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我没想到四十余年后在电视剧拍摄现场,以这种方式与沈继祖再次相见,彼此都已有了一把年纪,再不是穿红布鞋与小皮鞋的孩子了,双方见面都有隔世之感。我向沈继祖的脚上望去,那双脚上已经没有什么小皮鞋,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沾满黄泥的高靿儿雨靴,靴上关键之处还像自行车带一样,贴着黄色的补丁。一条皱巴巴的裤子进进出出地塞在靴内,拖泥带水,显得零乱又匆忙。

演员们围过来,是为来人地道娴熟的满族请安姿势所吸引。这个剧需要请安的地方不少,但能将这个动作做得准确又自然的却没有一人。大多演员受了舞台与电影表演程式的影响,动作夸张又草率,别别扭扭的,如同没揉到的面。眼前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活样板,自然是请教的好机会,但是,沈继祖右臂上的黑纱阻止了他们,他们只好保持距离地站在那里,伺机再睹满人请安。

我说,真难为你了,还能记得这个。他说他母亲从小就告诉他,无论什么时候见了金家的长辈都要按旗人的规矩行礼,使金家上下的人都知道,金家的外孙是有教养、懂规矩的良家子弟。我说,眼下民国都过去快五十年了,谁还讲这些老理儿。沈继祖说他母亲的礼教极严,一向教育子孙们以敦厚谦让为处世美德,以爱家爱国为立身根本,他们兄妹几人不敢不听母亲的教诲。我问沈继祖何以能找到这里。他说是他母亲在病榻上看报纸的影视报道中有我的名字,便料定“金舜铭”是金家没见过面的七妹妹无疑。我说既然如此,为什么早不来找我?沈继祖说他母亲不让。我没料到,二格格与金家的隔阂有这样深,竟牵扯到了我这毫不相关的人。我说,其实我是见过你母亲的,那年也是下雨……沈继祖大概也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有些窘,说,是的……是我母亲没有注意到您罢了。我问二格格现在何处,沈继祖说就停在家里,灵堂已布置好,他的两个妹妹和妹夫们在守护着;又说,他想,她母亲毕竟是金家姑奶奶,去世以后如果有娘家人来送行,他母亲一定死可瞑目,否则一块心病老不得解。我说。二格格去了,这是件大事儿,我今夜陪你们去守灵,去之前得先告诉你的三舅舜錤一声。孰料,一提老三,沈继祖竟是一脸惊恐,他说,您千万别让舅舅来,我母亲说过。至死也不见舅舅,我不能背了她的意思。我说,人都殁了,那些恩恩怨怨也该结了,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呢?沈继祖还是劝我让舜錤不要来,不让金家在世的任何舅舅来,说免得让他母亲难堪。

这个沈继祖真是迂得可以。

沈继祖把家里的地址写给我就告辞了,我将他送到门外,替他拦了辆出租,他死活不坐,说还要到崇文门去买鲜花,他母亲硬朗时常去那里买花,那里有黄土岗的直销花店。在同仁医院对面。我说黄土岗的花店好像早没了,他说那也去看看,他母亲爱那儿的花。

我想,这个沈继祖迂虽迂,却是个感情细腻的孝子,眼下这样的儿子不多了。

沈继祖撑开伞走了,我看见那张黑布伞已退了色,还有针线的痕迹,也看见他衣服的袖口被磨秃了边,那冒雨而行的步履已显出老态,与穿着西装皮鞋,在亭子里向我诉说“我们家有钱……”的沈继祖相比,此沈继祖已非彼沈继祖矣……

等沈继祖消失在人群中。我才想起竟忘了问他的情况,是啊,该问的太多,太多。

出了这样的事,导演只好准假。演职员们乐得清闲,家在北京的都回去了,外地的也相约了去逛商店,偌大拍摄场地只剩了我和导演两个人。导演用手叉着腰站在窗前看下雨,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开机那天没烧香,活该有此天劫,又说这大宅院的煞气太重,以后他再也不拍这样不瘟不火的戏了,要拍就拍武打片,火暴痛快,没有对话,拍不下去了就拉出几个来打一场……我说,你也不要说那样的话,干什么都有突发事件,大伙儿连着干了一个月,也该歇歇了,下雨未必就是坏事。导演说,你不管钱,自然不知经费的紧张,我现在是五内俱焚,一筹莫展。我说,你也别急,不就是几句词儿吗,今天晚上我把它弄出来,不误你明天早上的戏。导演说,今天晚上你不是去奔丧吗?我说,我搞不了不会托人吗?我的侄子是戏剧学院戏文系毕业的,我把大概情节一讲,他怎么也给你凑出来了。导演听了很高兴,问我的侄子是谁,我说是金昶,导演说他听说过这个名字,金昶写过不少戏,就催我快些回家去找金昶。

