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廖家的时候,见廖家的正屋里已经坐了两位客人,一问,都说是请廖大师给予点拨指导的。沙发上的两个人很自觉地挤了挤,给我让出了一块地方,我坐了,心里却感叹廖先生老年仍不得闲,老了老了,被人尊为“大师”,专家门诊一样地被人“围攻”,料不是一件好事。也想不通,搞建筑的廖先生,什么时候竟成了这玄学的大师。

我问旁边的人可知道大师的儿子廖大愚在哪里。其中一个小胡子指了指关着房门的套间,小声说,大愚大师正在为冯老板纠偏。我才知道被称为“大师”的是廖大愚,而不是他的父亲。数年未见,我的同学已经混到了“师”级水平,这真是出乎意料。我问小胡子什么是纠偏。小胡子说,就是练功练出了偏差,需要请师傅给予纠正。我问怎的叫偏差。小胡子说,偏差的表现因人而异,比如这个冯老板,就是嗓子痒痒,不断地咳嗽,止也止不住。

我说,那怕是气管炎,需要上医院。

坐在右面一个长得有点像海狸鼠的人说,像冯老板这样只是咳嗽的还是轻的,前几天来过一个姓李的娘儿们。几个人按不住,只是要打人,见谁打谁。我说那是癔病,大概跟练气功没关系。“海狸鼠”说,怎的没关系,硬是让廖大师给治好了,大师的功力非同一般。我想。自己从小跟廖大愚一块儿长大,从没听说过他还有这等本事,尚记得上了四年级的廖大愚连三位数乘法也算不清楚,也没见有什么特异功能出来帮他。该不及格照样不及格。想了想,为了顾及大师颜面,终是没有出口。

小胡子看出我的疑惑说,世间的真人从不露相,大凡有本事的人,外表都装得很窝囊,比如济公、李铁拐什么的。“海狸鼠”说,有些事情不服不行,南方某大城市,有个叫“白莎丽”的五星级宾馆,生意突然一下骤减。主观方面找了许多原因都不奏效,就专程来请廖大师帮忙去查明原因,于是大师就去了。到那儿一看,见马路对面的银行门口新添了一对张着血盆大口的铜狮子,正对着宾馆的大楼,他说毛病就出在狮子身上,银行那对狮子对宾馆威胁太大,得让他们搬了。宾馆的人就去找银行的人交涉,银行的人当然不搬,说花很多钱弄来的装饰,怎能说搬就搬,再说了,那是他们这个银行系统统一的标志,不能因某些人的无稽之谈就撤了,这样无理的要求以后再不要来提了。大师听了这个情况以后说,事到如今也只好施此下策了,他让宾馆通过关系弄来两门小炮,架在楼顶,炮口就对着那两只狮子。架炮的当天,宾馆就接待了一个由日本来的四十个人的大旅游团……

我听了一乐。

小胡子说,您别不信,廖大师的功底是祖上真传,他们家以前一直是在宫里给皇上当差的,皇上要有什么大事决策,先得问问廖家,廖家不点头,皇上就不敢轻举妄动。廖家的老爷子现在是受国家重点保护的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可以预测未来,国外有个诺查丹玛斯,写了几句模棱两可、不明不白的歪诗就被誉为大预言家,说什么“魔鬼的大王起于中部”、“红色的海洋翻卷而来”,这些你猜我猜他也猜的屁话,没意思,猜着了是他说得准,猜不着是你没本事,总之,变着法儿地把人往糊涂里绕。那个“诺查”跟廖老爷子相比简直不能提,人家廖老爷子断事可不是含糊其辞的,人家丁是丁,卯是卯,绝不拖泥带水。廖大师本人也称得上是家学渊源、有真才实学的高人了,在中国的国防部、安全部都是挂了号的。我说,就差个公安部了,在那儿挂了号,离进去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这般神奇,以前竟没有发掘出来。小胡子说,这也是改革开放的结果,环境宽松了,各样潜在功能也就被发现了,中国人有十二亿,十二亿人中出几个大师级人物是必然的。

