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川君回到涉谷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从自由丘到涉谷的电车只需十五分钟。他坐在电车里,脑袋昏昏沉沉的。顶着烈日在广尾住宅街和自由丘住宅街上寻找和子小姐的住宅,已经筋疲力尽,加之睡眠不足而打起盹来。

来到车站广场,饮食店比比皆是,可他一点也不想吃什么。从现在下午三点到晚上九点,这六个小时如何打发?他不想马上回家,回家后再出门容易被妻子察觉。

他走进电脑赌博店,玩了三十分钟左右离开了。坐在赌博机前不停转动键手,可瞌睡还是接踵而来,无精打采,可心脏奇妙地跳跃着,脑袋火辣辣地疼极了。

在收费站工作经常吸入汽车排出的废气,不可能对身体有利。一天时间,白衬衫变成了黑衬衫,连墙上挂着的日历也仿佛涂上了一道黑漆。

井川君感到浑身不舒服。

他走上道玄坡街遇到一条横马路,马路上有一家“紫云庄情人旅馆”。他走进去,手里拎着的纸袋里装着在巴黎女装店为妻子买的衣服。

“您的相好呢?”女服务员问。

“没有相好的,我只是想睡上一觉。一过八点请喊醒我!”

女服务员脸上出现了奇怪的表情。井川君只脱去上衣和外裤,袜子还没有来得及脱,就倒在双人床上酣睡起来,也没有做梦。

铃声惊醒了他,急忙睁开眼睛。用冷水冼了一把脸,脑袋一阵轻松,头也不痛了。

他照了照镜子,镜中的他满头白发,银光闪闪。下眼皮下垂,刀刻般的皱纹从鼻子两侧延伸到嘴角边。额头上、眼角边和脸上,一条条小皱纹犹如树叶上的一道道茎,横来竖去的。

这样的脸与和子小姐见面,会给她什么样的感觉呢?让她怜悯自己?还是别去吧!井川君展开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一连抽了两三支烟。离开情人旅馆乘上银座线地铁,在车厢里看了一眼手上的纸袋觉得为难起来。

还没有到九点,离回家时间还早呢!他在新桥站下车,打算在新桥站附近逛逛街消磨时间。帽子专卖店还没有打烊,他想起了什么走进店里。

“请给我一顶贝雷帽。”

女营业员一边把手伸进柜台里,一边询问尺寸和颜色。

托收费员大檐帽的福,井川君不假思索地说出是五十七厘米。

选了一顶藏青色的贝雷帽戴在头上,对着营业员递上的镜子打量了一番,好像面貌焕然一新,比在道玄坡情人旅馆镜子里照出的脸要年轻好多,帽子起了关键性的作用,比收费员大檐帽的效果不知要好多少倍。

掏钱的时候,窥视了一下皮夹子的里面,两张一万日元和数张一千日元的纸币。一顶贝雷帽的价格差不多要一万日元,也就剩下不多了。可这顶帽子就是再贵也要买,只要剩下的钱能买上一瓶啤酒什么的就够了。

他把印有自由丘那家时装店的纸袋塞进印有帽店字样的纸袋,不这样做,倘若被和子小姐发现就会有口难辩。

把贝雷帽戴到眉宇上侧,然后走出帽店。一想到白发被隐蔽起来,面貌焕然青春,刚才的心病仿佛痊愈了。和子小姐见状也许会即刻认出,一定会称赞说,像一个艺术家。

找到一家牛肉盖浇饭馆,大口地吃了起来。那一大堆牛肉片与拌在一起的饭,顷刻间被吃得干干净净,没有吃得过饱,肚子十分舒服。在这之前,只是早晨八点半吃了两片烤面包。其实,肚子里早就唱起了空城计。点烟时从口袋里取出火柴盒,这是离开那家情人旅馆时揣在口袋里的。不是顺手牵羊,而是点完烟把火柴或打火机顺手塞入口袋的习惯动作所致。

