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后的早晨,时针就要指向九点。

井川正治郎走出芝白金那里的东部高速公路收费公司的财务所,打算回家。从昨天上午八点到今天上午八点,整整二十四个小时在高树町收费站工作。三天之前是在霞关收费站,按照顺序,这次是轮到高树町值勤。

井川君与下班同事互相告别后,径直朝附近的地铁站走去。突然,被站在拐弯处的一个男子喊住了:

“喂,喂,早上好!”

男子的头上和身上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地精神饱满。井川君定睛打量了一下,原来是三天前半夜里在多多努夜总会沙龙大厦对面人行道上遇到的那个家伙。像那天半夜一样,这家伙又凑了上来,决不是偶然相遇,一定是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那天半夜里,墨色镜片遮挡着他那狡猾的眼睛。此刻在阳光的照耀下,墨镜的颜色变成淡茶色,原先隐蔽的眼睛暴露无遗,是一对双眼皮加两只圆溜溜的眸仁。白白的书生脸长满了肉,好像有一点浮肿。那天晚上,这家伙自称是仓田商事有限公司的开发部长,叫原田,专门物色服务小姐。

“啊啊,您……”

他满脸微笑地拦住井川君的路,井川君只好停住脚步。

“我是原田,那天夜里我太失礼了,对不起。”

原田君自我感觉良好,向井川君深深地鞠了一躬。

井川君那天半夜里见到这家伙时,心里不是个滋味,十分厌恶。可在胜过晚春的初夏那和煦阳光下,看清楚了这家伙的长相和打扮。像这样的模样到处都能见到,无疑是工薪阶层的一员。但眼前的相遇不是偶然的邂逅,而是这家伙守候在这里,等候多时。井川君感到自己被这家伙缠上了。

话虽这么说,可原田君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家民营收费公司供职呢?顿时,井川君感到一阵昏眩。

“今天您没有戴那顶贝雷帽,我差点认不出来了。从财务所里走出许许多多下班的人,我逐个打量着,戴贝雷帽的一个也没有。您那天夜里的模样,与今天早上完全是判若两人。”

现在的井川君头发稀少,掺杂着不少白发。戴上贝雷帽能恰到好处地遮盖,给人一种年轻许多的感觉。刚才,他把那顶贝雷帽忘在公司了。

“您早饭吃了吗?”

原田君望着井川君脸上的表情琢磨着,问道。

“没有……”

每遇上出勤日便在家里吃完早饭,带上中午和晚上的盒饭上班。夜点心是拉面,收费室里有开水,下班时候的早餐都是在家里吃。

“怎么样?我也没有吃早餐,一起到宾馆的餐厅里吃饭好吗?”

“到宾馆?”

“烤面包上夹方腿肉片,再喝上一杯咖啡,这味道怎么样?能否赏光啊?早餐最好是在一流宾馆里,营养和味道要比普通餐馆强许多倍。”

原田君望了一下手表。

“现在刚过九点。宾馆早餐时间到十点为止,坐车去赤坂能赶得上。”

“到赤坂?”

“希尔顿宾馆怎么样?我是开车来的。”

与原田君这个陌生人去宾馆共进早餐不太合适,但井川君有点动心了。那天夜里,原田君注视着和子小姐走出那幢大厦后脱口说了这么一句:

“今天夜里,高柳秀夫没有来迎接。”

看来,原田君对和子小姐的现状及其周围情况十分熟悉。专门物色服务小姐的人,对夜总会这个昏暗世界知道得非常详细。不管哪家夜总会和俱乐部,他都一清二楚。从这个家伙嘴里打听打听和子小姐的情况,也许不会空手而归?!并且,也许还可以从中打听到髙柳秀夫的现状?