“海狸鼠”说,一看你就是新来的,革命不分先后,练功不论早晚,只要有慧根,“入境”就很快。

我说我是来找廖家老爷子的。

小胡子说老爷子可不好见,他来过十几回了,只见过老爷子一个背影,还是隔着后院的小门偶然见到的,小门里头有部队派来的人专门为老爷子站岗,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他那天见老爷子虽然隔着几十米,还是个背影,可他竟然被老爷子发出来的强大气场冲得浑身发热,连闹了几年的肩周炎也好了。我问小胡子找大师有什么事,小胡子说他女儿今年要办到日本留学,学校通知书下来了,入管局的在留资格认定却迟迟不见动静,他让大师来帮着促进促进。我说据我所知,廖大愚在外交方面怕没这么大面子,他连日本话也不会说。“海狸鼠”说,大师可以预测,也可以发功。我问向谁发功。小胡子说向日本外务省发功。我说做这等费力气的事儿,大师料不会白干。于是两人就都有些讳莫如深,哼哼唧唧不做直接回答。末了,小胡子说,大师的境界是很高的,济世救民,从来不谈报酬二字,大师越是这样,我们心里越是不落忍,有时候就略微表示点儿心意。我看那两人并没带着“略表心意”的东西,就直截了当地问他们求一次大师,价值几何。小胡子和“海狸鼠”不再说话,那表情明显在说,你这个人,太俗!……

僵了一会儿,我说我还是要去看看老爷子,那两个人也不再费精神阻拦。出了门,我听见“海狸鼠”在身后不无担忧地说,这女的张口就是钱,真是可悲极了。

离了那半神话半人间的场地,离了那些神神道道的人,我溜溜达达向后院走去。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直拂人的脸面,我才发现院里的丁香树上结满了花蕾。廖家的院子里栽满了丁香树,本来院子就不大,让这些树一占,就没了太多的活动地方。丁香花有一股难以说清的特殊芬芳,那芬芳直沁入人的心脾,让人迷迷糊糊呈半醺状态。我们家的丁香树一旦开花,整院的香便让人无法招架,让人有种难以抗拒的兴奋。记得有一回老七在树底下写生,半张纸没描完,人便心慌恶心,母亲说这是“花醉”,是让香味儿熏的。我想,只一棵树便这样的厉害,廖家一院子树,一院子花香,不知要“醉”成什么样了呢!

这些丁香树是l958年北京号召种树时种的,已经有四十年了,作为观赏花木来说,当然是老树,很珍贵的老树。街道的人说过,这些树虽然长在廖家院子里,所有权却是国家的,谁也不许乱砍乱伐,北京现在什么都不缺,就是缺树。北京的树比人还珍贵。谁也没想到这几棵树会受到如此重视,当年居委会发放了那么多树苗,四十年后还存活并达到相当级别的,也就是廖家这几棵。

四十年前,我还是个学生,一个星期天。听说街道发放树苗,让大家拿回去栽种,我便跑去帮忙。树苗很多,乱糟糟地堆在一起,也说不清是什么树,领树苗的人也寥寥无几。那时候的人还没有什么环保意识,大家嫌在自家院里栽树碍事,懒得往家领。街道负责发树苗的人见我很热情,乐得把事情推给我,自己回家了,让我站在胡同里跟那一堆看不出眉眼的树苗一块儿发呆。廖先生来了,我让他拿一棵回去种,他说他是火命,克木,栽什么死什么。我说他是迷信,他说不是迷信是事实,他就是曾经连仙人球那样皮实的东西也给养干了。我们正聊着,偏巧金舜镡坐着小车回家,见情景下了车,先跟廖先生说了点子有关故宫太和殿琉璃瓦的话,又挑了一棵长了几片小细叶的树苗,说是响应号召,拿回去栽在院子里。

