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画面黑下去的时候, 机甲北京上正发出尖锐的引力警报, 林静恒的心狠狠地一跳,随即才意识到, 并不是基地的妖魔鬼怪把摄像头吓晕过去了, 而是他已经离开太远, 那一点微弱的内网信号终于难以为继了。

“我们受到引力影响,正在朝已知行星‘索多’加速。”湛卢说, “请注意索多的逃逸速度为65.8公里/秒, 属于大引力行星,先生, 我建议立刻打开推动器, 是否开启?”

“不, ”林静恒的目光没离开黑下去的屏幕,沉默片刻,他说,“报送坐标和引力波动, 我们现在偏离原始航道多少了?”

此时, 他们正在穿过一片未经标记的地带, 此地已经接近第八星系边缘,然而理论上说,仍属于联盟辖区之内,可讽刺的是,过去成百上千年里,这个星系中最活跃的探险家和测绘员是一帮黑市走私贩。

走私犯们测绘航道图, 只是为了活命混口饭吃,当然不会做多余的探索,地下航道的测绘图上只给出了安全航道的坐标,但偏离这个航道会发生什么、遇到什么,最远跃迁距离是多少,则一概是空白,需要有人亲自探路。

湛卢迅速为他报送了坐标区间:“无法估算我们偏离航道的角度,先生,我想我们已经在往另一个方向走太远了,您在寻找什么?”

机甲里的警报声越来越急,已经接近歇斯底里。

这么个节骨眼上,林静恒却顺手回放了方才的监控画面——陆必行好像跟旅游胜地合影似的造型重新跳到他面前,那青年眉目舒展,眼神清亮,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还能沉迷色相,人工智能都快看不下去了,湛卢提醒他:“先生,引力正在增大。”

“唔,”林静恒的视线没有离开画面,很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逼近‘沙漠’行星带了吧。”

“沙漠”,是大行星索多和第八太阳之间一片稳定的小行星带,里面有数百万颗小星子,大颗的直径几百公里,小的或许只是块一人高的石头。

虽然这个行星带整体相对稳定,但内里的小星子们并不老实,它们时时刻刻都在互相伤害、互相撞击、再互相结成家族,不断出生,不断死亡。行星带里还充斥着数不清的“彗星坟场”,幽灵一般沉睡在其中的彗星随时会随着引力变化涅槃,呼啸着甩开长尾,凤凰似的穿过沉闷的第八星系。

沙漠行星带和一般物质稀薄的小行星带不同,由于特殊的天文环境,这里非常危险,又叫“死亡沙漠”,对于星际旅行者来说,是个有来无回的禁地。

湛卢的声音在机甲北京疯狂的警报声里已经有些失真了:“先生,我必须提醒您,前方非常危险,重复一遍,非常危险,小机甲北京号不具备穿越‘沙漠’的物质能力,您必须……”

林静恒没理他,将北京的防御网推到最大,机甲周围,细小的星尘微粒开始多了起来,紧接着,防御网跳出了第一条撞击警报——有小石头撞上了机身。

“先生,这……”

“定位附近的跃迁点。”林静恒打断他。

湛卢被迫执行主人命令,同时,仍然忍不住说:“附近没有跃迁点记录。”

他话音没落,机甲北京的导弹猛地推上轨道,林静恒不由分说地开了火,直冲向前方迎面撞过来的星子群,大片的星子像棋盘上的棋子,被他撞洒了一片,它们疯狂地彼此碰撞,撞出了荧荧的可见光,像是远古传说中太阳系的黄道之光,致命的碎片劈头盖脸地向北京涌过来。

北京的轨道变换灵活到了极致,林静恒以让人难以想象的精准操作躲开了一个又一个扑面而来的石块,这机甲比他自己的身体还要灵便。

“先生,您这种行为有失稳重……”湛卢的声音突然中止,一块高速划过的巨石猛地擦过北京机尾,整个机身都跟着晃了晃,容易大惊小怪的小机甲北京尖叫起来,然而不等这一撞撞实在,湛卢突然检测到了跃迁点的磁场,林静恒立刻启动了跃迁。

跃迁距离极短,目标点坐标不到半个标准航行日,几乎眨眼就到了。

周围那些浓稠而险恶的星子凭空消失了,在跃迁点强大的磁场排斥下,这里几乎形成了一个直径约十几公里的真空地带,就像平静的台风眼。

北京终于闭了嘴,唯有方才震得人耳生疼的尖叫余音好像还在,湛卢:“跃迁成功。”

林静恒让北京上了跃迁点所在的轨道,和它保持着相对静止,飞进了这个奇异的跃迁点范围。

“正在读取跃迁点编号,编号是……”湛卢奇怪地停顿了一下,“一个单词?”

“什么?”

