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场闹着玩似的演习至此, 已经进行了四个多小时, 因为反追踪系统只开了基本功能,很快, 所有人都在打急眼的过程中熟悉了它。

熟悉以后, 追踪和反追踪的过程就被跳过去了, 演习开始从斗智变成了互相撕咬。

周六驾驶的“自卫队一号机”操作灵活,胆大心细, 他的确是比所有人都努力, 可惜,出头的椽子先烂, 自卫队分家后, 很多人看他本来就不顺眼, 此时场中剩下的人自发抱团,一起围剿他一个。

周六比其他人高明一点,也并没有高明很多,在这种局面下, 很快就被虚拟导弹击中了, 不得不黯然退场, 演习场中,只有二十几个人的自卫队全军覆没。

这让他们前一阵疯狂的口号和操练,成了个没什么说服力的笑话。人们热爱笑话,因此广场上鼓掌和起哄的声音来得更猛烈了些。

林静恒眯起眼,看着演习场里碰碰车一样互相撞来撞去的机甲,捻灭了烟头。

独眼鹰摇摇头:“你这人确实是自作聪明。我跟你说, 林静恒——要不然,你就放下一切,终身为世界和平奋斗,每日三省,彻底成为一个圣人。要不然,你就什么都不要顾忌,想干掉谁就他妈直接干,杀他一票痛快的,往后死活不论——你这种卡在中间的算什么东西?哦,你一肚子仇恨、忍辱负重,小动作一打一打的,还腆着脸满口大义凛然,怎么,难道你这半吊子还觉得自己怪不错?”

他说了这么长一串,仍不过瘾,还伸手一指林静恒:“丢人!”

林静恒面无表情地把烟头一丢:“我给你脸了是吧?”

两人之间短暂的和平支撑不了一个中场休息,眼看又隐隐泛起火药味,林静恒突然想起了什么,及时收敛了自己的脾气,对独眼鹰说:“喂,我问你个事。”

独眼鹰两百岁而青春依旧的脸上泛起轻蔑的冷笑:“你问我就说?我是什么?湛卢的搜索引擎吗?”

林静恒没理会:“你听说过‘女娲计划’吗?”

独眼鹰的笑容陡然一僵:“什么?”

“在北京β星上,我曾经三次让湛卢扫描过他的基因,三次都不匹配。”林静恒注视着独眼鹰的表情,“他的大脑里有个保护装置,在第一次非法植入芯片时意外受损,被湛卢发现,我才得到了他脑部组织的基因型。”

猝不及防地,林静恒把两个人心照不宣的事摆到台面上,独眼鹰一时措手不及。

“你辛辛苦苦的隐瞒了这么多年,突然发现我知道了这个秘密,却只是消极躲避,甚至从来没有来质问过我,我是怎么确认他身世的。你这态度不合常理啊陆兄,要我看,更像是一个秘密下都还藏着另一个秘密,你怕多说多错,对不对?”

独眼鹰嘴角僵死在那,眼角没收敛的笑纹像是撕裂了他的面孔,露出皮囊下、经历过百年战乱的暗色肌理。

“你这人不太适合保守秘密。既然你不喜欢联盟那套虚头巴脑的东西,那我就直说了。”林静恒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问,“他大脑里的保护装置在保护什么?来自哪里?为什么脑部基因和身体不匹配?他——还有你,跟那个女娲计划有没有关系?”

他步步紧逼、图穷匕见,独眼鹰眼皮开始狂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后腰的激光枪上。

林静恒没有丝毫躲闪退让的意思——这里是机甲站,广袤无垠的机甲精神网是他的领土,没有人可以在机甲群里谋杀林上将。

两个人僵持半晌,广场那边传来了一阵欢呼,演习彻底结束了,“老子世界第一”战队可能是起名太土,运气不怎么样,苦苦挣扎,依然没有逃脱垫底的命运,围观群众们齐声起哄:“解散!解散!”