那天,四格格前脚刚走,廖先生后脚就把树苗里凡是有小细叶的都抱走了,再不提什么火克木的茬儿。从那以后,我们家的庭院里长起了一棵开紫花的丁香树,廖家的小院里长成了一片茂盛的丁香林,也都是开紫花的。“深挖洞,广积粮”的时候,我们家的丁香树因为挖防空洞,伤了根,死了,而廖家的树还全部活着,春天的时候一片锦簇,夏天的时候一片绿阴。没有人将廖家的树和我们家的树联系起来,也没人将廖家那些树和金舜镡联系起来,知道内情的只有我。

现在,我们家的树和金舜镡都不在了,廖家的树还很茂盛地活着。

绕过这些树,我来到了通向后院的小角门。门微微掩着,我轻轻敲了敲,里面有女人问是谁,我说是我,来找廖先生的。女人大声说廖先生在前面。不在这儿,就没了声息。我推开门来到院里,里面并没有小胡子说的站岗的军队,也根本就不可能有军队,传说和事实之间永远存在着很大差距。廖先生刚刚洗完了脚。正坐在院里的藤椅上一边看报一边让他的胖老伴儿给他剪脚趾甲。见我进来,胖老伴儿直起身子不客气地呵斥道,你这人怎么闯到私人宅院来啦,去!去!我们这儿不批阴阳八字!!廖先生见了我则明显地吃了一惊,张着嘴,哦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我想他大概把我当做了我的四姐金舜镡。廖先生想站起来,终是费了很大劲儿,没能成功。胖老伴儿说,给你剪趾甲,你老动什么?回头再剪了你的肉!又转身对我说,跟你说过了,你找的人在前院儿,不在这儿。

廖先生说,舜镡她不常来。

胖老伴儿听了,紧盯了我两眼,又搭讪着说,是金……哪……脸上显得有些不自在。

我连忙说我不是金舜镡,我是金舜铭,舜镡是女孩儿里的老四,我是老七,我们俩差着近三十岁呢。就这样,我也没见那老太太的脸色开朗多少,看来,这坛子陈年老醋是酸得很了。

廖先生点着手里的报纸说,您来得正好,您得在政协会上呼吁一下,歌年胡同的成王府不能拆。我说,什么成王府啊?廖先生说,就是1954年咱们修过的那座王府,后来当了幼儿园的那座……胖老伴儿在一边说,得,这回可逮着说的对象了,在报上看到了要拓宽小街的报道,就想到了成王府,整天没完没了就是这档子事儿。

廖先生对老伴儿说,你别愣着,还不给舜镡倒茶?又补充道,我床头的小柜里有双熏茉莉,你拿那个薄胎的景德镇小碗沏。胖老伴儿进去了,又出来了,拿了个搪瓷缸子,没有茉莉双熏,就着院里小桌上的大茶缸倒了半碗茶递给我,然后就坐在我对面再不动窝了。

没容我开口,廖先生接着说,拆了王府盖商厦,这怕不合适,您得跟他们说,无论如何把方案改了,现在不改,往后哭都来不及。胖老伴儿插嘴说,人家香港人就是看上拓宽后的小街风水好,才把地方选在那儿的,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你又不是市长!你就真是市长,怕也不能由着你一个人说了算。廖先生说,扩建小街就得拆成王府前面的大殿?成王府是北京王爷府第建筑的精华,五间琉璃瓦的府门,瓦、木、油等活儿都规矩地道,且不说那银安殿、那丹墀的石工,就说它那四进院子的工料就各不相同,风格各异,我修过中院儿,那座正房,光柱础就二尺五见方,山墙下肩及坎墙都用城砖干摆,台阶五层,举架高大。面阔一丈。进深两丈四,内里金砖墁地,楠木雕花碧纱橱,上有暗楼,两明一暗的格局。屋里还有戏台;东院屋子是筒瓦卷栅式,两卷前廊后厦,特别是后园里冷梅亭的彩画,就是宫里的工艺也没法儿和它相比。舜镡您还记得不,当年我们一边检修,您一边画图记录,是您说的,全中国空前绝后的府第只此一座了。空前绝后,空前绝后呀!不说建造,光是修缮就费了我们多大的工啊!现如今说拆就拆,也不想想,拆了就没了,谁要看看我们老祖先的精活儿,上哪儿看去!