“跃迁点的编号是‘惊喜’。”

这是个非法编号。

联盟跃迁网中,每个跃迁点都有自己的编号码,统一是由六位字母和三位数字组成的,代码里包含了跃迁点建设时间、位置、是否民用、最大承载量和承载距离等等信息,有一套固定规则,即便是边缘人士私设的跃迁点,一般也会遵照这个规则,只是在结尾打个星号而已。

这个位于小行星群里的跃迁点,无论是存在合理性还是它的存在方式,都和开玩笑一样。

林静恒的眼角轻轻地弯了一下,露出一点笑意,然而很快又消失,机甲内没来得及放出来的保护气体又被缓缓吸回去,他叹了口气,仰头靠在柔软的椅背上,目光穿过头顶的荧光草,继而透过机甲的精神网往外弥漫,目力所及,尽是厚重的星云,结着一层又一层、浓雾似的茧,极难观测。

它就像个隐形的后门,偏要开在最危险的地方。

“先生,”湛卢沉默片刻,对他说,“跃迁点的场构筑方式与联盟如出一辙,推测始建于距今一百到一百五十年之间,但我没能查到相关资料。”

“你的资料被删除了——他被软禁的时候,他们要查你的数据库。”林静恒没有收回目光,轻轻地说,“我不知道他是保险起见,还是那时就察觉到联盟内部有问题。”

“您是说这个跃迁点是陆信将军留下的。”

“136年,陆信绕道域外,从索多星附近的秘密航道杀进第八星系,好像从天而降,战后为了便于管理,当时他用过的秘密航道都过了明路,转成了正规的联盟星际航道。”林静恒说,“文献上记载详实,但我不信。那一战我用不同的方法模拟过无数次,每次都有细微的误差,所以我一直觉得这附近一定还有一个秘密跃迁点。”

湛卢说:“据我所知,陆将军呈报给联盟的战役说明是经得起验算的,后来也一直被乌兰学院当成典型案例。”

“他那篇报道明显是胡编的,糊弄联盟军委那帮纸上谈兵的废物,那上面还写了他当日驾驶的重机甲是你。”

失忆的湛卢奇怪地问:“不是我吗?”

“当然不是,长途偷袭怎么可能会带你去?你又费电又扎眼,在域外晃一下都能让星盗们望风而逃了。他当时最多带了你的机甲核,机身一定不是你自己的,多出来的那点偏差,正好是一次隐蔽的跃迁。”

又费电又扎眼的湛卢感觉到了来自主人的偏见,化为人身,委屈地站在一边。

他们飘在那一小片真空中,周遭的一切都是沉寂无声的,时间仿佛已经静止了。

林静恒半躺在机甲里的软沙发座位上,良久没有言语,如果不是睁着眼睛,湛卢几乎要以为他睡着了。漫长的太空军旅生涯少见光照,即使已经离开白银要塞数年,他的脸依然带着那种太空军人特有的苍白,据说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环境会引发人类的不良情绪,伊甸园每周都会检测并调节太空军的激素与情绪水平,只有他坚持屏蔽伊甸园,像个固执得不肯融入人类社会的孤狼。

“我小的时候,一直想成为一个像陆信一样的人。”林静恒说,他重新打开基地的监控屏幕,翻找着其他镜头的视频记录。可惜基地的监控摄像头太少,翻了半天,他只看到了各个角度的狂欢,却没能找到淹没在灯火中的那个人,这几乎让他有点失落起来。

湛卢说:“就我看来,您的才华并不亚于陆将军。”

“才华又不值钱。”林静恒说,他孤独地徘徊在隐形的跃迁点之间,在先人遗迹前,看着监控记录里望着悬浮热电站微笑的老人,“陆信是联盟自由宣言的忠实信徒,他的信仰曾经坚固得像石头一样,他热爱联盟,热爱新星历文明,永远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站出来,什么时候该舍生忘死。”

湛卢抬起眼看着他,碧绿的眼睛显出了些许懵懂的天真意味,让林静恒几乎想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视线。

他想:可我并不爱联盟。

他对联盟中的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人都毫无眷恋,他对自由宣言嗤之以鼻,把白银要塞和七大星系当成一个巨大的博弈场。

多年来,他一方面代表联盟中央,对要求军事自治权的各大星系施以高压,一方面又暗地纵容、加剧双方矛盾——

没有军事自治权的各星系,在突发紧急情况时,只能求助于驻扎在本星系的中央军,然而中央军等不到白银要塞的命令,就算是星盗杀到眼前也不能轻举妄动——因为中央军的监察会掌管所有机甲,没有监察会的秘钥,一架机甲也飞不出大气层,而这些监察会员的家人们,都在沃托过着人上人的生活。

林静恒在白银要塞时,一二星系之间货币的汇率高达1:52,而商船如果跨星系交易,需要经过至少十几层关卡,每一道关卡的驻军都要盘剥一遍,无形的“关税”进一步抬高价差。下游星系的居民如果想去上游星系一次,如非公费旅行,光是往返的路费要花掉半辈子的积蓄。

