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立春,却是隆冬的天气。

风又刮起来了,还是很冷,屋里生着炉子,炉子上烫着酒。母亲看着表,责备我不会办事儿,跑了三家,约了三个人,却没有一个落在实处,究竟来与不来,谁都没有准话儿。我说那三位,一个念着土埋脖子,一个念着蛇雀有知,还一个念着黄鼠狼,都是问非所答、言不由衷,让人揣摸不透。母亲说应该让舜铨去叫,我说让那书呆子出面他连答非所问也讨不来,他压根儿就找不着门儿。舜铨在案前一边画画,一边说那不见得,上个月他连卖豆汁儿的李麻子家那样难找的地方都找着了,更何况什么老三、老四。后来大家就都不说话,听着表在墙上嗒嗒地走,听着风在外面呼呼地吹。我听那风,似多部重奏,狂猛之中又夹着细微,夹着凄凄切切的如泣如诉。仿佛谁站在窗外娓娓诉说着什么,令人从内心发颤。

舜铨在吟“……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母亲问他说什么,他说在品画上的题款。母亲叹口气说,也不知来不来,这三个孽障啊!

快一点钟了才见舜錤慢慢腾腾地走进来。舜錤提着一盒点心,盒子上印着嫦娥奔月的图案,顶上还盖着一张红纸,老派儿的舜錤送礼也是老派儿的样式,亏得他还能在现代化的北京淘换到这些。母亲见老三进来,赶忙要下床,被舜錤抢上几步挡了。舜錤给母亲请了安,问遍了家里一切好,这才转身落座,接过我端上的茶,接受舜铨和我的问候。舜錤的一举一动渗透着旗人的礼数,渗透着从容不迫,渗透着大宅门儿的教养,这点为我所羡慕又不及。母亲问了他一些情况,他回答了,又说,等天暖和了接妈去我那儿住几天。母亲说她已是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了,晚上脱了鞋早晨不知道还能不能穿上,在这有限的日子里就盼着能见见哥儿几个,了却当老家儿的一番挂念。舜錤说他不是不想回家,实在是怕……正说着,老四拎着鸟笼子从院门晃进来了,母亲见了赶紧嘱咐老三,你是哥哥,可千万别吵哇,凡事儿都让着点儿。舜錤看了我一眼,苦笑了一下。

看老四腆着肚子。晃着鸟笼,大大咧咧的样子,我不禁好笑,探望亲戚,尤其是探望母亲,哪有提鸟笼子的?这样的事也就是舜镗干得出来。老四进门,顺手把笼子往我怀里一擩,三两步奔到母亲床前,沉沉地叫了声妈,就把脑袋低下去了。妈攥着老四的手,只说老了,泪便噗噜噜落下来。母亲说,都在一个城里住着,这些年你们就不知道来看看我。这一说,老三、老四脸色都有些阴,就一齐往窗外看。

院子里的杂树仍有不少,干枯的枝干在西北风的摧撼下颤颤地晃动,发出瑟瑟的絮语。昔日桑树的位置被母亲扣了一口大缸,那上面高高地码着过冬吃的白菜,往日的痕迹已经全没了。