廖先生越说越激动,嘴唇发颤,头也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我真担心老爷子因为一口气上不来,弯回去。胖老伴儿说,喝水喝水,一说这事儿你就跟上了弦似的,谁也劝不住。廖先生说,这不舜镡来了吗,她比我有身份,说话比我管用,通过她找政府,告诉他们,中国古建的精华都在成王府呢,它跟故宫不同,故宫是辉煌,它是端庄,这是两种建筑风格,缺一不可,咱们国家既然能保留故宫,就能保留成王府。舜镡您说对不对?

我只好应酬着点点头。

廖先生高兴地说,我猜您就能跟我想到一块儿,这些玩意儿,都在咱们心里装着呢。说着廖先生用手指在报纸上比画着画了一个图,对我解释说他算计过了。要拓宽街道,成王府怎么躲也躲不开,所以新街必须改道,要不就得绕一个弯儿。我看不懂那虚空的、并不存在的图,有些茫然。胖老伴儿揶揄说,您倒好,拿手指头一指就给一条街改了向,您行,您比城市规划设计师还来得快。廖先生说,街道什么时候都可以建,可祖宗那些玩意儿呢,拆了就永远没有了,一座古建群比一座商厦更值钱。老伴儿说,这钱也没装到你的口袋里,瞎操心。廖先生说,故宫也在你的口袋里?胖老伴儿说,你这是跟我抬杠,你就好好儿在家歇着吧,外头的事儿你甭搀和,你也搀和不进去。廖先生说,我是要保住乾隆年间一群高精尖建筑,王府多了,拆哪个都行,惟独这个成王府不行,这是清代建筑的顶峰。我要写个报告,让政协委员给我递上去,上边知道我的意图,才能改变方案,光凭嘴说怕不行。老伴儿说,你管得太多,你是谁呀!廖先生说,我是廖世基。老伴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脑袋。这神情我似曾见过,见过……

廖先生依着老伴儿很认真地喝了几口水,大约也是累了,靠在藤椅上不再说话,似乎无论我是金舜镡还是金舜铭都已无关紧要,都已不在他眼前。他的神情很是有些忧郁,那无言的苍白与冷漠,使我想起,我通常见到的廖先生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刚才那副模样实在是有些反常。

我们与廖先生在一个胡同里住着,是多年的街坊,彼此知根知底。三十多年前,廖先生给我的印象就很独特,他走路永远是低着头,顺着墙根儿捯着小碎步,脸上露着谦卑,露着谨小慎微,似乎从来也没有过伸展开的时候。作为我们这条街道的重点管制对象,廖先生曾经活得很窝囊,他所在的古建队在那个时候被编入第X建筑兵团。每日给他的任务就是提着铁桶往古代建筑的彩画合玺上刷大白。那些彩画不是才子佳人就是神仙鬼怪,即便是花鸟风景,也不在无产阶级思想范畴之内,这些“四旧”的存在,于中国革命、世界革命是大大的不利,当在消灭之列。消灭这些古画对廖先生来说大概不是个愉快的工作,他变得更加沉默忧郁,神情竟也有些恍惚了。有一天,廖先生在胡同里与正扫大街的老七舜铨相遇,舜铨那天的装扮很有特点,头顶半边是刮得发青的头皮,半边是画家的长发,这使他的身份一目了然。舜铨黑衣的后背,像小人书里清军下层军士的衣服,前头一块圆白写着“兵”,后头一块圆白写着“勇”一样,也缝着一块污脏的布,上面大大地写了个“鬼”字,看上去有些惊心动魄。