老三现在住在亚运村的高级公寓里,两个单元打通,曲里拐弯,房子不少,光厕所就有三个,所以我虽去过几次。终归也没闹清他家到底住了几间房。

几年前老三和他的儿子、媳妇挤在干面胡同的单位宿舍里,两室一厅,五十六平方米。祖孙三代,也是甚不方便,闹哄哄的让人静不下心来。自打舜錤再娶以后,便搬出了戏楼胡同的旧宅,跟家里的联系就少了,后来又有了儿子有了孙子,一年也难得见上一面。

那一年他添了孙子,我正巧也在北京,便去看他。干面胡同那个小小的单元里满满当当堆的全是书,他和他的老伴儿蜗居在北边小屋,将南面大房腾给正坐月子的儿媳住。我的到来自然使舜錤很高兴,他张罗着要请我去东来顺吃涮羊肉,我说随便吃点儿什么都行。老三说大老远儿回来了,不吃点儿京城风味怎算回了家……老三越热情,其夫人便越冷淡,话里话外地说在外头吃不如家里吃舒服、卫生,家里什么都是现成的,也不费什么事儿……后续的三嫂从家世到本人自然与商业无半点瓜葛,其父是中学教员,本人是文化馆的干部,小门小户出身有着小门小户的精细,不似金家子弟,动辄便是东来顺、萃华楼。老三仍坚持要去东来顺,嫂子劝阻不住,索性摊牌说,去东来顺四五个人没四百块下不来,有这四百块买回东西自己弄比什么不强,怎净想着花那冤枉钱?老三说,下馆子有下馆子的气氛,我请舜铭吃东来顺的涮锅子,吃的就是这名气,就是这陈旧,老阿玛在的时候隔三差五领着我们俩去东来顺,他并没带着我们上干面胡同的您这儿吃什么家常菜来。三嫂对我说,听听。你这个哥哥说话多噎人,想必你想得来,我跟他一块儿过受了他多少气。我说,三哥是心疼嫂子,怕嫂子受累。老三说,我怕谁受累也不怕她受累,她一天到晚小账算得精确到小数点以后几位,有天晚上十二点了还不睡,说是有笔账没对上,硬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帮她查账,查来查去,是忘了记一包甜面酱……

老三的话带有幽默成分在其中,但三嫂的脸面似乎有些挂不住了。说,谁能比得了你们金家,拿着玛瑙当抓子儿耍,各个儿都是不识柴米价儿的公子哥儿,眼下咱们都是拿干薪水的,你就知道东来顺锅子好吃,可知道咱们月月的亏空是多少?这一说舜錤有点蔫儿,搭讪着说,也不是老去吃……我见状赶紧说去东来顺由我做东,又掏出五百元钱塞给嫂子,说是给刚出世的小侄孙的。三嫂哪里肯要,使劲推让,说她之所以说那些话是看姑爸爸不是外人,没别的意思。我说不是外人就更不用客气了。三嫂就把钱收了,说,客还是由你三哥请,哪儿有回北京了还让你掏钱的道理。

正说着,有文物部门来人,给老三送来六百元酬金,说是三百元是鉴定费,三百元是误餐补贴和车马费。老三说。不就是鉴定一个鼻烟壶吗,是不是古月轩的打眼一看便一目了然,一两句话的事儿,怎还收钱!管文物的人说,搁您是一目了然的事儿,搁咱们就是一辈子钻不完的学问,知识也是财富,以前体现不出这一点,现在社会发展了,应该给知识以应有的价值体现。

老三还是不收,金昶就由屋里出来劝他爸爸把钱收下。舜錤把脸转向我,我说该收,劳动所得,理所当然。老三听了摇头,说他想不通。文物部门的人见状,就把钱交给金昶,让金昶代他父亲签了字。管文物的人走了以后,老三还为那钱犹豫,认为这钱收得不合适。金昶说,合适不合适不再细论,咱们就用它去东来顺请姑爸爸,都吃进肚了,眼不见心不想了。