给这场上不得台面的内斗平添了一点活泼的喜剧效果。

独眼鹰这个人,千真万确,不适合保守秘密,他一个字没说,一系列的反应却已经泄露了一切。

林静恒看着他,心里狠狠地抽了一下,缓缓点点头:“好,我有数了。”

“你要是还有一点记得陆信对你的好,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独眼鹰喉咙滚动片刻,从里面挤出一句话,“你就不要再碰这件事,已经过去三十年了,而且碍不着你的事。”

林静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往机甲站外走去。

“站住!”独眼鹰高声叫住他,“还有,你要是不想让陆信的鬼魂半夜敲你的门,就少把你们这些权贵的龌龊手段用在我儿子身上,让人恶心。”

林静恒脚步一顿,怀疑自己听力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没听清?那我再说一遍,”独眼鹰咬着牙,对他怒目而视,“尊贵的林上将,别老把别人都当成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我知道你们这些满口自由文明的沃托人渣都是什么货色,少把你们那些拈花惹草、下三滥的手段往我儿子身上使,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说得非常明白,仅次于古谚里那句著名的“你要多少钱才能离开我儿子”。

林静恒说:“你有病吧?”

他说完,走出了几步,脑子里又不由自主地把独眼鹰这番高论回放了一遍,林静恒忍不住觉得方才的回击力度不够,于是隔着十几米,他又回头重新击了一遍:“你自己去找点药吃好吗?”

这时,机甲站角落里的一个监控镜头转了过来,有权限的人就那么几个,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在监控后面。

独眼鹰分外敏感地一抬头,冲监控吼:“你看什么看!”

林静恒也一头官司地盯了监控一眼,结结实实地闭了嘴,拂袖而去。

陆必行对着消失在监控镜头里的林静恒叹了口气,关上视频,屏蔽了横眉立目的老波斯猫,怀疑独眼鹰和林静恒之间恐怕累世的天敌,生来犯克。

基地的武装预备役被陆必行激起了血气,各自憋着一口气,从天上下来,原本闹着玩似的各战队之间变得紧张且泾渭分明起来,几乎隔开了楚河汉界,招呼也不打地擦肩而过。

从这天开始,基地的形势一天比一天复杂了起来。

反追踪系统每天都在叠加新的功能,一开始是非常简单地把信号折叠一次,十几天过去,折叠的次数越来越多,一个机甲射出信号,通过反追踪系统后,往往能在周围折叠出一个小型迷宫,技术层面上想越过反追踪系统越来越难,演习被迫从简单粗暴的碰碰车运动,上升到了战术战略层面。

而场中战队也越来越少,多媒体屏幕上的战队列表逐日缩短,最开始有十九支战队,一行写不下,现在却只剩下了一小截。

被淘汰的战队成员一落地,就惨会遭围观群众们没完没了的奚落和起哄,他们往往不甘心就此灰溜溜的离开,隔天就会加入其他战队,再上天公报私仇。而旧的战队解散后,过去的战友往往会因为意见分歧、个人关系等,选择加入不同的战队,于是又成了对手,这些新敌旧友的关系微妙,给演习增加了更多的变数。

“结盟”、“背叛”、“无间道”和“反间计”轮番上演,看得人眼花缭乱。

幸存战队的老人面对源源不断加入的新人,也在不断磨合,不断确认自己在团队里的位置,于是参加演习的战队在矛盾和冲突间,都极有效率地形成了自己的组织和规矩,甚至有了内部层级和相互配合。

每天高强度的体能训练是反人性的,但与人斗其乐无穷——特别是还有观众捧场。

基地居民们像远古时代逆着时差也要追世界杯的古人一样,小电影都不看了,每天定时涌向广场,收看演习直播。观众们素质都不高,不单对场中的失败者给予毫不留情的奚落,自己也要因为围观意见不一致互相掐架。

在这种氛围下,幸存的战队早就没有了演习的心态,每天四个半小时精力高度集中的对战之外,回去还要凑在一起商量战术、或是想方设法耍阴招给对手使绊子。

以前,这些二把刀的驾驶员们在太空中掉一次线,就得脑震荡一个礼拜,还会留下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现在每天摸爬滚打下来,不掉线两三次,都不算参加了演习,四个专门负责场外捞人的学生,和机甲的人机匹配度大大提高,平均每个人增长了15%,成了拖拽无人机的熟练工。

