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凤梧的身世大抵是萧家最神秘的所在,阖府上下统统不曾见过他母亲,只知道是个薄命的女子,身份应当也是不够高的,不然怎的连个牌位都没入祖祠。

哪怕是萧凤梧,也不曾提及有关她的只言片语,今日说出这番话,在秦明月看来无异于自戳伤疤了,他嘴皮子直颤,偏偏就是说不出半句服软的话来。

萧凤梧惯是个能屈能伸会察言观色的主,不然家中十六个兄弟姐妹,怎的就他最得宠,见秦明月这番模样,打蛇随棍上,笑着拉住他的手,递了台阶道:“你若不高兴,那种话我以后不说便是,何苦生这一遭子气,你若还生气,打我两巴掌解气怎么样?”

说完,果真抓了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招呼,秦明月面色一慌,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把手哗的一下抽回去,萧凤梧的动作就顿在了半空,他挑眉,捻了捻指尖,好整以暇的望着他,反问道:“不生气了?”

秦明月见他还在笑,呼吸一凝,没由来的难过,心道萧凤梧一夕坠地,与从前境遇大不相同,人人都可踩一脚,面上不在意,暗地里还不知是个什么难过法呢,今日见那陈公子,起了误会也是有的,自己何苦与他置气。

沉思间,只觉腰上一紧,身后多了股浅浅的沉水香,秦明月一惊,却是不曾挣扎了,内心天人交战,任由他揽着自己。

萧凤梧贴在他耳边,声音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明月脾气比从前大了许多,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秦明月闻言,不知想起什么,面上闪过一抹阴沉,声音像刺猬,扎人的紧:“几年来你过的富贵日子,好好的不曾变过,又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

他到底还是意难平,胸腔起伏不定,字字泣血般,尽数是苦楚。

“我身无分文被赶出萧家,隆冬腊月险些被冻死,身患重病,流落在外,嗓子坏了许久连唱戏挣钱都不能,比乞丐还不如,日日吃着人家倒的馊饭,这才存着一口气,后进了戏班,里头的师兄师姐恨不得将人蹉跎死,我若还同从前一样软弱可欺,早就死的尸骨都不剩了!”

秦明月眼眶通红,捶着自己的胸口道,

“你瞧着我台上人前的风光,又可曾看见我为了今日,背后受了多少的罪?!”

也许是太过惊异,失神之下,萧凤梧的脊背都直了几分:“我……祖父让你走的时候,不曾给你银钱么?”

秦明月微微眯眼,一个劲的冷笑:“若给了银钱,我何至流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该谢他才是,好歹还给我留了身衣裳,不至冻死!”

他说完又站起身,恨恨拂袖道:“我也不稀罕他给的什么钱,靠自己熬着,不也活到了今天么。”

萧凤梧不出声,垂着眼,右手攥拳,轻轻捶着自己的腿,一下又一下,谁也看不懂他在想什么,许久后,迈步走到了秦明月身后。

“明月。”

他只唤了一声名字,什么都没说。

秦明月扶着门框,断指依旧清晰,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丑陋,让人看了可惜,像是一件上好的绝世器皿,偏偏碎了道裂痕。

他深吸一口气,无力闭眼,沉声道:“我虽是一介戏子,却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陈年旧事,不必再提。”

萧凤梧闻言眼中带了些莫名的神色,双手抱臂,靠墙认真打量着他,缓声道:“你这份气性……我萧凤梧是佩服的。”

他语罢,拉了秦明月的手,缓缓揉搓片刻,然后递到唇边,在断指处轻轻落下一吻,在察觉对方想抽回去的力道后,舌尖一裹,将伤处微微抿住,明明十分色情的动作,却偏偏带了几分安抚意味。

秦明月瞳孔微缩:“十六爷——”

萧凤梧眼睛生的比女子还漂亮,闻言掀起眼皮,微微挑眉:“嗯?”