老三、老四的脸似乎都有些失望,也都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怅然。

老四的鸟在笼里扑扑棱棱的不老实。我夸笼子做工精巧,老四说这是老祖玩过的笼子,有年头了。老三接过笼子挂在铁丝上说,这笼子是土挡五道圈五十六根条,腻子底,铁抓钩,一看便是内务府造办处造就的大内用品,现今已极为罕见,以文物来说,笼子的价值高于鸟的价值。我想起母亲告诉我的,当年老二在父亲面前咬老四把一对白铜雕花紫漆鸟笼子偷出去当了以讨好黄四咪的事,想问是不是就是这只鸟笼,又怕犯了兄弟们的忌讳,只好忍住不说。舜镗见舜錤贬他的鸟,便说舜錤不识货,说他这只红子是花八百块买来的顺德产上品南路红子,去年夏天鸟贩逮的热红儿,是一茬毛。舜錤就说他的邻居也养了一只红子,颜色却有些发暗,叫的声音叽儿叽儿的,像小油鸡。舜镗说,发暗的红子灰地儿黑章,叫自在黑,黑子根本不是正经鸟,小孩儿才养它。你忘了,咱们小时候老阿玛从戒台寺给咱们弄回两只黑子来。叽儿叽儿地叫唤,差点没把猫给招来?舜錤说他还记得老二上房掏了几只黄嘴无毛的小家雀儿,搁在水磨细竹笼子里养着,那笼子是父亲花十二块大洋从太监手里买来的,让他们养了老家贼,差点儿没把父亲气死!舜镗说,咱们那会儿也是真淘,哪家摊上咱们哥儿几个,算哪家倒了霉。正说着。笼里的鸟啾啾叫起来,舜镗立即打住了话头,全神贯注地听,直等到鸟唱完了才对老三说,听见没有,跟你街坊那只黑子叫得决不一样,黑子只能叽儿叽儿叫单音,我这红子叫的是子母腔。时不常儿还能打嘟噜。舜錤就说,过去胡同东口那位正蓝旗的郝爷。为只鸟舍去一套三进四合院,简直走火入魔了。舜镗就说他现在为鸟也走火入魔了。他说人融到什么世界里就会变成什么,他常常半天儿半天儿不错眼珠地看着他的红子,就觉得自己也是一只鸟了,在笼子里跟他的红子一块儿吃食、喝水。舜錤说,你要变鸟只能变猫头鹰,变不了玲珑剔透的红子。舜镗说他们早晨遛鸟的伙伴里有个养画眉的老朱,老朱的鸟学脏了口,学了一嘴夜猫子叫,气得老朱连笼带鸟全扔了……

直到饭桌摆齐,老三、老四还在那里谈鸟,鸟的话题使他们彼此又成了兄弟,成了似乎不曾有过任何芥蒂的至亲手足。两个人都小心地回避着什么,好像谁也不愿提及那个时刻萦绕在心头、萦绕在嘴边的话题。我突然感到貌似粗笨的老四实则是个极其细腻聪明的人,他持鸟笼而来的举动本身。就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金家的爷都是有心计的爷。

母亲已做不动春饼,实际是我操作的一切。我将那饼做得空前绝后,卷饼的菜做了十几样。暖暖的酒,温温的情,旧宅老屋,环绕在母亲身边,兄弟们如孩提时代一般双手捧着卷饼撕咬,嘴流油,手流油,实在是一幅承欢膝下、伯歌季舞的家庭欢宴图。没有谁提到过去,也没有谁说到将来,品味的只是春饼,只是家的味道。

顺福一股风般地旋进来了,手里提着两摞碗,那碗用草绳细细地捆着,大约是他儿子公司里的产品。桌前的人都站起来,招呼顺福。顺福见了老三、老四,欲说什么,却嘴一唰扑通一下跪在母亲床前。母亲慌得让我和舜铨赶紧扯起他来。我和舜铨一左一右往起拽,哪里拽得动。

母亲说,顺福有话你说,别这么着,这方砖地又阴又潮,留神再坐下病。顺福抽泣半天仍是不说话。母亲说,我知道你想起了老二,人已经殁了,再伤心也是无益,他临死那天晚上要吃春饼,可那是什么时候啊,我没往心里去,到走……他也没吃上,什么时候想起这个来,什么时候我这心里就跟猫抓似的,我这个当妈的对不住他……顺福呜咽着说,表姑,我是只五百年前的黄鼠狼,您狠狠儿地打我吧……舜镗说,你甭瞎说,这都是我看完《金钱豹》拿你开心的话,谁也没认真,你别往心里去。顺福说,我要不是黄鼠狼我怎么干了那么多坏事呢!母亲说,谁说你干坏事啦,可别净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顺福说,黄四咪是我给金家引来的……母亲说,黄四咪是你给老二引见的不假,也是老二不善自省,紧赶着往上扑。顺福说还不止这些,母亲让他站起来说,他说他说完再站起来。顺福说黄四咪是国民党完全是他的胡说,是他瞎编出来的,为的是给他丢枪作开脱,因为丢枪那件事国民党要追究,共产党也要追究,枪的散落,对哪个社会的治安都是隐患。他当时说黄四咪是国民党,是考虑共产党的专案组总不会查到台湾国民党党部去,这样他就掌握了主动,就脱了干系,不承想又扯出金家哥儿仨来。