来到银座大街西侧的时候已经是九时四十分了,觉得还早了点。但是不能再等了,肚子也填饱了,腿上的疲劳也消失了,精神比先前好多了。

翻开电话簿,“牡安夜总会”在银座大街上。宽阔的柏油路两侧,外观雄伟的大楼一幢连一幢。两侧小路的最里端,闪耀着招揽顾客的霓虹灯光。云梯般的长招牌四周镶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管,长招牌从大楼二楼的外墙一直向上延伸到楼顶,格外壮观,引人注目。一个个招牌字由霓虹灯管构成,日文和外文名交叉在一起。大楼出人口的外墙上,也有一格一格的招牌,上面写有许多店名,有夜总会,有菜馆,有油炸餐馆,有酒店。道路的对面,也有外观与此相同的大楼。

大街两侧早已停满了轿车,这些私人轿车和出租车正在等候进店做客的主人。七年前,井川君也同这些车主一样享受过高级待遇。一想起这些,心口隐隐约约地作痛。

行人道上,有几个男人模样的身影,肩并着肩慢悠悠地行走。店门口,服务小姐们正在兴高采烈地迎送客人。西服、美丽的和服混杂在一起,相得益彰。婀娜多姿的服务小姐,个个眉清目秀,楚楚动人。七年前,井川君也经常在这里享乐。现在触景生情,身体不由得摇晃起来。

那家牡安夜总会的招牌不易找到。他沿着边上的一条小巷转到大街背后的路上,许多相同营业范围的店群集在这里。一路上灯光昏暗,路两侧排列着点缀彩灯的花坛。瞪大眼睛搜索店名的井川君,好几次眼看就要撞上挽手并肩走路的热恋男女。

“请问客人,您找哪家店?”

头上包着围巾、个头不高的小姐,手捧郁金香花篮站在井川君面前。

“找牡安夜总会。”

“牡安夜总会不在这里,是在大街的正面,走,我带你去。”

卖花女改变方向,给身边的井川君指路。卖花女抬起脸望了一下那顶贝雷帽,问井川君是小说家还是画家?卖花女看上去像姑娘,但也有点岁数了。

“买一束花吧!把这束花作为礼物送给牡安夜总会的妈妈桑吧!”

井川君掏出一张一千日元的纸币。

“花我不要。”

井川君跟着卖花女来到一幢大楼的正门口,果然十分宽敞气派,墙上确实挂着一个亮堂堂的灯箱,上面挂有“牡安夜总会”招牌。这是自己最初走的那条街,没想到却看漏了。也许是招呼牌制作得比较精致小巧的缘故?像这一类大楼里开设各种各样的小店,即使是在夜里,出入口的大门都敞开着,以方便客人进进出出。井川君站在电梯前,等待电梯下来。这幢大楼共有十二层楼面,每层楼面都有这样那样的店。牡安夜总会设在四楼,电梯门前有七八个客人在等电梯。

突然,井川君看到客人们边上站着一位瘦高个男侍者,头戴售票员那样的深褐色大檐帽,身穿售票员那样的深褐色衣裤,脚穿深褐色长靴。“乔君!”

有一个客人向男侍者打招呼。

“你今晚好精神哟!”

被称呼为乔君的男侍者,摘下大檐帽深深地鞠了一躬。

“欢迎光临!”

板刷式样的发型,看上去三十四五岁光景。电梯下来了,他目不转睛地目送着等候的客人全部乘上电梯,身体站得笔直笔直。

“请走好!”