他松开秦明月的尾指,捏着手腕,稍稍用力就将人拉入了怀中,睨着对方有些慌张的脸,似真似假的道:“明月,你这伤,叫十六爷看了好生心痛……”

他二人拥在门边,身后门板忽的传来两声震动,萧凤梧尚未如何,秦明月就触电般退出了他的怀抱,只听门外传来老仆口齿不清的声音:“先生,饭做好了。”

今日太阳甚大,院中间的西府海棠被晒的叶子都蔫了,地上的青石砖也滚烫的紧,萧凤梧坐在饭桌边,用筷子戳着碗中的米粒,手旁有一团蓝色的光球,怎么挥也挥不走,实在让人胃口全无。

【亲,现在是大周朝时间下午两点整,距离还款日期仅剩不到十小时,这边建议您早日自立自强呢,延误还款日期将会遭受电击惩罚,请慎重】

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萧凤梧一个字都没听懂,当然,就算他听懂了也未必会放在心上,反倒对这小光球来了些兴趣,也不知是何方妖孽,通体浑圆,身带蓝光,口吐人言,经史古籍倒不曾记载过。

不知道卖了能值多少钱……

萧凤梧随意抬眼,见秦明月神色如常,便知这光球只有自己能看见,顿时歇了心思,继续用饭。

老话说的好,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今天吃的饭,早晚也是要付钱的,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萧凤梧昨天晚上睡的是这间房,今天睡的自然还是这间房,秦明月坐在床边,看了他一眼,不悦的宣誓主权:“这是我的房。”

房中点了一盏灯,萧凤梧洗漱完,松松垮垮的穿着外衫,半边脸都浸着温润:“无碍,一起也可。”

秦明月挑眉:“你可我不可。”

萧凤梧不防笑出了声,低沉富有磁性,他俯身撑在秦明月两侧,衣衫落了半边,当真男色醉人:“十六爷想你想的紧,当真不可么?”

他素来最喜沉水香,衣衫也要细细熏过才行,天长日久,浸入肌理,如今哪怕不熏香,身上也带着浅浅的味道,很好闻。

秦明月伸手攥住他的衣襟,眯眼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一个翻身将萧凤梧压在身下,冷哼道:“今时不比往日了,若我要在上头呢?十六爷肯是不肯?”

听着他孩子气的话,萧凤梧笑的更是开怀,瘫在床上,双手垫在脑后,歪头笑道:“秦老板若行,我自然是千肯万肯的,只怕你没那个本事。”

秦明月受不得激将,闻言当即泄恨似的在他肩膀上狠咬了一口,萧凤梧捏起他的下巴,将人捞上来,笑着指正:“秦老板,咬错位置了。”

半透的帐帘被人打落,动静再大,隔壁的耳聋老仆想来也是听不见的。

萧凤梧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下面,仍是一副悠哉悠哉的神态,清风朗月的一张脸,偏偏说尽下流话:“多年不见,秦老板还是勇猛无比,只管来,萧某受的住。”

秦明月坐在他腰上,半晌都没动,撑在萧凤梧胸膛上的手都在打颤,一个劲的抽着冷气,双腿哆哆嗦嗦,进不是退不是,最后自己恨恨的滚下来了,被子一卷,脸都不露。

萧凤梧微微用力,就将被子扯开了一条缝,然后跟着滚了进去,他拉下秦明月捂着脸的手,又是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秦……秦老板还要在上边吗?”

秦明月踢了他一脚:“少废话,你来!”

萧凤梧压在他身上,在黑暗中用手摸到一处地方,捻了捻指尖,似笑非笑:“秦老板可真狠,都见血了,肿成这样,看来你在上面怕是不得行。”

秦明月急的踢被子,险些哭出来,更觉丢人。

萧凤梧掀起半边帘子,笑着哄他:“明月,你往窗外看看,今日是个满月呢。”

秦明月闻言下意识偏头看去,眼睛却猝不及防被人给蒙住了,落下一片黑暗,五感被瞬间放大,刺激得眼睛都红了,他攥着萧凤梧的手腕,顺着寻到他的唇,发狠似的吮吻着,萧凤梧推了两下都没推开。

萧凤梧叹道:“长大了,不是以前羞答答的模样。”

秦明月双腿蛇一样盘住他的腰,一面喘息,一面讥讽勾唇:“我往日什么都没做,日日劝着你读书上进,反被骂狐媚,若真勾着你,他们还不得把我撕了去!”