那时天色微亮,胡同里没有一个人,革命者都在为革命而酣睡,这才使得身上标着“鬼”的老七和提着白灰桶顺墙溜的廖先生有了短暂的交流。廖先生说,七爷,您还好……老七说,还好,您呢?廖先生说,凑合。老七说,咱们就算是有造化的了,好好儿活着吧。老七说这话是有缘由的。不久前,在戏楼胡同才开过我们家的批斗会,开完会的当天夜里,我们的老二就用一根绳在后院的小屋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样的事,在戏楼胡同的老街坊当中到底有些触目惊心。大家都为老二的轻生而惋惜,也为金家的爷们儿们捏了一把汗。廖先生说,世事迭至,如风吹水,万态皆有,自个儿的心首先不能乱了。老七笑笑没说什么,转过身去让廖先生看自己背上“鬼”字的书法如何。廖先生说,古拙道劲。没有多年临《礼器碑》的功底不能达到这个层次。老七问廖先生在干什么。廖先生说他不能跟老七比,他是在造孽,古建筑上那么些百十年的画让他几刷子给抹没了,当初画这些画的工匠在阴间不定怎么骂他呢,积怨甚多,下边有他倒霉的时候。街上有人开始走动了,廖先生在离开之前显出了一种欲说还休的犹豫,老七见状,知道廖先生的心思,低声说,舜镡那边没事儿,她公公是中央级的老干部,造反派要动她怕是不太容易。廖先生听了,似乎有所释怀,提着灰桶走了。

不想,廖先生说自己要倒霉的话竟然很快就应验了,导火线是一包很不起眼的黄土。拉线的是他的儿子廖大愚。

民国时期,虽然没有皇上了,但皇家的宗庙陵寝仍旧受到民国政府的保护,廖家祖父曾奉溥仪之命,为其勘选吉地。这位廖家祖父当时竟鬼使神差,莫名其妙地带上了小儿子廖世基,这实在是让人有些不知其衷,可能也是老先生认为这是中国最后一次为“皇上”选择龙穴了,有些实际经验和见识也只有在此时才能传授给后代的缘故吧。

廖先生随其父在西陵为溥仪选得吉地,立下志桩。其父回来向溥仪奏报说,龙穴开创,土质甚佳,择选吉日,以待动工。溥仪很高兴,让廖先生父亲从实地包来一包“金井吉土”,亲自验看。后来,这包黄绫包的吉土就一直在廖家保存着,以便在将来溥仪大葬时将土再度捧入地宫,覆于金井之内。这对廖家祖父来说也是风水先生应尽的职责。谁想那陵墓一拖就是几十年,不但溥仪自己跑得没了踪影,连东陵西陵也数次被盗,荒废得一塌糊涂。廖家祖父死后,将土给了儿子廖世基,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虽然这包土已无井可覆,终是溥仪的东西,得机会还是交给他为要。

“文革”中,本来廖家有土这件事没人知道,也是廖大愚革命得不行,破“四旧”从自己做起,从家庭做起。背着他爸爸把土交出去了,以博革命派夸奖。替皇上保存着陵墓里的土,在当时算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很快就被上纲上线,升到了阶级斗争的高度。溥仪本人在“文革”时受到周总理的直接保护,得以安然无恙,而廖先生却不然,他在劫难逃了。尽管廖先生一再强调他跟他父亲为那个逊了位的皇上看陵墓时只有七岁,什么也不懂,但将封建的陵土保留至今这件事本身就是罪证。用不着再作任何解释了。

为了这包土,由街道和廖先生单位共同主持开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斗争会,将廖先生斗得很惨,也打得很惨。

斗争廖先生的会场就设在我们家大门口,因为这里地方宽敞,有高台阶可以当台子,还有影壁可以挡风。斗争会上,那包土被当众打开,红卫兵强迫廖世基当着大家的面将土吃下去。廖世基只吃一口就很勉强,于是就有人拧着他的两只胳膊,抓住他的头发,使之仰起脸,像给小孩子喂药一样,把土往嘴里灌。廖先生大声求饶,有个矮个子的女红卫兵就扇他的嘴巴,没两下,廖先生的嘴和鼻子就出了血,土和血混在一起,搞得惨不忍睹,不少人低着头不敢看。廖先生在我们这条胡同里虽然没有朋友,可也没有仇人,他无声无息地活着,对谁都客客气气,是个不惹是非的老好人,所以斗争会上真正动手的都是外来人。外来的红卫兵们大概已经成了打人专业户,熟练而狠毒,他们用钉了掌的靴子专往廖先生的腰上踹,踹得廖先生小便失禁,躺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滚,一个劲儿吸凉气。