他那鞠躬的姿势随着电梯门的关闭而看不见了。

好像是哪家夜总会的应接员?可如果是应接员,不应该是那身打扮。

井川君乘到四楼走出电梯,身后还有四个客人也从电梯里走出来。都是中年光景,无忧无虑,一看就知道是使用公司业务交际费的专业户。

走廊两侧是各种各样的店。他们是朝面对电梯的那家店走去,店门口是一扇有相当重量的大铁门,门上横卧着几个用金属材料制作的大字,叫“牡安夜总会”。字下方挂着一块铜牌,上面写有“会员制”三个字。

走在头里的客人威风凛凛的,推开门径直朝里走去,另外三个客人跟在后面唯唯诺诺地朝里走去。就在井川君踌躇犹豫的一瞬间,门“啪”的一声自动关上。

即使走进夜总会里,井川君也不想马上与她打照面。尽量不坐在引人注目的座位上,而是穿过服务小姐以及客人之间的空隙,遥望美丽的和子小姐。趁她注意到自己而主动迎上来的时候,再与她正面相对。也有可能我来得太突然,使她惊慌失措。作为井川君来说,已经从外表了解到该俱乐部的大致情况,心里作好了充分准备。不过,他想在此基础上准备得再充分一点。不用说,和子小姐已经目睹了通行券上的暗号。从自由丘的家到银座的夜总会上班,途经目黑收费站递上通行券时应该看到那暗号。

铁门开了,走出两位上了年纪、大腹便便的客人。三个送客的服务小姐,以为站在门边的井川君是客人,便笑盈盈地鞠躬行礼。但其中一个服务小姐的脸上流露出怀疑表情,似乎发现这是一张不熟悉的客人的脸。

等到三个服务小姐和两位客人一起朝电梯方向走去的时候,井川君也顾不上想那么多了,上前推开那扇很重的铁门。夜总会里宛如卖酒商店,一长溜、好几层的瓶装洋酒和日本酒整整齐齐地排列在装饰橱里。站在门口内侧看不到俱乐部里的整个面貌,但嬉笑声、说话声以及碰杯声和昏暗朦胧的灯光交织在一起,宛如一股股气浪从洋酒装饰架的屏风里朝外涌出。

来迎接的两个服务小姐,一边说“欢迎光临!”一边步履轻盈地出现在井川君面前。一看清他这张脸,脸上的微笑顿时消失了。

“您……以前好像与某位会员一起光顾过我们这里的吧?”

“没有,今天是第一次。”

其中,一个身穿和服的服务小姐目光犀利地瞟了井川君一眼。

“请稍待片刻!”

说完,她朝里面走去。

“对不起,她是去看一下现在是否有座位。”

留下来的一个服务小姐想掩盖什么,装模作样地说。少顷,一个系着领结、梳着五五开分头的青年迎上前来,大约三十二三岁,像是一个部门负责人。

“对不起,您是哪位会员介绍来的?”

他用怀疑的眼神望了一眼井川君的服装和头上那顶崭新的贝雷帽。

“不,没有谁介绍,是我一个人来的,想喝点什么。”

“对不起,鄙店是会员制,专为会员或会员介绍的朋友提供服务。因此,请先生原谅。”

系领结的男子说话态度毫不客气,语气冷淡,没有一点商量余地。

“瞧你这副模样,好像是拒绝吧?”井川君的语气也不由得强硬起来。一大早从老远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这里,远道而来难道应该是这样的结果!这家伙太没有人情味了!

“实在对不起,请原谅本俱乐部作出的规定。”

态度比刚才有了一些改善,但那语气里夹杂着恐吓的声调。旁边的服务小姐吓得面如土色,溜之大吉。

“我朋友中间虽说没有能介绍我来这里的会员,但我是夜总会妈妈桑的熟人。”

井川君推开那个系领结的挡路家伙,对他说。

“什么,你和妈妈桑是熟人?”