两百多年来,巨大的剥削和不平一直被压抑在“美好的”伊甸园下,联盟中央心知肚明,一旦军事自治权下放,八大星系必定分崩离析。

林静恒在的时候,非但八大星系忍气吞声,连星际海盗们也风平浪静,联盟上下是一派叫人麻痹的和平景象。因此他趁机把陆信的旧部们一一安排了出去,除了叶里夫精神情况不太稳定,被他留在眼皮底下以外,剩下的,全部“流放”到鸡肋一样的各星系中央军,像一群上了颈圈的猛兽。

刚布完局,还不等他动手,愚蠢的管委会就不知听了谁的挑唆,准备卸磨杀驴,林静恒正好顺水推舟——因为他一旦离开,星盗必然会猖獗反弹,没有军事自治权的各大星系首当其冲,中央与七星系间的平衡立刻就会崩溃。

一旦七大星系看透联盟中央死不放权的嘴脸,他们会转而与同样仇恨联盟、且被压迫的中央军将军们结盟。

他们会解开这些猛兽脖子上的颈圈和镣铐。

最多五年,联盟中央就必须在“彻底被架空”和“遭遇政变”中选一条路。

到时白银十卫回归,联盟中央的下场是退位的末代皇帝,还是断头台上的路易十六,全看心情。

可没想到,人在算,天在看。五年过去,这场大戏没来得及开局,域外的不速之客就闯进来掀翻了棋盘。

而联盟全无还手之力,与他多年的放任不无关系。

陆信临走时,把自己最得意的学生留给了抛弃他的信仰,他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给联盟留下的不是保命符,是一瓶慢性毒药。

如果陆信泉下有知,又会怎么说?

定格的监控屏幕上,陆必行嬉皮笑脸地朝他认错,笑得人心都软了。

林静恒看着那年轻人的脸,出神地想:“我不想让他知道所有的事,真的只是怕他难以背负仇恨和责任吗?”

林静恒这个冷血的变态,不是向来主张把孩子扔进狼群才能让他们成长吗?

何况陆必行并不是个“孩子”,他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知道怎么承担后果。

没心没肝的林上将什么时候这么温柔体贴了?

他想:“我只是在逃避而已。”

不想让陆信唯一的骨血知道这一切,不想让他失望地发现,自己的父亲寄予过厚望的人,其实只是个乏味空洞的阴谋家……这个阴谋家运气还不太好,所做的一切都像一场功败垂成的笑话。

有那么片刻光景,他看着蓬勃而生的荧光草,对“林静恒”这个男人生出了说不出的厌弃。

湛卢说:“先生,跃迁点‘惊喜’的坐标已经录入系统,下一步呢?”

“继续深入死亡沙漠。”林静恒飞快地收回散乱的思绪,“一条地下航道不够保险,我需要备用航道,既然陆信当年能横穿沙漠,那我们也可以参考这个思路。”

“先生,我反对这个方案,”湛卢冷静地说,“行星带里的环境非常复杂,就算曾经有过安全航线,现在也早已经不再安全,而陆信将军当年有一支精锐的先遣探测部队,还有第八星系的资深向导引路。您不该独自……好的,明白,保持继续深入。”

人工智能第一守则,可以提出建议,但必须无条件服从命令。

特别在碰到一个刚愎自用的主人时。

“但我保留提出建议的权利。”湛卢顿了顿,说着,他从海量的数据库里组织出了一篇论点论据齐全的长篇大论,开启了一边服从命令,一边喋喋不休模式,打算跟他的混账主人战斗到底。

林静恒离开基地第二十天,基地的能源系统成型,面貌焕然一新。

接近半数的自卫队员加入了工程队,开始在资深军火专家独眼鹰的搀和下,重新整修基地的防御系统。

罢工多日的日常太空巡逻也恢复了——自卫队员们一想到机甲起落时的热能是多媒体的能量来源,连上天都积极了起来。

陆必行常住在机甲站工作间,每天到停靠站转一圈,然而总也等不到机甲北京的对接信号。连基地的摄像头也不再跟着他转。

林到底去哪了?

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午后趴在办公桌上打盹的时候,可能是有点窝着胸口,陆必行突然做起噩梦来。

他梦见林在自己眼前不远的地方,背对着他不停地往前走,陆必行叫他的名字,奋力地追,可是双腿好像被吸在了原地似的,怎么也跑不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离他越来越远,最后头也不回地一头扎进不祥的白光里,白光穿透林的身体,仿佛万箭穿心而过,然后在他面前消失了。

陆必行倒抽了一口凉气,激灵一下清醒过来,心脏难受得要爆开。看见周六那小子不知什么时候钻进来,正要拿电影老太朗诵诗歌的大喇叭敲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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