哪怕捂着眼睛看不见神情,萧凤梧也能猜到,他定是十分愤恨的,咬着秦明月的耳垂,又亲又舔:“若是狐媚,也是天底下最好的狐媚,日日督促着我读书上进,这样好的狐媚,我上哪儿去寻。”

萧凤梧是不爱读书的,教书先生被他气跑了十几个,性情乖戾,谁的话都不听,身边人只有秦明月敢劝他,他也只听秦明月的话。

秦明月想起过往种种,仍是难过,萧凤梧察觉到掌下有些许泪意,加快速度,闷哼一声,秦明月也跟着抖了一下。

萧凤梧道:“明月,你抬眼看看。”

他松开蒙住秦明月的手,雕花木窗外,一轮皎洁的圆月挂在漆黑的天边,清冷的月光幽幽透进来,照亮了地上的团花地毯,灯烛恰好燃尽,红泪偷垂,冒出一缕青烟。

秦明月望着,竟是怔住了。

萧凤梧拈了他的一缕头发,调笑道:“天上的月亮在海棠树梢,人间的月亮,在我怀里。”

秦明月不说话,名字取的好听,明月明月,但到底也只是一个落于尘埃的下贱戏子,又怎么和真的月亮比,只用腿勾着萧凤梧缓缓摩挲,仿佛这样心里才能多一些安慰。

夜色渐沉,萧凤梧已经快睡着了,眼皮子上忽然多了一道蓝光,他皱眉睁开眼,却见上方悬着一团蓝色的光球,明明没什么五官,却偏偏像是在瞪着自己,严肃的紧。

系统提醒道:【亲,该还钱了。】

有病。

萧凤梧慵懒的用胳膊支着头,心道不还你要如何?

【亲,逾期不还将视做软饭行为,违反星际自强定律,会实施电击惩罚】

电击?

什么电击,雷电么?

萧凤梧不以为意:“要电就电吧,电完了赶紧滚。”

每一任宿主都是十分冥顽不灵的,但最后又会变的乖顺无比,电击惩罚功不可没。

系统也不多言了。

【刺啦——】

【刺啦——】

【刺啦——】

【刺啦——】

萧凤梧只觉得浑身过电一般,又痛又麻,他硬生生咬着牙,尽数受住了,甚至还扯出抹笑,声音暗沉的道:“是个有趣的玩意儿。”

【……】

系统加大电力。

【刺啦刺啦刺啦刺啦——】

萧凤梧以为电击是一次性的,没想到是持续性的,他捏住自己的脉搏,发现跳动极快,心肺失齐,大脑胀痛,再这样下去只怕会一命呜呼,当即白着脸叫停。

“且慢!”

萧凤梧满脸冷汗,艰难坐起身,睨着系统,眼中带了些许惊惧:“你是什么妖怪?”

系统似乎是为了故意作弄他,声音变得鬼气森森,像吊死鬼一样:【还钱……】

萧凤梧攥住自己的手腕,微微摇头,眯着眼道:“可惜,萧某没钱。”

光球闪过一丝电流。

【那就只好……】

萧凤梧:“我还。”

秦明月伏在一旁睡着,仿佛完全没有听见他二人的对话,萧凤梧披着里衣下床,在地上找到自己的外袍,找到了一枚晶莹剔透的玉坠。

比小拇指还小一半,是原先挂在扇子上的玉坠,想来还值几个钱。

萧凤梧见那光球还在半空中盯着自己,伸手想将秦明月摇醒,谁知还未触碰到他,对方就似有所觉的睁开了眼。

秦明月盯着他,语气不好:“做什么?”

能做什么,还饭钱。

萧凤梧道:“我身无分文,这几日承蒙你照顾,这个玉坠子想来还值几个钱,就抵了食宿药费吧。”

秦明月闻言,面无表情,捂着腹部坐起身来,冷笑道:“怎么,十六爷这是想和我撇清关系了。”

萧凤梧觉得这光球真是讨厌,他今日好不容易将人哄的不生气了,这下子前功尽弃。

“撇关系,撇什么关系?”

萧凤梧将衣襟拉好,侧目看向他:“你我的关系,是一个玉坠子就能撇清的吗?”

