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劳拉格登……”

图兰睁大了眼睛, 屏幕上的女人那尖削的下巴与蒙着雾似的眼睛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一时又想不起是在哪见过。她还姓“格登”,可是沃托那个著名的格登家族全家都热爱镜头, 家里连块低调的地砖都没有, 没有图兰不认识的, 她是谁?格登家某个旁系的亲戚?还是恰好姓这个倒霉的姓?

“……‘TDGEC’第一研究院负责人……”

图兰激灵一下,蓦地想起了这个人的身份, 她转头直接用指挥官权限关了视频和大屏幕, 参与解锁的研究员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莫名其妙地转头看向脸色阴沉的女军官。

图兰很快回过神来, 摆摆手, 参与解锁的研究员里有几个人以前是白银九机甲维护队的, 被陆必行借走以后一直没还回来,毕竟是旧部,一眼看见图兰的脸色和手势,就很默契地上前, 分头关闭处理器、小范围内屏蔽启明星内网, 同时禁止了文件复制传输。

“抱歉, ”图兰飞快地搬出一套官方辞令,“我刚才看见加密文件夹里存在了大量实验资料,似乎与反乌会的生化实验有关,一旦外流泄露,可能会造成公共危险和恐慌,为了安全起见, 需要经过专家审核才能酌情披露,希望诸位理解。”

在这里帮忙破解加密锁的技术小组成员,都是黑客型技工,跟陆必行一样,属于对电子产品比对活物兴趣大的,比起在拿枪的人面前找事,大家还是愿意回家打游戏,于是十分识趣地表示理解,在图兰微笑不上眼角的目送下,鱼贯而出。

图兰低声吩咐:“把爱德华总长请过来,联系林将军。”

林将军意料之中地联系不上。他们是去打劫毒贩子秘密基地的,秘密基地当然会屏蔽外界通讯网,而为了保证偷袭行动万无一失,在进入对方警戒范围后,林静恒也很可能会选择割断来自他们自己这方的远程通讯,以防信号穿过跃迁点的时候被对方拦截。

图兰不动声色地吐出口气,低头搓着手,沉思着来回踱了几步。

这时,一直在旁边没吭声的陆必行突然问:“TDGEC第一研究院,就是传说中的‘白塔’?”

“TDGEC”全称是“伊甸园技术发展中心”,其中,第一研究院是中心的中心,因为建筑物高百米,外立面又被刷成白色,民间又叫“白塔”。白塔里,汇聚着这个世界上最顶级的网络工程师、生物学家、人类学家等领域的人才,作为最权威的科研机构,它负责所有与伊甸园有关的技术性事务。

图兰一抬眼:“你知道她是谁吗?”

陆必行想了想:“我没记错的话,伊甸园管理委员会有七大董事,其中一位似乎就是姓‘格登’?”

“格登家族是伊甸园的奠基人之一,”图兰说,“你知道对于沃托的权贵们来说,做慈善是日常必需品,格登家族曾经搜罗过一批智力水平超出常人的孤儿,在第一星系边缘的一个小行星上建了一所公益性的学校,他们家族的基金会支撑学校运营,每个被收养的孩子都要和格登家签约,保证毕业后为他们家族工作五到十年。劳拉格登就毕业于那里。”

“唔,培养人才,互利互惠。”陆必行理解地一点头,“那么看来这位劳拉女士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佼佼者?不止。”图兰声音轻且语速极快地说,“劳拉格登是个天才,后来被格登家的老头——就是占着伊甸园董事席位的那个老不死一眼看中,点名重点培养,收为名义上的养女,并让她改姓格登。靠格登家的后台和她本人的才华,她七十二岁就入主小白楼,后来又代表管委会与军委政治联姻,嫁给了中将林蔚。”

陆必行十分意外:“你是说刚才视频里追着她打的人是她丈夫?”

“对,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后来有一对龙凤胎,”图兰顿了顿,“其中的男孩叫林静恒。”

陆必行的下巴差点砸在胸口上:“……什么?”

霍普从研究院楼顶出来,刚刚拿到农场食品质量检测结果——非常理想,绿色无公害,口感绝佳,而且很适合作为提取营养针与营养膏的原料。

周六带着几个卫兵跟着他,前俘虏身份的人在基地里走动,还是需要监管的,好在霍普是个心平气和的神棍,非但不介意,还和卫兵们相谈甚欢,把剩下的检测样品给大家分了。

“这就是天然蜂蜜吗?”周六稀罕地抹了一点在手指上,舔了舔,“以前第八星系可没见过,都是人工合成的……唔,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甜啊。”

“你们是甜味剂吃得太多了,”霍普慈眉善目地说,“对于远古时代和自然生活在一起的人来说,甜味代表高热量,在食物匮乏时,是难得又珍贵的东西,所以关于甜味的美好记忆保留在了我们的基因里,后世大量合成的甜味剂就没那么浪漫了。”

“对,就像照着女神的脸批量生产的充气娃娃……呃,不好意思,给他们待惯了,太粗俗了。”周六在瓶口嗅了嗅,又珍惜地把瓶子扣好,“有股花香味,女孩子应该会喜欢吧?”