大家都说好,一行人就奔了东来顺,六百块钱吃得很是舒畅。席间,老三用筷子由沸汤里捞出一箸颤巍巍的嫩羊肉,却忽然问我,你说那钱咱真该收?我被芝麻烧饼噎得说不出话,只好点点头。老三说,那些玩物丧志的本事竟也成了知识,可以用来换钱,认可了一个古月轩的鼻烟壶就换来这顿涮羊肉,我怎么觉得这里头有股商人的味道?三嫂说,什么商人,这是知识产权,你本人就是个专利,文物鉴定的专利。金家几十年上百年拿家底儿才培养出了你这么一个宝贝,那价值自然是不低的,六百块钱算什么,为了你这知识,金家成千上万的六百都出去了。三嫂的议论很奇特,也很新颖,我听了直想笑。金昶说,爸,您这思想得跟得上时代发展。按劳取酬,无可非议,您不要有什么不安。我们文艺界,请人审片给审片费,请人审稿要给审读费,更何况您这文物鉴定,一句话定真假的事儿,不是谁都能了断得了的。老三听了没说什么,直将那筷子羊肉蘸满了韭菜花填进嘴里去了。

这两年老三手头似乎宽裕了不少,在亚运村购了房,还装修了一番。用金昶的话说是,老佛爷睁眼了,我爸爸睡醒了。

这天我进门的时候,老三的确刚刚睡起,正坐在书房窗前喝茶。书房西墙的紫檀多宝桶上摆满了铜的、瓷的、漆的、玉的玩意儿,这些东西多不是我家旧物,是老三的儿子金昶从各处搜罗来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人说不清楚。老三身后的一幅中堂“老去无端玩古董,闲来随分种胡麻”倒是完完全全地真,那是民国时期父亲的挚友,中国史学家、古玩专家邓之诚送给父亲的,不知怎的,又被老三拾掇出来挂上了。见我进来,老三说,秋高气爽的北京,怎么会下起雨来了呢?这雨下得悲悲切切,跟程砚秋唱的《荒山泪》似的,让人听着心里发紧。我说,现在世界气候都反常了,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该下雨什么时候不该下雨。老三说,住东城四合院的时候,下雨坐在亭子里听雨那是件乐事儿,现在是什么也听不着了。

想起舜镅去世的事,我无心谈论下雨,更不知如何向他开口,毕竟是手足,且又是一母同胞,不似我,还隔着一层。

厅里,他的孙子在哭闹,三嫂在百般哄劝抚慰。老三皱了皱眉说,现在的孩子,惯得没了形儿,咱们小时候哪敢这样?我说,兄弟姐妹当中,最各色的怕就是我和二姐姐了。老三说,你还罢了,舜镅倒是个逆时悖流的人物,平心而论。她这辈子坎坷颠踬,也是十分地不易。

我想,孔怀之亲,怜恤之情,人皆有之,长痛不如短痛,直截了当把事挑明了或许更好,便说,三哥,今天二姐姐的儿子来找过我,说她妈今天上午殁了。老三听了这话,手一抖,杯中的茶水泼洒在身上。我赶忙找布擦,老三挥挥手,接下来便靠在椅子上,许久没有说话,那嘴唇却在急剧地颤抖,切肤之痛已将他击中,使他难以自持,一霎时,我感到眼前白发苍苍的老三舜錤,亦如婴儿般软弱了。过了一会儿,老三无力地说,我早知道会有今天……命也如斯,难为她上路的时刻,偏还要受到风雨欺凌……

我告诉老三今天晚上我要过去为舜镅守灵。原以为他会不顾一切地跟我过去,以作兄妹的最后诀别,不料老三却说,你代我给她上两炷香,就说这些年……我……还惦记着她……我说。您不自个儿过去?老三摇摇头,那眼里分明有泪光在闪烁。我说,多少年了啊,连香港都回归了,何况一个二格格?时过境迁,回想前尘,不如一笑置之,何必那么认真?舜錤说,有些事你不懂,有些心态亦非语言能道出。往事无迹,聚散匆匆,泪眼将描易,愁肠写出难。不说也罢。

我不好再勉强,想到继祖说他母亲不让老三去的话,真闹不清一对至死也不相见的亲兄妹究竟是为了什么这般绝情。老人,趋向衰老的人大多有着怪癖的、让常人难以理解的捉摸不定的性格,过了春天,过了秋天,过了整整的五十多年了啊,无数的心思都消磨尽了,惟独这夙怨,怎的却愈积愈深了呢?我在金家兄妹中虽是老小,也已过知天命之年,路也走得不少了,眼也见得不少了,却怎的就看不透这一步?