沉睡了七年对和子小姐的爱恋以及对情敌的愤恨,犹如弱不禁风的防线,经不住原田君动人的劝诱,顷刻土崩瓦解。井川君瞪大眼睛,仿佛从沉默的人生中猛然惊醒。

原田君对那张高速公路通行券以及火柴盒上的记号持有浓厚的兴趣,无论如何要弄个水落石出,即使打破沙锅也要问到底。他花言巧语,劝井川君共进早餐就是想探听记号的谜底。只要对方愿意与我一道共进早餐,就有办法撬开他守口如瓶的嘴巴。至于记号的由来以及井川君与和子小姐之间的情感,他还没有来得及细想。

原田君驾驶的那辆车,是一辆看上去已经大修过两三回的破车。井川君坐在副驾驶席上直想呕吐,好在原田君的驾驶技术属上乘,且小心谨慎。

车驶到天现寺的收费室窗前,井川君见状把脸扭向另一侧,不想让收费员发现。今天,这里的收费员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但对方没有察觉到井川君坐在车上,顺手把报销单递给原田君说了一声“谢谢!”而原田君呢,两眼盯着前方,只是用手接过报销单,尔后踩上油门驶上高速公路。

“你怎么知道我在收费站工作?”

原田君一边转动着方向盘,一边答道:“是根据信封里那张高速公路通行券判断的。而那上面的暗号不是出自和子小姐的笔迹,也就是说是您的笔迹。您在火柴盒上写的暗号,与通行券上暗号的写法相似。通行券是和子小姐在收费站买的,可见那上面的暗号是别人写给她的。也就是说,写暗号的人应该是某个收费员……”

原田君停顿了一会儿,是因为有一辆大卡车加足马力从原田君的破车边上飞快地超了过去,好险啊!

“还有,那收费员在递通行券给和子小姐的一刹那,敏捷地写了暗号。和子小姐没有在意,把写有暗号的通行券放进皮包。那天晚上,她只把那张写有暗号的通行券和写有暗号的火柴盒装入信封还给您。这就是我的推断。如果正确,您就是在某收费口出售通行券给和子小姐的收费员。”

原田君望了一眼超上去的卡车车尾,不慌不忙地握着方向盘继续说:

“我打电话到高速公路管理机构询问,原来,收费业务都已经委托给民营公司承包。收费员都是逢三天上一次班,每班是二十四个小时,交接班时间是每天早晨八点。下班时必须去芝白金那里的财务所结账。于是,我估计您今天早晨会出现在这里,所以在您回去的路上等候。”

“你怎么知道我上的是昨天早晨到今天早晨的班?”

井川君紧盯着原田君的脸问道。

“是这样的,那天夜里我看到您的时候无精打采,疲惫不堪,猜想那前面一个通宵肯定是下班后没有睡觉。也就是说,那天早晨下班后白天一直没有休息。照此推算,昨天早晨应该是上班,二十四个小时后下班,应该是今天早晨交接班。”

说着说着,时间过得飞快,车转眼又驶过饭仓收费站,穿过弯弯曲曲的道路朝隧道口靠近。

隧道里橘黄色的灯光,一盏盏,一排排,宛如在温暖的阳光下沐浴。来到丁字路口向右转弯驶入南面的道路,不一会儿就驶出了隧道,紧接着经过三天前工作过的霞关收费站门前的通道。

路边,出现了国会议事堂,接着是首相官邸外面的围墙和正在巡逻的机动警卫队。这道路又是下坡又是上坡,两边是茂密的树林。驶过神社那儿的悬崖,希尔顿宾馆的大门便展现在眼前,手表时间是九点三十五分。

“让您坐了这么久的车,真对不起,请下车。”

原田君刚把手伸向车门,宾馆门口的应接员已经来到车旁把门打开。

“欢迎光临!”

经过走廊,拐角处有一家餐厅,日本式的庭院装饰,窗帘已经拉开,悬着两根漂亮的窗帘扣带,窗前有一排不锈钢栏杆。

“您吃什么?”

原田君看了一下点心目录单,搁在桌下的两只脚不断地抖动。

“通宵达旦,一定很累吧?来份烤面包,外加西红柿饮料,方腿色拉,煮鸡蛋和一杯咖啡怎么样?”