霍普十分善意地给了他一个揶揄的微笑。

“哎,不是,”周六不太好意思地摆摆手,“我们日常训练对食物热量要求很严,我反正也不敢吃太多,留给那帮小孩们好了……我真的没什么意思,陆老师老觉得我是变态,冤死了。”

说话间,陆必行的几个学生正好经过,好像正在争论什么,斗鸡肩上扛着个不知从哪卸下来的机甲零件,薄荷隔着老远往这边看了一眼,看见周六,就朝他做了个鬼脸。

“我听说他们在设计一种初级机甲。”周六有一点骄傲地和霍普说,“如果能成功,普通人会像学骑脚踏车一样容易地掌握这种初级机甲,那不就厉害了?万一打仗,人人都能当太空军。”

“是吗?”霍普的神色闪了闪,“太空级战争中,有效武器必须是高温高能、甚至核级,再初级的机甲也是一样吧?这些东西拿到陆地上,轻易就能把一座城池夷为平地,普通人像骑脚踏车一样就能握住这种魔鬼的手,你觉得很厉害吗?我却觉得很可怕啊。”

周六一愣:“也是这么个道理……但这就是个课堂作业吧,不用太当真啊,书看一千遍,也不如亲手拆卸设计一架机甲学到的东西多嘛……”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出不对,少年们满心好奇地在课堂作业里摆弄着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而其他人居然还觉得很骄傲。

“特殊时期,没办法,到处都在打仗,机甲设计师根本不够用,我们也要保护自己啊。”周六说,“有时候想一想,真觉得很难过,就像看着所有人一起踩在悬崖和钢丝上似的,去您那里听听清晨时的鸟叫都要舒缓很多。”

就在这时,他们迎面碰上了爱德华总长,总长带着他新政府的核心班底匆匆往研究院里赶。

“奇怪,”周六目送着这些人,“总长不经常到研究院来啊。”

门口一个卫兵回答:“好像是陆老师他们破解了反乌会核心文件的加密。”

卫兵里很多人是自卫队的新兵,此时才刚脱离文盲状态没多久,那些复杂的加密和技术难题基本听不懂,大抵是听个热闹就过去了。

霍普却沉默了下来,转头望向总长他们离开的方向,眼神微沉。

同一时间,一个庞大的人造空间站缓缓从凯莱星附近绕过,它差不多有两百平方公里,体量非常大,上面武器装备、战略物资等等,简直一应俱全,储备量快抵得上臭大姐抠抠索索的一个备用基地了,最令人发指的是,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居然有自己的动力系统,能像星舰和机甲一样开着走!

这空中要塞似的大家伙,在一个小时前,还属于一支嚣张的自由军团海盗,现在归林静恒了。

林静恒用一支小队假扮成星际走私贩,假装流浪到这,撞上空间站这么个肥羊,想浑水摸鱼进去偷东西——流浪的走私犯由黄鼠狼先生领衔主演,相当本色,“被俘”后,海盗里有去过域外黑市的,还认出了这个老奸巨猾的老走私贩。

黄鼠狼顺杆爬,趁机添油加醋地给自己塑造了一个夹缝里求生的老流氓形象。

这帮自由军团的孙子本来就是想在八星系打开“鸦片”的销路,奈何人生地不熟,每次一来,就被神出鬼没的八星系自卫军追着打,头疼得很,正缺一个能坑蒙拐骗的地头蛇联手,此时“得来全不费工夫”,立刻起了想招揽的心思。

黄鼠狼他们于是成功混进了空间站,随后立刻动手给空间站的指挥中心断了电,打开了机甲收发站的后门,与此同时,他们还用陆必行那个从反乌会抄来的信号干扰器干扰了空间站的内网,让监控系统也短暂地瞎了眼,等毫无准备的空间站反应过来的时候,重三的精神网已经覆盖了整个机甲库,充足的武器装备都成了催命符。

林静恒几乎没费自己一枪一炮,就控制了整个空间站。

空间站里的俘虏们纷纷被机械兵控制,林静恒从重三上下来,人形的湛卢秘书似的缀在他身后,第一件事就是让黄鼠狼把空间站的动力器停了——在物资这么紧缺的年代,连少爷出身的林将军都被穷酸气传染了,也开始有点看不下去有人这么浪费能源。

“机甲收发站台建设标准、轨道、进出密钥规格,甚至能储型号,都与联盟军委标准高度一致。”湛卢说,“近乎严谨,这意味着空间站本身与这些军备物资都是批量生产的。”

林静恒:“一套的?财大气粗啊。”

一整套的收发站和军备物资可不容易弄到,至少在第八星系的军工系统没有建成之前,启明星上的军事基地就和那些到处缴获来的机甲完全不配套,全靠陆必行带着工程队东拼西凑地做“转换插头”。

林静恒顿了顿:“如果这也是自由军团,你有没有觉出不同来?”