老三说,世态炎凉,年华逝去,置身于市井之中,终难驱除自己身上沾染的俗气;然而厌恶俗气的同时又惊异于以往的古板守旧,苛求别人的同时又在放松着自己。检束身心,读书明理已离我远去。表面看来,我是愈老愈随和,实则是愈老愈泄气。我自己将自己的观念一一打破,无异于一口一口咬噬自己的心,心吃完了,就剩下了麻木……

我站在那里揣摩老三的话,闹不懂什么意思。

这时,金昶的儿子端着“机关枪”踢开门冲进屋来,向着四周一通猛“扫”,勒令老三和我做出中弹状态。老三乖巧而熟练地将头歪向一边,双手无力地垂下,看来这个动作他已做过无数次了,逼真得天衣无缝。望着他脸上条条的纹路与老人斑,我由心底产生出一种深深的怜悯和无奈,心中感叹,莫非这就是中国人推崇向往的含饴弄孙之佳境?

不解。

小崽子因为我的“不死”而恼怒,将枪掷出多远,一屁股坐在地上,全身扭动,撒泼耍赖。这种泼皮举动令人厌恶,我大吼一声:滚出去!一脚把枪踢出门外,整整一天的积郁都发泄在这一声吼上,竞震得墙上的挂轴哗哗直颤。

大概家中还没有谁这样对待过他,小崽子一愣,哭喊戛然而止,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不知所措地望望我又望望他的祖父。我以为老三会说什么,他却还歪在那里装死。我想,我当耗子丫丫那会儿他何曾对我这样过?以对孙子宽容之心的十分之一来宽容舜镅也不会是这种结局。这倒真应了明代学者宋懋澄的禅语:“树外有天,天不限树,人竟不能于树外见天,以为天尽于树。”老三纵然读书万卷,学富五车,终未能跳出个人局限,满腹伦理为“机关枪”扫尽,实在是悲哀得很了。

三嫂进来将她的孙子抱走,对我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在厨房里对她的媳妇说把孩子吓着了,连哭也不会了。

我再看“死去”的舜錤,闭眼斜在椅上仍无动静,只是一行清泪已由眼角溢出,正顺着脸颊缓缓下淌……

信息已经转达到,再没待下去的必要,天黑前我必须赶到城西的二格格家,我对老三说,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去沈家了。老三正要说什么,金昶领着一个人进来了,说来者是某文物店的经理,让父亲帮着鉴定两件玉器。老三只好让我等一下,说他待会儿还有事儿交代,说罢接过来人递过的两个锦匣。

我于古玩是外行,但就以外行的眼光仍能看出来者掏出的是罕见之物。这是两块年代久远的古玉,一为玉璧,一为璜形玉佩。老三取过放大镜仔细查看玉的质地,又在灯前反复透照,说倒是有些年头的物件,接着又问来路。经理说,玉璧系陕西咸阳汉墓出土。走的是暗道儿,不作公开亮相;玉佩乃一广东大款在北京潘家园旧货文物市场购得,说是北宋时期陪葬,为清末古玩家吴大澂所收藏。老三就问金昶的看法如何。金昶说他看两件都是真的,无论是玉璧还是玉佩,从玉质、器型、纹饰、工艺诸方面都与时代特点相符,璧为水苍玉,有龙纹,阴刻细线,有跳刀,这是汉玉的重要标志。至于吴大澂曾收藏过的璜形玉佩,佩上的龙形头窄长,嘴的上下唇薄。眼细长,发向后飘,爪似鸡爪,具有典型宋代风格,加之佩上“土月流”的暗坎儿,更证实了清代玉器行鉴定的准确,这点现今一般造假也是造不出来的,说是吴大澂的收藏大概无误。最主要的是两件玉器均系出土文物,来自棺木,凡玉在土中,五百年体松受沁,故入土重出之玉无有不沾染颜色者。玉璧葬于陕西,西土者,燥土也,玉受土沁,颜色发黄,是为间黄;玉佩随尸而葬,浸泡尸血之中,故颜色发赤,是为枣皮红,乃血沁……