他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越发觉得来者可疑。他想找一些适当的提问,找出对方的破绽和疑点。“对不起,请出示您的名片。”井川君顿时哑然失色,无言以对。他不打算在这里暴露自己的姓名。

“见到妈妈桑的时候你就会明白的。如果你还是执迷不悟,请把妈妈桑喊到这里来。”

“妈妈桑现在正忙着,如果能告知您的姓名,我去向妈妈桑传达。”

系领结的家伙耸了耸肩膀。

这时候,从陈列瓶装洋酒的装饰橱屏风旁边传来热闹的嬉笑声。紧接着,一群服务小姐送两位客人从里面出来。井川君把脸扭向一边,担心在这里碰上昔日的旧友。到这里来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凭靠借高柳秀夫的关系来自东洋商社的。可借着眼角的余光一瞥只看到他俩的侧面,都是从没有见过的陌生人。瞧他们那气势,一定是某大企业的高层。在他们身后簇拥着一群娇滴滴的服务小姐,打头阵的竟然是和子小姐。刹那间,井川君那张脸暴露无遗。井川君戴着贝雷帽,山口和子起初好像没有看清楚,忽然间她似乎明白了一切。霎时,呆滞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虽然是一瞬间的变化,但脚步似乎顿住了。

妈妈桑的微妙变化,被机灵的系领结家伙看得清清楚楚。他敏捷地走到和子小姐旁边啰啰唆唆地一阵耳语,和子小姐好像作了简短的布置。

她只顾与那个系领结家伙轻轻地说着什么,也不朝井川君看一眼,带领服务小姐们快步赶上走在前面的客人。大铁门关上了,飘来一阵风。

“实在对不起了!请。”

系领结家伙轻声向井川君致歉。刚才的傲慢劲不翼而飞,顷刻间判若两人,眼睛里充满了好奇的神色。

“请,到这边来。”

酒架屏风后面有一条走廊,通向铺设地板的房间。井川君跟在系领结家伙的屁股后头,踩着紫绛红的地毯向前走着。一拐弯,豪华的布置突然展现在他的眼前。从楼梯往下走三步,是一个大

房间,地上铺设的全是高级木地板,一张张桌子排列着,桌与桌之间的空隙很小,每个桌子的四周是真皮包制的长沙发,旁边配置着一盏盏带有灯罩的落地灯。天花板上装有嵌入式的筒灯,星罗棋布,灯光昏暗,宛如夜间的星空。落地灯罩里射出的微弱灯光,只能照亮各自的桌子,模模糊糊影映出客人们与服务小姐之间拉拉扯扯、嬉闹的身影。

“请坐在这里等候!”

系领结家伙把井川君带到楼梯下最角落的桌子那儿,也许时间还太早的缘故,三分之一的桌子还空着。最里面的桌子那儿还有许多空位,角落里的桌子仿佛海上的孤岛,与边上的桌子离得很开。

井川君把印有帽店字样的纸袋放在桌上。这时候,走来一个脸长得不怎么好看的服务小姐,坐在井川君的边上。井川君要了一瓶啤酒,皮夹里东凑西凑地加在一起,顶多只有两万日元,得计划着使用。像这样的高消费场所,稍稍奢侈一点的话,十万日元二十万日元顷刻间就能挥霍一空。

“刚才给我指路的那一位,是贵店经理先生吧?”

“他是副经理。”

井川君思忖,这家夜总会里居然还有副经理,看来规模不小。通常,经理的作用只不过是支配服务小姐,把她们分配到各个桌子陪客人。整个俱乐部里,有六个系领结穿黑制服的男子,在各个桌子之间走来走去。

“对不起,请稍等片刻!”

服务小姐说完,从坐着的椅子站起来朝对面走去。桌上只剩下井川君孤零零一人,服务生送来一条消过毒的手巾、一瓶啤酒和几小碟简单的菜。就在这时候,舞台般的楼梯上再现出和子小姐那丰满的体态以及服务小姐的身影,是送完刚才那两位客人返回店里的。井川君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准备站起来回礼,可和子小姐根本没有在乎他的存在,脸朝着最里面的桌子,经过井川君身旁径直走去。她那侧面脸上的表情,显得非常生硬。

她一走到最里面的桌边,脸上堆满了笑意,并立即朝那里的客人们弯腰行礼,然后温柔地挽着满头白发的客人手腕,像溜冰滑倒似的,头依偎在那客人的肩膀上。她根本没有把脸转向井川君,哪怕连望一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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