演习场中只剩下三支战队的时候,陆必行宣布反追踪系统测试完成,可以正式应用,演习暂停。

三支战队里,周六的自卫队人最少,从演习第一天开始,自卫队就走上了被人围攻的道路,后来围攻成了习惯,他们也被打成了“公敌”一类,众人仿佛和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每次演习一开始,首要任务就是默契地抱团,把自卫队打出局,在这种情况下,自卫队居然磕磕绊绊地活到了最后,挨打挨惯了,战斗力、机动反应都开始脱颖而出,几乎成了一支短小精悍的“劲旅”。

人数最多的一支叫“黄金勇士”,因为“黄金”二字,招揽了大批拥趸,每次演习上场一百架机甲,他们能占一半。“黄金勇士”的老大,是一个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女人,名叫福柯,以前臭大姐掌管自卫队的时候,她是老资格的正式成员之一,她很少发表自己的看法,也不怎么提出主张,但每次有什么事她都在,所以莫名其妙地论资排辈起来,别人也总能想起她。

还有一支战队,叫“铁面骑”——“铁面无私”的“铁面”,名字非常正义,道德水平非常低劣,是一支很不要脸的流氓战队。最早收买间谍、派遣内奸,给竞争对手下泻药的就是他们,有一个长得尖嘴猴腮的老大,此人名字没人记得了,外号叫“黄鼠狼”,年轻时候是个混迹地下黑市,到处偷鸡摸狗的皮条客,现在年过两百,黄鼠狼不改“英雄本色”,仍然是个纯粹的卑鄙小人。

林静恒开着重三,让湛卢配合陆必行,花了三天,把仓促成就上线的反追踪系统安装完毕,进行了最后一次实地测试,运营良好……甚至超出了林静恒的想象。

这个反追踪系统上线后,一旦基地发出的信号被人捕捉追踪,追踪他们的人面前会出现三百条难以分辨的岔路,从中找到基地坐标的概率是三百分之一。

这是个什么样的工程呢?

如果是在沃托,联盟军委至少要开六次听证会,才能定稿方案,之后招标投建、再到验收,至少得将近一年,正式上线之前,军委会指派审批小组组织测试,测试又要测半年。人吃马喂、揩油回扣,再加上没上过战场的学院派工程师和前线部队理念不合、彼此冲突磨擦、反复互相掣肘,这样一个堪称精巧的反追踪系统,顺利地做下来也要两年,几个亿的一星系币不在话下。

林静恒最后人工把关,对照着星际航道图调整了一下,暗暗赞叹之余,他心里有点莫名的骄傲。陆必行对他来说,就像一株罕见的花,即使曾经遗失在贫瘠的土壤里,经受过无数他打探不出、也想象不出的风霜,到底自行长出了绚烂的颜色。

林上将罕见地给出了非常高的评价:“要是在白银要塞,我就把整个军工团队都裁了。”

陆必行谦虚道:“这个粗糙得很,只能应急,用过几次对方就会发现门道的。”

林静恒盯着反追踪系统,心里迅速地盘算出了几个埋伏计划,顺口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办学校吧,”陆必行说,“星海学院夭折,我还是不大甘心。”

“太平下来,学校随时都可以办,不是问题。”林静恒一边说,一边调出个人终端,在航道图上写写画画,“也许这场战争过后,联盟就不再是以前的联盟了。你想过将来去哪吗?如果将来我们离开基地,你是希望找到个相对安全的战后避难所,还是想做随军的工程师?”

陆必行不假思索地说:“我跟着你啊。”

这话放在以前,林静恒肯定听过就算,不会往心里去,可是忽然之间,他莫名想起老波斯猫那天在机甲站里放的厥词,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陆必行一眼。

陆必行的眼睛极亮,一碰到林静恒的目光,他好像有点紧张似的,目光要躲不躲,细碎的光在他的虹膜里微微地晃动,几乎闪出了流光溢彩的效果,还拘谨地伸手在自己鼻子下抹了一把。

他方才那句“我跟着你”,立刻就产生了暧昧的歧意。

林静恒不动声色地想:“操你祖宗独眼鹰。”

空气都仿佛开始升温,几秒过后,两人各自七上八下地移开视线。

陆必行慌张之下随便起了个话头:“基地现在还剩三支战队,再让他们内斗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明天把他们拉出来实地演习,你能帮个忙,充当一下考验吗?”

林静恒基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一口答应:“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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