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川君说话时,乔君低着头全神贯注地聆听。听着听着,全身不由得微微颤抖。

“乔君,这是我在国会图书馆里复印的该书的第三十二页全文。”

井川君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摊在乔君的面前。

这是一九五二年(昭和二十七年)十一月五日的A报晚刊社会版的整个版面。

乔君急忙接过复印件,双手瑟瑟发抖。刊头标题十分醒目。

昭明相互银行副行长在自己住宅的储藏室里自缢身亡

十一月五日上午七时左右,居住在都内世田谷区经堂1321号的昭明相互银行副行长田中典久于住宅储藏室内自缢身亡,其妻好子发现后向警方报警。当地警署经过尸体解剖,认定死亡时间是同日凌晨一时。田中典久副行长用麻绳系在梁上自缢,享年三十五岁,留有以死悔罪的遗书。

田中典久,于一九四六年(昭和二十一年)就任昭明帝都无尽公司的总经理。一九五〇年(昭和二十五年),该公司与帝都兴产无尽公司、昭和劝业无尽公司合并创建昭明帝都无尽公司,由田中典久担任总经理。一九五一年(昭和二十六年)九月,根据国家颁布的关于无尽公司升级为相互银行的《相互银行法》,遂改名为昭明相互银行。由昭明帝都无尽公司执行董事下田忠雄担任昭明相互银行行长,由田中典久担任副行长,由另一名副总经理担任常务董事。三家无尽公司合并时担任执行董事的下田忠雄,突然晋升为昭明相互银行行长,而合并前担任总经理的田中典久则退任副行长。由此可见,该相互银行内部矛盾重重,情况复杂。

据好子夫人说,“丈夫自杀是神经衰弱所致,连续一个月来失眠,不能入睡,我一直守护在他身边。那天他趁我睡着离开了床,等我早上六点多睁开眼睛时,不见丈夫踪影,就起床四处寻找。结果在储存室内发现了他的尸体,关于遗书内容我不能说。”

十一月六日,仍然是该报日刊。

侵吞公司钱款的嫌疑:昭明相互银行副行长自杀原因——昨晚本报报道的昭明相互银行副行长田中典久,现年三十五岁,于五日凌晨在自宅储藏室内自缢身亡。关于自杀原因,当地警署巳着手进行了调查。根据遗书所说,现任昭明相银行长下田忠雄污蔑田中典久在担任昭明帝都无尽公司总经理时,利用手中职权侵吞公款二百万日元,正在追究其责任。这纯属造谣中伤,陷害忠良。面对莫须有罪名,田中典久决定以死表示抗议。

地方警署根据遗书提到的自杀原因,质询昭明相互银行下田忠雄行长。下田忠雄行长说,银行是金融业,考虑到对外信用和信誉,不能公开。再者,田中典久是一个月前主动辞去副行长一职的。

下田忠雄说,得知田中副行长在家自杀的消息后,大吃一惊,从警方手中看到的田中典久留下的遗书,对此无法说有任何感想。相互银行以信誉第一取信于储户,银行内部的不详事件不宜向社会公开。再说不详事件系本行设立前发生的,不会有大的影响。况且,是他本人提出的辞呈。(通过秘书所说)好子夫人说:“下田忠雄行长说我丈夫在担任昭明帝都无尽公司总经理期间,侵吞经费,挥金如土,纯属一派胡言,完全是他信口开河无中生有。他为了独霸昭明相互银行的大权而捏造不实之词,以达到把我丈夫逐出企业的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丈夫说,在担任昭明相互银行前身昭明帝都无尽公司总经理期间,根本不存在所谓的侵呑公款之事。可下田忠雄行长暗中拉帮结派,依仗众多心腹合谋陷害我丈夫。他们人多势众,我丈夫无力抗争。我曾极力劝说他聘请一位大律师为自己讨个清白,为了家庭和年幼的孩子,不仅要洗刷嫌疑罪名,还要让下田忠雄的阴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丈夫长期被流言蜚语困扰,夜睡不着觉,直至发展到患上神经衰弱症。他神情颓废,精神崩溃,最后辞去副行长一职,同时,他以死抗议下田忠雄的恶劣行径。在丈夫的遗书上,详细记载了下田忠雄鬼蜮伎俩的全过程。”