井川君点点头。

眼皮耷拉着,腰累得几乎直不起来。即使再睡上五个小时也无法解除疲劳,下班时仍然睡意十足。这也许是上了年岁的缘故。

全身神经颤抖起来,与那天早晨下班时的状况截然相反,是怕冷的感觉。虽说那天晚上遇见高柳秀夫与和子小姐同乘一辆轿车,但第二天下班的感觉仅仅是疲劳。而今天的早餐与鸿门宴差不离,是一场与原田君之间的智慧较量。倘若从我这里打听不到他想知道的东西,势必缠住我不放。

“相互聊天什么的,宾馆确实是个好地方。周围的外国客人与我们互不认识,就是竖起耳朵听也不必担心。”

井川君环视一下周围,果然十有八九都是外国人,日本人屈指可数。外国人都是便装,那些外国女人中间,有的上身穿汗衫背心下身穿牛仔裤。

“你常常到这里来吗?”

井川君望了一下原田君鼻梁上的那副眼镜问道。

“说不上常常来,但来的次数也不算少。我很喜欢这种洋溢着浓厚的异国风味的地方。现在,与我兴趣差不多的人也多了起来……”

服务生端来盘子,都是刚才点的东西。

“可是,我还没有请教您的尊姓大名。”

原田君呷了一口西红柿饮料。

“是问我吗?”

井川君感到一股酸溜溜,似乎红色的液体溜进了自己的喉咙管。

“我叫川上,请多关照。”

报一个假名,是担心与和子小姐和髙柳君牵扯在一起姓井川的人很少,如果被人回忆,很有可能联想起东洋商社里曾经有一个叫井川的部长,再说高柳君现在担任总经理,牵连在一起可就麻烦了。虽然这个开发夜总会服务小姐的部长,不会知道那么多,但自己回答问题时得多用点心,开动开动脑筋后再说。还有,原田君也不会到东都民营公司去查花名册。

“叫川上,好啊,请您多多关照!”

果然,原田君毫不怀疑地点点头。

“好吧,川上先生,我们继续那天夜里的话题吧!就说您在牡安夜总会门口扔掉的信封吧……对,刚才我也说过是您扔掉的,但那真是您扔掉的吗?否则,不合乎逻辑。今天,我在拜见您之前又反复进行了思考。”

井川君把餐刀插进方腿色拉盘子里反问原田君:

“怎么不合乎逻辑?”

“我不是说过了吗,装在信封里的那些东西是联络工具,一定是帮助山口和子与其他什么人联络用的暗号!您应该是他们之间的联络员。可是,按理说联络员是不会扔掉那重要暗号的,可能是您不慎掉在地上的。”

井川君那拿着餐刀的手停住了。

遭人怀疑,而且是遭到不可思议的怀疑。他是不是要问帮助和子小姐秘密联系的对方是谁。

井川君一改刚才的抵触情绪,思忖起来。他想引导原田君认定自己就是那个联络员。

“你无论怎么想像都行,那是你的自由。”

井川君又开始用起刀叉。

“按你的说法,那张高速公路通行券上的暗号是我写后交给和子小姐的,那火柴上的暗号也是我在牡安夜总会写后交给和子小姐的。可事实上,和子小姐写的暗号一个也没有,而你却认为都是我写的。请问,有这种只有单方写喑号的联络方式吗?”

“可两个暗号没有相同之处!和子小姐只要看到那个暗号就完全明白了。关于联络内容,根据两个暗号分析是不一样的。”

写在通行券上的暗号,意思是“从现在起我永远等着你。”

写在火柴盒上的暗号,意思是“我有话对你说”。

两个暗号表达两种意思,形状无疑是不同的。

原田君当然想不出是表达这样的意思。

“假定是那样,也……”

井川君用餐刀把方腿肉切成一片一片的,把其中一片夹进嘴里。

“和子小姐为什么把两样东西都塞入信封,一个不留地还给我呢?”

“多半是……”

原田君把面包也切成一片片的。

“还给您是表达某种意思,通过您把这种意思转达给对方。所以,和子小姐不需要再写其他什么暗号,只要还给您就可以了。”

“你说的对方,是指谁?”

“这对方是谁?应该是我向您请教。”

“无可奉告。你那天夜里不是自言自语地说,今晚高柳秀夫没有来接和子小姐。你所说的对方是不是指高柳秀夫?”

井川君一针见血地说。

“您是说高柳秀夫?哈,哈哈哈,您的判断完全错误,怎么可能是那种人?高柳秀夫只不过是一块被人使唤的挡箭牌而已。”

“哦,你说什么?”

这时候,外国人坐的桌子那里传来雷鸣般的狂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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