我对学戏剧出身的金昶不能不刮目相看了,这些娴熟老到的文物鉴定功夫绝非一日能及,金昶是活在今天,如若活在我父亲或是他父亲时代的金家,那足足是个赛过吴大澂、邓之诚的人物,就连那个在琉璃厂开古玩铺的沈继祖的父亲沈瑞方,也是望尘莫及的。经理对金昶的鉴定表示出由衷的钦佩,赞赏说若非天潢贵胄、见过世面的世家子弟,断不能有此见识,但终归还是要听听老爷子的,以老爷子的判断为准。

老三将两件文物审视了许久,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古玩这东西伴随而生的是文化,中国几十代人的精神,几千年的历史都在这小小的物件里包含着,三代鼎彝、汉玉佩件、秦砖汉瓦、象牙雕刻,哪一件玩意儿都跟人牵连着。古代邯郸大道,为贵族豪俊所标题;咸阳北坂,乃诸侯子女所麇集。就拿这件玉璧来说,出于咸阳古墓,当产于新疆和阗。和阗玉又称软玉,质地细密,色泽温润,汉人张骞通酉域后,和阗玉大量进入中原,集于长安、咸阳,为豪门权贵所喜爱、收藏,所以彼时玉璧,多为和阗产。而此玉璧玉质较硬,质地近乎大理石,虽与某些汉代玉器质地近似,但黄中泛青,终有差距,非出于新疆和阗,实出于陕西蓝田。

经理急切地说,出于蓝田又怎么样?

金昶说,您听我爸爸说。

老三说,宋应星《天工开物》曾说“所谓蓝田,即葱岭出玉之别名,而后也误以为西安之蓝田”,其实错了,陕西蓝田开采玉矿也是近几年才有的事儿,推不到汉朝去。今日蓝田之玉,青中泛绿,有条纹,无透明感,质硬而不易雕琢……经理听了沉不住气说,以您这意思。这块璧是当代人用蓝田玉仿造的?舜錤并不理会经理,继续说,以前我父亲收藏过一块湖北云梦大坟头出土的汉代玉璧,南方水多,璧边巳沁成鸡骨白色,那质地与这个是绝不相同的。金昶说,这个璧是土沁,璧边发黄是自然的。老三说,土沁作假最易,用油炸、用火烤均可达到目的,最简便的办法是用雪茄水浸泡,使玉有沁。并使颜色透入玉理,与真色无异。但老天有眼,今日外面天色阴霾,雨水淅沥,这种天气,是识别假沁的最好时机。凡是假造的,天气阴雨时均颜色鲜艳。如染色花布遇水一般;真的则较为黯淡。无悬浮之色,旧北京玉器行专有“雨天辨玉”一说。以前门外门框胡同为总汇之地,逢有雨天,人们常将难以断决之玉送去辨真伪,我曾跟随家父去看过。

经理说,听了您的话我直冒冷汗,几万块钱,差点儿白白地扔出去上了别人的当。

金昶便有些得意,说,要不怎么是老爷子呢!这本事也是卖自家的东西卖出来的。金昶的话说得甚不受听,老三颇有不快。经理又拉住老三让鉴定玉佩的真假,老三恼恼地说,西贝!经理问“西贝”是什么。金昶说,西贝就是赝品,老北京古玩界的行话。经理指着玉佩说,假的?不可能!这可是吴大澂收藏过的有血沁的玉佩,不是陕西农民刚刨出来的“出土文物”。金昶就朝他父亲看,老三说,有“土月流”暗坎儿,标明了当时它百二十两银的价格。所以出于吴大澂的收藏也不会假。北京向称首善之区,辇毂之下珍宝多如牛毛,但焉知那个时代的人就不会造假?清代宫廷玉器制造专门有道“烧古”工艺,乾隆年间的一批仿古玉,不是题款,谁也辨不出是假货。这个佩上的血沁,干涩浮躁,非人血所浸。尸血阴冷污浊,沁出的颜色温静晦暗,这玉佩的血沁乃前人假做,将佩件植入活羊腿中,用线缝好,三五年取出,使玉上有血丝沁入,冒充传世古玉,人将此法所得之玉称为“羊玉”。你们用放大镜看那血丝,多浮于玉的中上层,深浸者少,没有千百年以上尸血所浸埋的效果。金昶与经理两个人看了,都说极是,经理感叹地说今日算见识了高人。这才叫明察秋毫,他是彻底服了……