十一月八日的日刊报道:

五日拂晓,田中典久在自宅自杀。已故田中典久副行长的秘密葬礼,在附近的寺庙举行,非常冷清。下田忠雄行长没有出席葬礼,其手下的高层干部和职员没有一个出席。不仅如此,连以昭明相互银行名义送的花圏也没有。正因情况复杂,整个葬礼笼罩着异样的气氛。该葬礼,是在田中典久原籍地岛根县饭石郡顿原町举行的。

报上刊有一幅照片。

遗像前,遗孀好子双手作揖,身边站着六岁的儿子田中让二。

乔君看完报道,低着头把复印件还给井川君。

“田中让二君。”

井川君望着保持沉默的乔君,直呼其名。

“大概是你让我看这张报纸的吧?通过山越静子让我来查阅《昭明相互银行发展史》的第三十二页。山越静子是按你的意图给我寄来了最后的一封信。你知道,我一定会去寻找一九五二年十月五日的新闻报道。这一切都在你的意料之中……”

田中让二抬起脸望着井川君,脸上显露出悲伤不已的神情,继而又恢复了常态。

“我要是早一点察觉到你就好了!真没有想到,照片上的幼儿果真是现在的你。”

井川君拿起报上刊登的相片,身穿丧服的女子身边有一位小男孩跪在地上,一双小手合在一起,面对父亲的遗像。

“我很早就知道你的真实姓名,可在没有翻阅这张报纸前,一点也不知道你的身世和你家发生的悲剧。”

“是啊,不然,您是不会知道的。”

三十六岁的田中让二满脸麻木不仁的表情,语气十分地平静。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真实情况?”

“井川先生想知道的是下田忠雄的秘密。我也在想,如果你早一些弄清我是谁,与我联手才是惟一的捷径。”

“那么,你是想伺机找下田忠雄算账,为冤死的父亲洗刷罪名?”

井川君想说,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他问起别的话题:

“你母亲大人还健在吗?”

“二十八年前跟着父亲去了,在岛根县的顿原。”

“是真的?”

井川君低下头表示歉意。

“二十八年前,也就是说你父亲死后不久?”

“是的,两年以后。”

“啊……是在顿原。”

“出云的顿原,在靠近中部地区的大山沟里。冬天,那里的积雪很深。那山沟里的农村,也就是我的老家,听说我父亲在东京干了坏事,亲戚们都朝我母亲翻白眼,不理不睬。不是亲戚的那些人,更是用蔑视的眼光看我们。农村人性格都很朴实,对报纸报道的内容都深信无疑。”

“……”

“母亲在老家抬不起头来,与我一同住在我伯父家里。为了生活,她拼命地在伯父家干活。伯父家是一个大家庭,母亲与佣人付出相同的劳动代价,加上身体原来就虚弱,于是积劳成疾终于倒下了。”

说到这里,田中让二叹了口气。

“母亲死的那年,我才八岁,可那时我已经很懂事了。母亲生前,经常反复地向我提起父亲因下田行长的陷害而含恨离世的事。下田行长污陷我父亲侵吞昭明帝都无尽公司公款两百万日元,可始终拿不出证据。如果父亲侵吞公款,应该有其用途,应该能拿出书面证据。可他们做贼心虚,只是信口说是侵吞。我虽只有八岁,但理解能力要高出其他孩子。母亲对我说的父亲含冤情况,母亲说话时的悲伤情景,至今还深深铭刻在我的脑海里,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井川君也看过新闻报道,认为这是“莫须有”罪名。下田行长只是一味强调“田中典久侵吞公款”,并没有说出其用途,也就是说拿不出事实根据。下田行长含糊其词企图以“银行信誉尤为重要”作为借口,蒙混过关,混淆视听。更重要的是,他还以昭明相互银行设立前后为界线,强调田中典久侵吞公款是以前的事情,以逃避其随意定罪的责任。

昭明帝国无尽公司晋升为相互银行后,而无尽公司时期出现的侵吞公款一事却拖延不决,似乎也不合情理。而且田中典久在昭明相互银行成立后担任了一年的副行长,在这种时候被指责在一年前侵吞公款,不能不让人感到其中有诈。正如田中典久遗书上说的那样,下田忠雄的阴谋,无疑是驱逐田中典久,实行对昭明相互银行的独裁。

