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在大厅的东套间,与舅太太隔了五间大房。这里原是舅爷的书房,房里有很多书,还有旧杂志,南面的书案上陈设着笔墨砚台以及笔架、帽架等等。桌角有台英文打字机,可能是舅爷生前用过的,在我的感觉里,这台打字机和西套间的电话有着不可言喻的同样的奇妙。西暖阁的电话我不可以动,东套间的打字机在没人的时候摸摸总是可以的。我的手指在那些圆键上依次敲过,连带着嵌着字母的小棍动作起来。发出哒哒的声音,敲出一溜儿尘土的气息。我很高兴,想像着敲打字机的不是我而是舅爷,一个年轻英倜、知书达理又会撂跤的王爷,我在其中充任红袖添香的角色,那感觉真是好极了。东套间墙上也有舅爷的照片,不是穿西装的小生,是穿着袍褂补服、戴着朝珠的王爷,与前者比,后者显得有些呆板、拘谨。我认为,这张照片应该挂在西套间,西套间那张照片应该挂在这里,这样才合格局。不知怎么却颠倒了。后来,我在穿朝服的舅爷的注视下翻看那些旧杂志,多是舅爷读法政学堂时的外国刊物,有趣的是杂志里的大部分男子都被人作了改变,或长了胡须,或梳起高髻,或戴上眼镜,或长出獠牙,我想,这不会是舅爷干的,堂堂王爷怎能有此荒唐之举?那么除了舅爷以外,在这里住过的就是宝力格了。这个小子白天被老太太们认真教育一天之后,也只有晚上这一会儿才属于他自己,能做这种恶作剧,足见那颗在大草原放荡惯了的心在被压抑被管束的苦闷之下,尚保有着怎样自由驰骋的活力。这使我又想起了我们家那两匹拉车的、脾气暴躁的蒙古马。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是小人儿,小人儿不留名能做到留痕也很不错,我决心为这些被改装过的人物再做一些锦上添花的工作,以备将来哪个小孩儿再有我和宝力格这样的境遇时不至于太孤单寂寞了。我拉开抽屉找纸,却找出了数张宝力格誊抄的曲词,那字写得狗爬一般,写得比我们家任何一位爷都差,汉字中夹着满文,还有不少红笔的圈点,大概是舅姨太太的批阅,其中好几张内容相同,记得是这么几句:大清的景况(是)一落千丈,

提起他的吗法(就)忒不寻常。

伊尼哈拉本姓狼,

满汉翻译,进过三场,

革普他拉尼亚马尼亚拉好撒放,

当差最要强。

里面的满文我可以勉强拼出读音却不明白意思,宝力格能够将它们流利地记录下来,可见舅姨太太的话不错,在学习上他高我一筹,但谁又能说没有无可奈何的成分在其中呢?

田姑娘进来为我铺床,她说,格格睡吧,你听外院有老头咳嗽呢,狐仙都出来了,时候不早了。我说,我不怕狐仙,不就是老狐狸吗?哪个大宅门儿里没有几只狐狸?它们是家神,不害人,我还管我们家的狐仙叫二哥呢!田姑娘说,天底下有几个像格格这么胆儿大的,难怪格格命里有三个阳。就是那个宝少爷一人住这间屋子还害怕呢,他得点着灯睡,要不不敢闭眼,我跟他说你在野外什么没见过啊,在这院子里怕什么呢?他说他也不知道。老福晋怕他夜里点着灯睡容易走火,就把王爷的照片挂过来了,说王爷的一身正气,王爷的顶戴花翎,是可以避邪的。谁知宝少爷还是不敢睡,他每天临睡前都得把王爷的照片翻过去才敢钻被窝,这个事儿到今天我也没敢跟老福晋说。我说,舅爷英姿焕发,器宇轩昂。怎么会让宝力格害怕呢?田姑娘说,我也老琢磨这件事儿,思虑来思虑去,我想,八成……出在宝少爷身上。宝少爷本身就邪,你没见过他,你当然不知道他那神情,他的眼睛老是直的,老是心不在焉的模样儿。老没个笑脸儿,我一直怀疑他人进了王府,魂儿却让科喇奉沁的喇嘛扣住了。我说,会有这样的事儿吗?田姑娘说,怎么没有?王爷殁了以后,福晋们要过继个儿子撑门立户,当时不少宗室子弟都思谋着过来给福晋当儿子,好继承王府这偌大家当,福晋哪里敢沾?依福晋的意思,还是在王爷的封地挑个蒙古孩子。王爷是蒙古人,孩子是蒙古人的后代才是正理儿。消息一传出,科喇奉沁的贵族子弟争相竞选,最后由大喇嘛和大管家出面,挑出头人的儿子松拉嘎送来京城,让福晋过目。没想到两位福晋选儿子的时候没挑中喇嘛送来的世家子弟松拉嘎,而是挑中了大管家身后的奴才宝力格,原因是宝力格明眉朗目,长得很像去世的王爷,为这,喇嘛和管家都很不高兴,他们认为老福晋刚愎自用,我行我素,办事忒没谱儿。自那以后大喇嘛再没来过,大管家也再没来过。留下个宝力格也只留下个壳儿,把魂儿还带走了。

田姑娘走后,我很久睡不着,我想,宝力格被送进王府与我被送进王府真是如出一辙地近似,宝力格走了,我还留在这儿,原因在于宝力格是背水一战,我却有退路……

夜深了,风起了,树的影子在窗上摇动,天气变得越发地寒冷。冻得我难以入睡。棉被厚而硬,散发着呛人的樟木箱子味,使人越发地精神。外院传来夜猫子的凄厉哀鸣。顶棚上有老鼠在游戏。

……我听到笃笃的声响,是花盆底鞋的木底踩在方砖地上的声音,那声音先在厅内迂回,继而渐近,在门口停顿,最后进了东套间。我把身子往里缩了,细眯着眼观察动静。来人是舅太太,舅太太做旗装打扮,挽着旗髻,插着扁方,身着淡色长袍,款款向我走来。在家就听说过舅太太有秉烛夜游的习惯,朱子有训,即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本不足为怪,却没想到老太太还要做这种装束。不人不鬼,极像是银安殿神牌上走下来的人物。我屏住气息装作熟睡,但看老太太做何举动。

舅太太在我的床边坐下来,俯下身静静地看着我,她看了很久,也很认真,她的鼻息吹在我的额上痒痒的,可我不敢睁眼也不敢动,任着她去看。我的心里很害怕,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感到近在咫尺的这个老妇人远比外面咳嗽的狐仙要恐怖得多,可恶得多。后来我感到舅太太不是在看我,不是在看金家众多孩子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舅太太在想事,她的思路已经跑得很远,跑到我的想法所不能追及的地方。

太可怕了!

舅太太夜夜都来,这造成了我睡前的精神紧张。小小年纪便开始失眠了。严重的睡眠不足,使我神情憔悴。过罢年蔫蔫儿地回到自己家,母亲为我的状况感到担忧,感到不解,刘妈就会再一次说起她的王府阴邪太重的观点,劝阻母亲来年别把我往镜儿胡同送。母亲照旧是叹息。

宝力格大概与我有过共同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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