这情景是想立功的廖大愚所始料不及的。大愚当时躲在我们家的街门后头,吓得直哭,他不敢看他父亲挨打的场面,却又挂念他的父亲,就让我一趟趟跑出跑进,把外面的情况告诉给他。我母亲见到了忙忙碌碌的我,训斥说我不懂事,又在门后头拽出了后悔得痛不欲生的大愚。对他说就是天塌地陷也要跟着他父亲,这才是儿子该尽的职责,躲在门后头不敢出去,比陷他父亲于水火更可恶,更不能让人饶恕。在震天动地的口号声中,廖先生的老伴儿也被押解上台,奉命将那块溥仪的黄绫缝到廖先生的身后。绫子上描了一个大大的“神”字,意为“牛鬼蛇神”之一,不知谁突然觉得不妥,又跑上台去,在那“神”的上面加上了一个“蛇”字,这样一来,那块绫子就变得鬼画符般地热闹了。廖先生的老伴儿强忍着眼泪,哆嗦着,在廖先生后背穿针引线,大约是心里觉得凄苦,又怕扎了丈夫皮肉,头无可奈何地摇晃着,半天竟缝不了几针。铜头皮带带着唿哨连连抡下,廖先生老伴儿的胳膊上顿时伤痕累累……

廖先生已不能支持,瘫倒在地,任凭红卫兵踢打,再无反应,连哼也不哼了。廖先生老伴儿扑在廖先生身上,用身体抵挡着如雨的皮鞭,仰起脸向四周苦苦哀求:手下留人!

廖大愚还是躲在我们家的门后头,哭泣着不敢出去。这时门外有汽车响,有高昂热烈的口号,人群中一阵骚乱。我跑出去,看见正从汽车上押下来挂着木牌的四格格金舜镡。我吓了一跳。不顾一切地挤到前面,发现四格格脖子上吊着的压根儿不是木牌,而是工地上和水泥用的铁板,板上大字滴墨如血:“特务+反动技术权威”,豁然入目,一条钢丝勒进四格格的皮肉。充分显示出那块牌子的分量。口号声中,四格格被押上台阶,站在廖先生的旁边。有红卫兵过来,照着四格格的头脸一通儿猛抽,四格格那张清秀的脸立时变了模样,几缕鲜血顺着面颊淌下。有人拿出从廖家抄出的四格格在国外曾经给廖先生写的信件,作为罪状将双方联在一起,不容分说,口号加拳脚更为猛烈地袭来……

四格格站在众人之上。任凭推搡打骂,脸上只是出奇地平静,不呻吟,更不讨饶,仿佛眼前一切都与她无关。四格格的作派很快激怒了红卫兵,斗争的重心一下子由廖先生转向了后来的四格格。几个人将她推倒,按在地上,用推子将那满头秀发推了个精光,随着那些乌黑头发的落地。我的心也在一阵阵颤抖,我的姐姐啊,她何以能忍受这样的污辱!

这时,倒在地上近乎昏迷的廖先生不知受了什么力量支撑,竟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甚至推开了要来扶他的老伴儿,极为艰难地与四格格并肩而立。

四格格仍是一脸平静。

廖先生在平静之外又多了些悲壮。

那天,廖先生是让他的儿子背回家的。

廖先生被开除公职,在家一病不起,小便长期带血。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廖大愚从此对他的“蛇神”父亲孝顺异常,以至后来顶着“违反上山下乡”的罪名,坚决不去东北,不去陕西,不去云南,不去内蒙古。他在北京给人打小工,抹抹房顶,盖个小房,成了社会闲散人员。很长时间里,廖家的日子过得相当清苦,廖大愚也是在近四十岁的时候才说上媳妇的。

