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躲躲藏藏、几乎和外界断绝联系的八星系人民不同, 安克鲁从一开始就有自己的武装和据点, 在战争开始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很积极地和散落八大星系各自割据的“中央军”, 乃至联盟中央, 都建立了固定的联络渠道。

尤其各地“中央军”, 拜林静恒所赐,当年被发配到各星系当仪仗和摆设的所谓“中央军”, 几乎全是在陆信麾下战斗过的人, 陆信死后,政治资源就此断绝, 于是天然形成了一个守望相助、共同进退的利益共同体。

他们此时传信, 安克鲁是不能忽视的。

秘书快步走上来, 弯下腰,在安克鲁耳边飞快地简述前因后果:“叶里夫死因成谜,死后个人终端信息又那么快被泄露,所以小蜂鸟要塞的人现在不依不饶, 坚持认为他是被暗杀的, 把现场和叶里夫遗物查了个底朝天。”

安克鲁问:“为什么动静这么大, 查出什么了?”

“很多,包括他死前曾给自己的亲卫队发过信,但不知道为什么没发出去等可疑的事——但这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个人终端里有一套东西,直接指控当年陷害陆信将军的, 就是联盟中央的伊甸园管委会。”

安克鲁蓦地转过头,仿佛已经顾不上眼前的两军对峙了,他的眼角神经质地跳了起来,一字一顿地问:“陆将军是被联盟中央鸟尽弓藏的,这事还有谁不知道?”

如果一个位高权重的人获罪而死,那么对于大多数局外人来说,要么会觉得他是罪有应得,要么会往阴谋论的方向想,认为他是权力与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不肯相信陆信背叛过联盟的人,当然会认为陆信是联盟中央一些人暗害的。

可这终归是没有根据的臆测,没有具体目标的愤怒。

安克鲁深吸了一口气:“你说。”

秘书语速很快地说:“您知道,当年陆信将军执意要求第八星系的军事自治权,碰了联盟中央的逆鳞……”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样的,陆信替八星系向联盟中央讨的,只是联盟承诺过的社会福利、基建、财政支持、反导和防御体系,尤其是后面两样。因为八星系离域外太近,随时有可能被袭击,而安全才是一切社会发展的基石。

可是伊甸园管委会不断从中作梗,由于空脑症比例太高,八星系没有构架伊甸园的条件——没有伊甸园的地方,对管委会而言,就是不受控制的蛮荒之地,怎么能把大量的社会资源浪费在那种地方?简直没事找事。

陆信戎马倥偬半辈子,在军委说一不二,绝不是一个能慢条斯理坐下来讲政治的温和派。

因此他直接提出来,联盟可以不给钱,承诺过的事也可以食言而肥,但八星系要军事自治,他亲自来组建自卫军。这后来引发了一场联盟各星系集体要求军事自治的大站队,陆信态度强硬,和管委会翻脸后,居然越过议会,擅自批准了八星系自主军事基地建设计划。

“当时有人向伊甸园管委会举报,陆信收养林静恒,是为了得到劳拉格登的‘禁果’,这里面涉及大量的绝密记录与文件,包括举报人的身份和原版音频,不知道为什么,被叶里夫拿到了,现在已经公之于众。各地中央军哗然,各星系都在停火,要求天使城给个说法,否则将不再效忠于联盟。”

安克鲁没听说过“禁果”是什么鬼东西,而且因为年代久远、领域不同,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劳拉格登是哪位,但这都不妨碍他在三言两语里抓住了重点。

和陆信死因有关的绝密文件,突然被公之于众,各地“中央军”——陆信的旧部们,对这件事缄口不言三十年,在这么一个混乱的时间点,竟然集体哗变。

“将军,”第八星系居民车里护卫军的负责人请示林静恒,“已瞄准敌军阵营。”

“将军,”安克鲁的秘书说,“请问您下一步指示。”

林静恒的手抬了起来。

安克鲁断然喝道:“收缩两翼,转为防御阵营。”

“先生,”湛卢说,“对方好像准备退兵。”

林静恒差点落下的手停住了:“等等。”

“捕捉到了对方加密的远程信号,似乎是来自遥远星系外。”陆必行说,“反乌会的跃迁点和通讯技术不能白学,我们试着破解一下,不行也没办法,毕竟人家的技术还没吃透。”

重甲在缓缓移动,安克鲁的视线穿过机甲精神网,各项纷繁复杂的参数在他眼睛里来回跳跃。

“‘禁果’是什么?”

“是传说中能完全屏蔽伊甸园的程序,现在正好能解释为什么林静恒还活着。”

“别废话,谁还没有几个伊甸园屏蔽器?自由宣言在上,这有什么犯法的!”