经理离去时在桌上不动声色地留了两个信封,是那两件文物的鉴定费。我便知道,老三这一切都不是白干的。问题是别人收这钱不足为怪,老三收这钱倒是给人以“进步太快了”的感觉。

三嫂将钱飞快地收起,大概是拿到哪个房间点数去了。老三见我坐在那里发呆,便解释说,退休了,常有人找上门来,闲着也是闲着。我说,挣点儿外快是好事儿,三哥的思想也很开放了。老三的脸就有些红。后来,他取出一个盒子给我,让我给沈家带去,说这是舜镅的物件,让舜镅带走吧。我打开一看,竟是当年他送给刘妈的那枚金镶珠石云蝠帽饰。老三看到我疑惑的神态,便说,本是给了刘妈,刘妈走时硬留了下来,说还是舜镅承继是正理儿,毕竟是她母亲的东西。我想,刘妈到底没拿,果然是个仁义之人,遂将帽饰由盒内取出,手上竟沉甸甸地重。金质的蝙蝠熠熠生辉,两颗大东珠晶莹润泽,蝠翅上嵌的蓝珐琅色泽鲜艳,蝠身的毛羽细致精巧。非是宫廷作坊做不出这样巧夺天工的活计。我知道,家中旧存的古玩字画,在长年的生计贴补中已所剩无多,“文革”一场浩劫更将一切扫荡得干净又彻底,连仅存的两把硬木杌凳也算作“封资修”在一片火光中化为灰烬,老三能将此帽饰保存下来。足见其心思之深远。他是担着风险为舜镅而保存的,可见二格格在他心底的位置是无人能替代的。

金昶送人回来,听说他父亲要把这枚帽饰给舜镅送过去,脸上有不满之色。舜錤说,这东西不是我的,是你祖母留给你二姑爸爸的。金昶说,他们家的人都不来要,您还上赶着给送,真是服务到家了。我告诉了金昶二格格已去世的消息,金昶说,那就更用不着再送过去了,我二姑爸爸三个孩子,都是啃死工资的穷酸,为这件宝贝还不知道怎么打呢!这也是咱们金家老祖先留下来的最后一点念想了,白白送给姓沈的不合适。老三说他母亲活着时候提过,这件东西给二格格,今天趁着二格格没走,把它送过去是正理儿。金昶就说他父亲空守着一句许诺未免太傻。

舜錤不理他,坚持让我将东西带走。我在门廊一边穿衣服一边跟金昶说了请他为电视剧补一场台词的事,原想他会答应,不料竟遭到一口拒绝。金昶说他自从下海在东华门开了文物商店以后,已有三四年没从事文字工作了,经商与写戏,完全是两种心态,他不可能在一个晚上就转换过来,所以。他犯不着为别人戏里的几句词儿花那么大精神费那么大工夫。我说。怎么会是为别人?你是在帮我。你的亲姑姑!再说,剧组也会给报酬的。金昶说他不稀罕那点儿酬劳,他只要卖出一件仿耀州古窑的瓷器去就能赚几千,比坐那儿憋戏词儿容易多了。我说,金昶你真是钱迷心窍了。金昶说,没钱是万万不能的,金家连老爷子都开窍了,您怎么还在犯迷糊?这时我听见三嫂小声嘟囔着什么,老三在里间对他老伴儿说:以后叫他别把这不三不四的人往我这儿领,掉我的价儿!

金昶对我说,听见没有,老爷子不高兴了,为什么,知道吗?我说,不知道。金昶说,老爷子嫌钱给得少了。金昶又说,您真以为刚才那两件玉是假的?我说,难道还是真的?金昶点点头,小声说,货真价实地真!老爷子故意把它说成假的,价儿就压下来了,出手的卖不上价儿去,急着抛出,就由我来收购,以假价买真货,姑爸爸,您说这样的买卖不赚什么赚?古人说衣食足而知礼义,这话不假,“穷且益坚”只能过瘾。“富且益奸”才能生存。

……我感到脚下的地在朝下陷,一种轰塌的感觉使我站立不稳。我用手扶住墙壁问金昶是不是地震了,金昶看了看头顶的灯,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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