廖先生的老伴儿对与廖先生共患难的金舜镡一直耿耿于怀,实在是没有道理。倘若没有后来金舜镡为廖先生的上下奔走,没有她“修建纪念堂老建筑工人必不可少”的建议,没有她对抢救频遭破坏的中国古代建筑和保护古建人才的呼吁,对廖先生的起用,怕是遥遥无期的事情。以廖先生那种“雨打梨花深闭门”的孤寂与清高,以他那种“福莫长于无祸”的懦弱和胆怯,靠他自己去找有关部门要求平反昭雪,是门儿也没有的。而那些繁杂、那些央求、那些诸多的说不清道不明,只凭了金舜镡两个电话就全解决了。

转眼到了退休年龄。廖先生因在北平一解放时就由金舜镡介绍参加了建筑队,依着政策,连科长也没混上的他。最终竟成了全国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工资百分之百照发,享受离休干部的一切待遇,这对廖先生来说更是捡来的福分。但是,生活中的事往往与人们的初衷相违,金舜镡越是帮忙,廖先生老伴儿越是有看法,虽然喜怒不形于色是中国人悠久的教养,但廖家太太在胡同里碰见我们金家人的那种别扭,谁也看得出那是对我们发自内心的讨厌。是啊,全国那么多冤假错案,金舜镡为什么不帮别人,偏偏要帮廖先生?

我实在为我们家的四格格委屈极了。

现在,为四格格的事来求助于廖先生,当着老太太的面,让人难以启齿。当然,这对死者来说已无关紧要,或许她压根儿就不以为然,但对活人来说难免尴尬。正在犹疑时,廖大愚从前院匆匆进来了,对我说,我猜你就直接到这儿来了。我说,大师还用猜吗?算也该算出来了,真没想到你现在这么红火。大愚显得很不好意思,搭讪着说,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别人找上你了,你说什么他都信,摆也摆不脱,这就叫牛套上轭了……廖先生说,这都是他自找的,他是巴不得呢!大愚说,还不是跟您学的,没您的旗号我也到不了今天。廖先生说,我什么时候像你这样了,我一辈子本分老实,没做过亏心事儿,不像你,终日地坑蒙拐骗。大愚说,您这话说得有点儿损,您说我骗谁了?是别人来找的我,不是我上赶着去找别人……

我不想听廖家爷儿俩的拌嘴,就直接说了朋友托找墓地的话。廖先生听了半天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西边的天空发愣。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西边天空是一片凄艳的晚霞,那是如今的北京难得见到的景色。廖先生沉默了许久说,从你一进门,我就算计着该是这件事儿了。不是你来求我,是运数走到这一步了,这是早晚的事儿。听口气,好像廖先生又已经明白我不是金舜镡了,不过他既然没有点明,我也不便说破,我说了两处坟地的情况,还说了死者孩子们的倾向。廖先生叹了口气说,现今的人为先人选择墓地多想的是自己,指山为龙,以形为腾,或喻家代昌吉,或喻门族衰微,其实这都是歪曲了风水的原意了。看风察水。应以奉亲为计,勿以富贵为谋;选择墓地的标准,要使神灵安,说到底是心灵安罢了。我问,谁的心灵安?是生者还是死者?廖先生说。当然是死者,墓地都是活人选的。活人喜欢哪儿就埋哪儿,不管死者的意思,人若能按照自己的意思而葬,那真是一种几世修来的福气,可惜,这样的人不多。我问,西山怎么样?廖先生说,不怎么样。西山虽然草木繁茂,苍烟若浮,从气势上来说还差得远,土香而不腻,石润而不明。虽藏风得水却不聚气。石为山之骨,土为山之肉,水为山之血脉,草木为山之皮毛。西山没有老硬石骨做体,根枝终迫于狭窄,还是土肉居多,比起昆仑山来,实在是没名堂极了。我说:那您说,墓地选在哪里好呢?廖先生说,这得容我想想,一时怕说不出来。