“不一样,安将军,普通伊甸园屏蔽器,屏蔽的只是伊甸园的功能,您可以不让它检测您的身体水平,可以拒绝伊甸园的医疗干预,甚至不让伊甸园给您的孩子做基础教育,但伊甸园依然无处不在,您使用任何程序、人工智能,与任意一台机器发生人机交互,哪怕是搭个电梯、使用个智能马桶——相关数据也会被伊甸园记录在案,它可以调阅并整合这些数据,对您个人思维模式与行为做出精准预测,精确度高到您无法想象。叶里夫那里公布出了一份‘犯罪分子’与‘潜在犯罪分子’名单,文件太大,恕我无法复述,如果系统判断出一个人有反伊甸园和反联盟倾向,就会上‘潜在’名单,这个人就会被秘密监控,一旦有越轨行为,联盟立刻会把它掐死在摇篮里。”

安克鲁缓缓地说:“怪不得破案率这么高,原来是做到了早发现早预防,我也在这个潜在名单上吧?”

秘书默认,随后又说:“但‘禁果’不同,‘禁果’是白塔叛逆在伊甸园上开的秘密后门,它能隐藏您的一切行踪,修改伊甸园的数据库,根据叶里夫那里公布出来的档案来看,假如‘禁果’锁定了一个人,它甚至可以按照既定人物设定,自动将这个人一生的一切数据修改成符合设定的样子。”

也就是说,对于伊甸园来说,“禁果”是真正的恐怖主义,能提供一个保护伞,把无数“犯罪分子”伪装成好人。

“伊甸园管委会必须要得到禁果,否则他们不知道内部藏了多少‘鬼’,不知道多少人曾经被禁果修改过数据。而陆信必须死,因为一个没有心怀不轨的人,是不会私自把持‘禁果系统’的,他既然留下了‘禁果’,即使还没有犯罪,未来也会犯罪。”

“他们捏造罪名、伪造证据,这一系列事件真相都在管委会里留有记录,从叶里夫那里泄露出来的资料看,他们把这项行动叫做‘猎鬼’,但不同于普通政治斗争,在那一次‘猎鬼’行动里,管委会突破了自由宣言和法律的底线,他们精确地设定了一个方案,从流言蜚语、莫须有的举报,到一个接一个的证据亮出的每一个节点上,通过伊甸园,给每个听到、看到这个消息的民众一个即时的微刺激,只要这个人当时没有屏蔽伊甸园,他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被伊甸园放大怀疑、愤怒、嫉妒和恶意。”

安克鲁一言不发地点点头,心想,怪不得。

怪不得陆信分明没有做过那些事,却要在公审前夜仓皇出逃。

因为联盟中央高级官员在接受审判,用的是“全民陪审”制度,每个非公职公民都可以自愿加入陪审系统,在网上实时旁听庭审记录后投票。

“告诉远在各星系的列位同仁和战友,”安克鲁沉声说,“我与兄弟们同在——撤!”

叶里夫是不是联盟内奸,林静恒是不是勾结了海盗,都没有意义了,各地中央军既然群情激奋,应该已经确认过了这些文件的真实性。

这些本该在管委会压箱底的绝密文件,从它们泄露出来的那一刻开始,所有追随过陆信,并以此身份拉帮结伙、立足于世的人,就都必须立场清晰地自觉戴上“叛逆”的帽子。

一开始,安克鲁以为叶里夫被自杀是海盗搞的鬼,为了把林静恒摘出去,手段低劣且蹩脚。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这件事比他想象得预谋深远得多。幕后的人竟能拿到管委会的绝密文件,在这么一个人人都在试图浑水摸鱼的节骨眼上,彻底搅混了水,把自由宣言高高吊起来,再踩进泥里给所有人看。

联盟……不,整个新星历纪元文明的基石被打碎了,从此以后,荣耀与自由宣言都成了谎言、笑话。

那么八个星系、浩瀚的星辰之海,剩下的,就只有赤裸裸的挣扎求存与弱肉强食了。

“将军,第七星系中央军突然走了!”

林静恒:“运载星舰全速撤离。”

“对方给您发了一条留言。”

林静恒意外地抬起头。

“第七星系中央军司令安克鲁问候林上将:我还记得三十多年前,陪同陆信将军参加您的入学典礼,时局纷乱,各自保重。”

“啊,走了,远程加密还没破解完呢!”陆必行听了一耳朵,莫名其妙地问,“他意思是说,他举着导弹劫道劫了一半,突然想起自己还参加过你的开学典礼,心一软,叙个旧,不打了?”

林静恒没顾上回答他,图兰已经被反乌会逼到了死角,一个武器库已经灰飞烟灭,伤痕累累的机甲上,防护罩已经彻底崩溃,她感觉自己已经差不多可以冲到敌阵里自爆了。

逼近跃迁点不到两万公里。

他们一步也不能再退了。

图兰一咬牙:“整队!把遗言都发出去。”

“诸位,”这一套词,图兰入伍至今,已经听过很多遍,还是头一次自己亲口说出来,觉得有点为难她,因为说出来太羞耻了,可是也没办法,传统就是传统,“假如在宇宙中粉身碎骨,残骸将漂泊于永夜,有朝一日在碰撞中湮灭,成为星星的一部分,而灵魂将重回故里,回到你出发的地方、你誓死守卫的地方——自由宣言万……”

“卫队长,紧急跃迁,撤!”