秦明月神色稍缓,却还是不善的盯着他:“那你方才说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萧凤梧将他揽入怀中,轻声细语的道:“我虽如今落魄了,到底也是个男人,今日听了你说的那番话,才晓得你有多不容易,又怎么舍得花你的银钱,听话,收了这玉坠子,我心里也好过些。”

秦明月靠在他怀里,心道萧凤梧毕竟富贵公子,想来还是傲气的,受不得人施舍,犹豫片刻,将玉坠子从他掌心拿了过来,皱眉道:“这样总行了吧。”

萧凤梧见那蓝色光球在眼前消失,暗自松口气,点头道:“行了。”

说完收回视线,见秦明月一直捂着肚子,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伸手探了他的脉象,却并未发现不妥。

秦明月涨红了脸,不说话,萧凤梧恍然,凑到他颈边咬耳朵:“爷的东西还留在里头呢……”

他坐在床边胡乱穿好靴子,披着外衫去厨房,倒也不见半点少爷架子,打了热水来沐浴,幸而气力大,拎着水桶也不见费力。

秦明月心里一时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攥着身下的锦被道:“你……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在他心里,萧凤梧还是少爷,哪怕落魄了,这人也不该做下人的活计。

萧凤梧试了试水里的滚烫,然后挽起袖子,对着他慢条斯理的笑了笑:“你伺候我一遭,我伺候伺候你又如何,方才还张牙舞爪的,怎么现在又成了缩头乌龟,瞻前顾后,不爽利。”

秦明月还是不动。

萧凤梧走过来,将他抱入水中,水花四溅,衣襟湿了大片,紧贴着胸膛:“爷这辈子,就这么伺候过你一个人,怎么,还不满意?”

秦明月心中,对他是又爱又恨,偏过头道:“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他别别扭扭的洗澡,萧凤梧就靠在桶边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秦明月微微抬眼,眉目多情:“瞧着我做什么?”

萧凤梧拍了拍膝盖,忍笑:“你忘了后边儿了。”

秦明月瞬间没了笑意,他从水里坐起身子,然后攥住萧凤梧修长如玉的指尖,静静睨着他,半晌才道:“我不会,你来。”

萧凤梧勾唇道:“真是胆大。”

末了俯下身,指尖探入融融的热水中,秦明月半跪在浴桶里,见状捞住他的脖子,轻柔柔的亲了上去,唇瓣温软,舌尖也是灵活的勾人。

萧凤梧稳稳托着他的腰,把人从水里抱出来:“只晓得秦老板嗓子一绝,不成想这小嘴也是甜的紧。”

秦明月双颊绯红,存不住半分清冷,意乱神迷,揽着萧凤梧不松手,声若碎玉,裹了一层黏黏的蜜糖:“十六爷……”

萧凤梧拉过被子,轻拍了两下:“睡吧。”

翌日清早,炊烟袅袅升起,秦明月端的是唱戏这碗饭,日日是要练嗓子练身手的,萧凤梧尚在睡梦中,就听见外头一阵动静响,像是唱戏,又听不出什么词儿,用被子蒙着头继续睡。

秦明月掐着时候进来的,见萧凤梧正在穿衣裳,掸了掸下袍,挑眉道:“醒了?”

萧凤梧道:“醒了。”

只是眼睛依旧困的睁不开,衣服也是胡乱穿的,秦明月走过去,轻柔柔的服侍他穿衣,后来觉着不对劲,抓着衣襟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眼:“这好似是我的衣裳。”

萧凤梧嗓子慵懒的应了一声:“嗯,借爷穿穿,也沾沾秦老板的仙气。”

秦明月扫了他一眼,唇角微勾,然后替他系上腰带,眉眼低顺,难得平和:“也不知是我胖了,还是十六爷瘦了,腰身刚刚好呢。”

萧凤梧揽住他细柳似的腰身:“你胖了,我瘦了。”

秦明月眼尾上勾,细密的睫毛颤了颤:“瘦了?怎么瘦了?”

萧凤梧道:“想你想的。”

秦明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显然是不信的:“洗漱了,吃饭去吧。”

桌上菜食十分清淡,因着秦明月要护嗓子,没什么多油多盐的,萧凤梧端着粥,心道喝了岂不是又欠一笔账,于是又放了下来。

秦明月见状,顿了顿:“不大合你口味?想吃什么,中午让忠伯做吧,荷叶虾仁还是绉纱馄饨?”

萧凤梧闻言掀起眼皮,静静睨着他,是一种探究的神色,半晌笑道:“原来你还记着我的口味。”

秦明月道:“我有心,不似你,没有心。”

说起这心不心的,萧凤梧又想起来那位陈小爷,笑眯眯的道:“我自然没有心,心在你身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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