫这个人工智能的第一目标,还真是消灭芯片帝国。”纳古斯嘀咕了一句,“伍尔夫……生前是已经想到了吧,芯片人其实有点机械化帝国的意思,他们是海盗出身,滥杀又无所顾忌,到时候全世界都是人质,我们很难有优势,所以干脆用机器对抗机器。”

泊松杨叹了口气:“其实刚才他们说得有道理,自主的超级人工智能确实非常可怕。人还能打死,像这种超级人工智能更麻烦,你都不知道它会在哪留个备份,销毁一个还能再生一个。”

拜耳苦笑:“那现在是要我们两害相权了?”

两害相权,怎么看,似乎都是选择林静姝这边要轻一点。

“统帅,”李弗兰想了想,对林静恒说,“方才自由军团说的那些,和我们之前的战略分析吻合,她……一开始应该确实是不想让第八星系搅进来,才通过王艾伦做了一系列的事。”

反乌会也是海盗,接纳一批海盗是接,两批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芯片帝国虽然高度接近虫族社会,可是“蚁后”对林静恒毕竟是有感情的。

不知是谁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林蔚将军在世的时候,我还见过那小姑娘一面……”

林静恒的脸色陡然冷了下来:“我说了算还是你们说了算!自由军团再靠近玫瑰之心,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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