“母亲带着幼小的我含辛茹苦,就像刚才说的那样,与女佣人一样到山上干农活,整天像牛马一样没有停顿的时候。那苦难的情景,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在厚厚积雪的顿云大山里,砍取暖炉烧火用的柴还得去冰天雪地寻找砍伐,然后背回家,几乎天天如此。母亲除每天辛勤劳动外,父亲的冤死也给了她无限的悲伤。同时,她还要忍受幼小的我经常遭伯父家小孩欺负的痛苦。渐渐地,终于体力不支,精神衰竭,于第二年早春患上肺炎便卧床不起了。”

田中让二开始呜咽起来。

“母亲患病高烧近四十度,伯父母以家住山沟远离镇上,请医生出诊得骑马去,就是去了医生由于雪深也不会来等为借口,硬是没有请医生给母亲看病。为给母亲退热,我找来雪团按在母亲额头上在她身边日夜守护。而伯父一家在隔壁房里围着火炉有说有笑,对我们娘俩漠不关心。母亲从被褥里伸出手一把抱着我,贴着我的脸颊泪如泉涌。她明明知道伯父一家靠不住,还是拉着他们的手,连声托他们照管我,咽下最后一口气。”

田中让二用手捂住脸呜咽,不让自己哭出声。

“给母亲的‘最后送行’十分凄凉,伯父家连最简单的葬礼也没有举行,而是用马车把棺材送到火葬场便算完事了。雪不停地下着,当时那一带的火葬场是用重油浇在柴上焚烧的。那天把棺材放进火葬场炉膛里,死者亲属在炉门关闭前用火点燃松叶。当时,我真想把点燃火的松叶绑在自己身上与妈妈一起走。”

井川君一直静静地听着。

“当时与现在不同,没有一晚上的时间遗体难烧成骨灰。那天夜里我回到伯父家,开始真正尝到失去母亲的滋味,独自一人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失声痛哭。童年生活留给我无尽的凄凉和失望,想想母亲觉得她太可怜了。第二天一早,我和伯父上火葬场拾母亲尸体烧剩下的骨头。我用双手捧起茶碗碎片那般弯曲的灰色头盖骨,想到再也见不到妈妈的时候忍不住失声痛苦。冷酷的伯父把家里带去的酒浇在没有烧完的骨头上面,哼着小调,毫无伤心之情,连声说‘烧掉它!’我趁伯父不注意时悄悄地把母亲的头盖骨碎片揣进袋里。那珍贵的骨片,至今还挂在我的胸前。”

“你母亲的遗骨?”

井川君不由得叫出了声。

“母亲的骨灰盒不允许留在田中家族的墓地里,只能放到农村的寺庙里。因此,我就这样……”

田中让二解开上衣的第二个扣子,敞开胸露出挂在颈上贴在胸前的锦织小布袋给井川君看,犹如小孩胸前玉佩之类的挂件。

“这袋里有我母亲的头盖骨,如今已经变成粉末状。如果从表面往里按,会传出嘎嘎啦啦的响声,那声音是表示母亲永远与我生活在一起。”

他兴奋地抚摸织锦缎做的小布袋,小心翼翼系上纽扣。

“在伯父家我就一直挂在颈上。离开伯父家又去了叔叔家,为防出现麻烦,我一直挂在胸前不离身。一旦让他们知道‘秘密’就会受到指责。我把它挂在颈脖上,一想到每天和母亲在一起,我就不会感到寂寞。即使被伯父家和叔叔家的孩子欺负,我也能忍……”

“……”

“我小时候不管到哪里,都要让别人照顾,给别人添麻烦,是个多余的人。记得与伯父家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吃的东西与他们分开,好的轮不到我,还经常受到他们的嘲弄。我记着母亲的话,把这一切都深深地埋在心底里。我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在叔叔家上完了中学,叔叔让我离家独立生活。我中学毕业后的第二天就离开叔叔家去了大阪,中学的一位老师很善良,十分同情我,他与哥哥联系后让我住进了他哥哥的家。”

“让二君,我一定为你冤死的父母报仇,向下田忠雄讨还血债。”

井川君热泪盈眶,泪水忍不住顺着脸颊唰唰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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