我的心在往下沉,人生总是有许多想不到的事,做不到的梦。为了一支枪的下落,为了一顿春饼的遗憾,引出了一场绵延几十年的风波,将多少人推入尴尬难言、欲哭无泪、欲笑无情的境地。屋内一时出现了寂静,没有人说话,连那嗒嗒的钟声也听不到了,只有外面萧萧的风。半晌,舜錤颤着声问顺福,黄四咪的国民党特务是你瞎编的?顺福点头。母亲说,顺福你起来吧,编与不编,事情都了结了。发了霉的事儿,提它干什么。顺福说,不把话说透亮了我就永远没脸进这院子,也永远吃不上表姑烙的春饼;还有,那把枪其实没丢……是我把它卖了,卖给天桥演文武双簧的傻二愣子了,傻二愣子的叔伯兄弟在西山当土匪……顺福的话无异于给大家泼了一瓢水,使人从头凉到脚,我的脑袋一时木了。

舜镈为这把枪,背了一个大黑锅,金家三兄弟为特务黄四咪也背了一个大黑锅,几十年的恩怨全是由于顺福的瞎胡诌,这是怎么档子事儿啊!听了顺福的话,人人的脸上都很平静,但人人的心里都在上下翻腾。顺福望了望众人,赶紧把头低了,麻利地解开草绳捆着的碗,取出一个,双手递给身边的舜镗,嘴里喃喃地说,四哥,您摔吧,您摔完了,我……我儿子再给您烧……母亲在嘤嘤地哭泣,舜镗没有接碗。他转过身把脸直望着窗外。

院中大缸在风中扣着,群树在风中摇曳……

顺福将碗递给舜錤,舜錤摇摇头,一把搀起了顺福,说不出一句话。

我不知台湾的黄四咪现在正在干什么,也许此刻她正拥炉而坐,翻检着一本旧相册;也许她正偎着小孙孙唱着旧日的歌;也许她于百无聊赖中正孤寂地倚窗远眺;也许她在为数口之家的红盐白米而辛苦操劳……在她泛泛的青春生活中肯定有过无数的相识与相交,有的刻骨铭心,有的如过眼烟云:她或许还记得金家哥儿仨,或许压根儿就不记得那蜻蜓点水的一瞬,然而无论记得与不记得,她留在身后的却是四个男人的灾难,四个男人心灵的重压。她走了,走得轻轻松松。潇潇洒洒,如一阵风轻轻刮过,没留下任何印痕,然而与她相识过的人为这阵风所付出的艰难代价,却是几十年难以道清的。

静寂中,突然,舜镗呼喊着“二哥!——”扑出门去,扑向那口倒扣的大缸,后面紧紧跟着的是舜錤。两人来到院中,抱定那口缸就像抱定老二舜镈一般,再不松手。顺福端来一卷饼,在缸前祭了,说道,二哥,顺福兄弟给您赔不是来了,您好歹答应兄弟一声……四周寂如远古,连那风也停了。老三、老四泪眼环望,这里是家,是熟识的家,昔日的老树,黯淡的灰墙,风雨飘摇的小屋,残破不堪的花厅,陈迹依稀可寻,而兄弟间的挚爱亲情却再也收拢不起来了,沧桑几经的归客被陈迹挑破旧伤,只将那心底的泪抛出,毫无顾忌地抛出……

舜铨扶着母亲由屋里走出。母亲说,进去吧,外面风大。舜錤、舜镗似有不忍离去之意。母亲说,也不必难过了,谁也不是完人。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疵,大简必有不至,良工必有不巧,黄四咪也好,老二也好,你们几个也好,都按自己的活法儿在世上走了一遭,好着呢!

风在树间环绕,萧萧之声如吟唱,如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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