湛卢回答:“是的先生,根据历史数据,自由军团的武装机甲特点是小而零散,虽然他们热衷于尝试各种新鲜事物,但必须得说,他们的经费看起来并没有那么足。”

“这就像是他们远在联盟的金主亲自来第八星系,披金戴银地让我们抢一样,”林静恒目光扫过空间站,喃喃地说,“八星系有利可图吗?有点奇怪啊,为什么?”

“将军,空间站俘虏清扫完毕,即将恢复与启明星基地的的远程通讯……”

湛卢突然发出警告:“小心!”

几个原本木然地被机械兵扣在一边的俘虏眼神突然变了,猛地挣开机器臂,面露狰狞,凶狠地扑向林静恒。

机器臂和捆绳都是远超人类身体力量极限的,这几个人明显是被植入了什么古怪的芯片,完全失去了痛觉,而因为用力过猛,这些人的肩膀与手臂不自然地扭曲着,在强行挣脱的瞬间就多处骨折,他们却毫无反应。

机械兵立刻追上去,而林静恒的卫兵反应也很快,成片的激光枪与微型爆破弹扫了出去,俘虏们的身体像被重物砸烂的西瓜,血肉一片一片地往外喷。

可是即使胸口被爆破弹轰出洞,肋骨都支出来,竟也不耽误他们红着眼往上扑!

林静恒背着手没动,他身侧的卫兵们很快将炮口转向这些怪物俘虏们的腿,俘虏们成片的躺下,却仍像死而不僵的虫,不依不饶地往前爬,在地上留下长长的血印,让人看得后脊发寒。

最顽强的一个几乎爬到了林静恒脚下,就在他张开白骨森森的双臂,快要碰到林静恒鞋尖的时候,一颗小型爆破弹穿透了他的脖颈,一枚芯片飞了出来,那人狠狠地哽了一下,不动了。

血迹溅上了林静恒的袖子,在他手背上留下了一道红痕。

“血光之灾啊。”林静恒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个词,他随手一抹,对这人间地狱似的突发状况没作出反应,抬脚往前走去,吩咐说,“远程通讯恢复以后,告诉图兰……”

话没说完,启明星的通讯请求直接发到了他的个人终端,林静恒有些意外——爱德华总长和他那一圈临时班底都到齐了,通过不大稳定的远程信号,全体一脸凝重地看着他。

“将军,”图兰说,“两个小时前,陆老师他们破解开了反乌会核心加密文件,你需要看看这个。”

林静恒手背上的血迹没有完全擦干净,他因常年太空作业,皮肤多少有些苍白,被那红痕一抹,像一片突兀且不祥的花瓣。

灰眼睛的女人从他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上浮起,与血迹相映成辉,她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林静恒愣了一秒,呼吸仿佛陡然被什么掐断了。

“我是劳拉格登,‘TDGEC’第一研究院负责人,毕业至今,为伊甸园服务了近百年,我今天留下这段话,是要告诉你们伊甸园的真相――它是一个跨时代的怪物,吞噬愤怒,焦虑,痛苦和愚昧,它不让任何一个人输在起跑线上,能把近二十年的基础教育缩短到了一个月,它是人类亲手为自己锻造的天堂。”

“所有人都曾对它有过疑虑,联盟成立至今,关于伊甸园中的个人隐私是否能得到保障的议题经久不息,我们都有常识,假使一个系统能监控你的喜怒哀乐、激素起伏,我们在它面前是否就毫无秘密可言?我们的想法是否还属于我们自己,是否还有自由意志?后来我们习惯了伊甸园,解决了这两个问题,首先,社会意识形态转向鼓吹‘事无不可对人言’,坦率表达成了新的美德,过分追求隐私成了保守主义。其次,我们有立法,有严格监管,伊甸园里的一切都是为了人类福祉,不会干涉一点自由意志,对吗?”

女人神色寡淡,口齿清晰,与接连不断爆炸的机甲和惊慌的人们形成了某种极鲜明的对比,机甲里的警报灯把她的脸照得忽明忽灭。

“如果我们还有一点自由意志,为什么我们会相信这种鬼话?”

“如果我们还有一点自由意志,为什么我们会忘记——愤怒、焦虑、痛苦和愚昧根本不是人类需要战胜的缺陷,那就是人类灵魂的本来面貌,你们心里那些丑陋的、恨不能立刻抛弃的东西,就是自由意志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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