这时,大愚身上的电话响了,他很夸张地接电话。电话是他的一个熟人打来的,意思是要到南方去发展,征求大师意见。大愚说,不可。您是属猪的,亥的正位应该在西北,您往西北发展当是正向。对方在电话里说,已经跟人签好合同,怕是不好改了。大愚说,既然这样您找我就不是商量了,而是告诉我上南方工作去。您临走之前我送您一句话吧,木亥生,酉旺,午死。午在正南,酉在西北。您自己掂量吧。那人在电话里开始犹疑不决,因了大师几句话,去南边的决心大大动摇了……

大愚打电话时廖先生也在掐着指头算。大愚一撂下电话,廖先生就说,你怎的满嘴胡说?木亥生,卯旺,未死。此人去酉北未见得有利,好端端的你阻拦人家做什么?大愚说,都往南边儿跑,南边儿已经人满为患了,去了也只能是给人家打打工,能有什么出息?目前国家经济发展重点向西北转移,要想创业,去西北当是正理儿。廖先生说,你那算的是国家,跟这个人没有一点儿关系。大愚说。先得看国家,才能论个人,这个道理您活了几十年难道还没活明白吗?分析社会因素,分析自然因素,才能从中作出有利于个人的选择,才是真算家,您的那些机械死板的推算,早过时了。廖先生结结巴巴地说,我死板,可我不胡吹海哨,不把白的说成黑的,不装神弄鬼地入什么腚(定)……你收了人家多少钱别当我不知道,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天不容伪,你白日欺人,难逃清夜之愧报!廖先生老伴儿狠狠地瞪了大愚一眼说,吃完饭刚说消停一会儿,你又招他!廖大愚说,您也看见了,是我招的吗?是他自己要搀和进来的。廖先生说,人家要上南方去,你凭什么拦着?南方山紫水明,土润天青,是出才子、养精英的地方,明朝二百多状元、榜眼、探花,人家江南就占了一多半,“东南才赋地,江浙人文薮”,咱们的祖先就是打南边儿过来的,什么叫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啊,南方就是!

廖大愚再不顶撞,也不接茬儿,由着他父亲去说。

话锋正健的廖先生突然把话题一转说,我饿了。老伴儿一听乐了,说,就是火化食也没这么快,碗泡在水池子里还没来得及刷呢,这儿就又饿了。廖先生说,我打前天早晨到现在,水米还未沾牙呢!老伴说,你说这话也不亏心,刚才炸酱面吃了一大碗,撂下饭碗就要吃点心,一块大月饼咬了两口就扔这儿了。你看看。这是谁啃的?你还说两天水米没沾牙!廖先生说,我什么时候吃过月饼?今天是四月二十,不是八月十五。大愚从屋里拿出药来。让廖先生吃药。大愚说,亏得舜铭不是外人,要不人家听了这话非得说我虐待老人不可。我这当儿子的是有嘴也说不清了。胖老伴儿对我说,撂下饭碗就要吃月饼,您想想能吃得下去吗?我们也不好拦着,就这还老跟街坊们说几天几天没吃饭了呢……那老太太说着眼圈就有点儿红,想必是平日受了不少委屈。我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也没说出,眼看着廖先生就着儿子的手乖乖儿把药吃了,吃完还张大了嘴让儿子看。表示药的确已经完全咽下去了。看着廖先生这孩子般的举动,我想起了“文革”他吃土的情景,从这潜意识的举动里,我感到哪里出了毛病。

我发现廖先生手里那张扩建小街的报纸是六年前的。

我已经不指望从廖先生这儿得到什么有益的指示了,这情景大概就是四格格金舜镡本人也是没有料到的。我决定离去,廖大愚将我送出门,临走,廖先生在我身后说,你问的那件事儿,容我想想再定……

廖大愚说,真难为了老爷子,这么半天了还记着这个茬儿呢……

我看见院里的丁香快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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