图兰“岁”字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通讯频道里指挥部传来的命令打断了。

图兰无言以对,只好微笑:“王八蛋,非得等我表演完再说吗!”

下一刻,他们这支被追得屁滚尿流的自卫军集体紧急跃迁,反乌会穷追不舍,紧跟着追过跃迁点,迎头碰上林静恒和一部分从护卫队里分出来的增援,还没来得及从跃迁点出来,就被人守株待兔似的打了个满头包。

“是陷阱,快撤!”

海盗们他们仓皇整队,正要战略性后退,突然遭到身后重火力打击——方才堵着民用航道的第七星系中央军不知什么时候绕路到反乌会身后,浑水摸鱼地下了把黑手,把反乌会威风凛凛的超时空重甲军团炸了个人仰马翻。

反乌会的海盗们溃败逃窜,七星系中央军远远停留了片刻,将朝着八星系自卫军的炮口降下来,随即机身上亮出七星系中央军的军旗,离开了。

就在他们莫名脱困之时,此时的联盟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叶里夫的秘密档案曝光之后不到三个小时,伊甸园试验基地遭到了不明武装的袭击,整个基地灰飞烟灭,而伊甸园的代言人林静姝不知所踪。

伊甸园试验基地被炸毁被认为是明目张胆的报复,随后,联盟各大军事要塞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袭击,星际海盗也跟着趁火打劫。

二十四小时后,联盟中央发表声明,承诺严查陆信将军一案中所有涉案人员,将尽快确定各种信息来源的真实性,请大家在这个内忧外患的节骨眼上保持冷静克制,不要被人利用。

但是这声明如此声气微弱,而且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联盟中央试图灭火的时候,联盟一个名叫“阿拉斯加”的军事要塞遭到不明武装袭击,由于反应不太及时,该军事要塞的防护罩被炸开了一个口,落下的导弹正好炸毁了军事要塞上的“非军事区”——就是安置随军家属和非军事服务人员的地方,死难者包括要塞司令一对未成年的子女。阿拉斯加要塞的司令员悲愤交加,临阵抗命,带人一直打到了附近一支中央军的驻地。

这一次,没有伊甸园给人施加微刺激,而联盟与各地中央军的矛盾却仿佛被人在烈火上浇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联盟、原属于联盟麾下的各地中央军、星际海盗打成了一团,将本就被黑暗笼罩的联盟又撕开了无数条裂口。

一队幽灵一样的机甲离开天使城要塞附近,穿过茫茫宇宙,开往神秘的自由军团秘密基地,本该和伊甸园试验基地一起灰飞烟灭的林静姝,和她手下一众行尸走肉似的研究员们毫发无损,都已经换下了愚蠢的白大褂。

林静姝快速穿过重甲里一道玻璃栈道,走进底层的实验室,防护玻璃后面正在进行实验,十六个不同年龄段、不同性别的人站成一排,全都一丝不挂,瑟瑟发抖,一个面带狂热神色的男子穿着橙色的醒目马甲,站在他们面前。

实验员用话筒对里面的橙马甲说:“让单数人出列,上前一步,排成两排。”

橙马甲按着耳机,冲监控一点头,只见他既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做任何手势,仿佛只是靠脑电波,就让眼前的十六个人自发听命站成了两排。

实验员瞄了一眼耗时,记录下数据,随后,实验室房顶上降下一排锋利的斧子,正好落在两排“实验品”中间。

实验员说:“命令后排的人拿起斧子,用最快的速度杀死他们前面的人,被杀的人保持立正姿势,直到死亡。”

橙马甲冲监控比了个“ok”的手势,下一刻,他眼前的十六个“实验品”好像提线木偶一样,完美地完成了砍杀和“一动不动被杀”两个动作。

实验室里一个老人站了起来:“静姝来了,坐吧。”

“鸦片‘二代’看来很成功啊,”林静姝愉快地说,“二代压制一代,将来我们会造出三代芯片,压制二代,鼓励大家不断地往上爬,阶级分明,效率也高,这样的社会才是理想社会,蠢货们就应该有蠢货的活法,对不对?不要让他们举着自由宣言瞎捣乱了。”

老人沉默了片刻:“你妈妈当初做这个芯片的初衷不是这样。”

“可是我们没有得到完整的技术啊,”林静姝笑了起来,“只能自由发挥了,对不对,哈登博士?”

那老人居然是白塔第一任负责人,早该自杀在监狱里的哈登博士!

哈登沉默了一会:“你把战局搅成这样,不怕白银十卫被堵在路上,林静恒在第八星系等不到人用吗?”

林静姝一耸肩:“白银十卫难道还会主动搀和进这种烂摊子里吗?再说,他之前被困第八星系,不就是因为缺少武装吗?现在敌人们的目标都转移了,他手里有兵又有武装,还在第八星系耗什么?哈登爷爷,林静恒没有那么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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