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这么一闹腾,第二节课基本没法上了。

广播声虽然控制住了, 但是孩子们的音量却没有上限, 尤其他们搞的还是趣味运动会, 尖叫声此起彼伏, 宛如养鸡厂被空投了炸·弹。

台上的英语老师的精神, 显然已经在第一节课时受到了充足的摧残, 她用一如往常的音调在一片鸡叫声中授课,一脸的自暴自弃。

相比于鸡飞狗跳的二中, 同样是再过两天就要放假,一高的学习氛围就要好上许多。

089扮演的娄影, 正坐在课堂第三排中间,全班最好的位置。

他低着头, 用细针在一样东西上轻轻刻绘着什么,动作与神情均是闲闲散散,少有平时的专注,因而引起了数学老师的频频注目。

娄影几乎是所有一高老师任教生涯里的希望之星, 每个老师都暗暗盼望将来拿这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学生为自己的职业履历增光添彩。前天他因为心理状态不好突然请假, 已经在教学组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风波, 今天他好容易再来上课, 却还是这样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老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便故意挑了一道难度略超出正常水平线的函数题,叫学生上来演算。

他敲了敲黑板:“娄影, 你上来。”

089有点疑惑地抬起头来:“嗯?”

看他一反常态的慵懒,数学老师有些头大,只好重复了自己的要求:“上来做个示范,给大家解一下这道题。”

089慢吞吞地上了讲台,把老师刚读过一遍的题重新浏览一遍,就开始有条不紊地写解答步骤。

粉笔与黑板摩擦,一路筛下细碎的灰尘。

解了个开头,他又拿黑板擦把刚写下的内容尽数擦去。

他之前的解答思路和步骤完全是对的,老师看娄影还是那个娄影,已经放下了心来,见他又将写好的答案擦掉,不禁诧异:“哎……”

089偏过头来:“我想到了一个更简单的方法。”

能比刚才少写起码五步的推演过程。

完成答题过程后,他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下返回座位,继续干他的私活。

在刚刚进入系统时,089就被主神调配,让他负责抽签,不许他参加外勤工作。

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089太在意自己的个人生活与理想,而从不介意别人对他的看法和目光,因此他给人的第一眼印象就是傻气,好像能够轻易地拿捏与掌控,适合放在一个方便主神动手脚的重要岗位。

别说是主神判断失了误,就连089的父母都曾一度把他当成不聪明的孩子。

……直到第一次拿到他的成绩单。

小时候写作文,谈起未来的理想,别的小朋友都写想当警察、想当科学家,而089写道,我一生的梦想,就是当别人的爸爸。

这篇文章被语文老师当做笑话在全年级传读。

小时候,大家互开玩笑时,总是着争抢当爹,等到大了,晓得了“爸爸”二字的重量,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相处的分寸,自然就忘记了年少时候的荒唐。

但089从来没有忘记过。

十年之后,089纪飞鸿,成了全班唯一一个实现自己梦想的人。

没人觉得一个高考700分出头,数学物理接近满分的人应该去报幼师专业,但纪飞鸿去了。

他考了幼师证,回到了他家的孤儿院。

他是这里所有孩子的爸爸,他可以让他们再拥有一个温暖舒适的家。

24岁那年,纪飞鸿死于一场车祸。

从此后,他在另一个地方,拥有了一个新的家。

其实,这次是池小池想岔了。

这个世界,不是主神派遣089来的,而是他在听说061来到一个平行世界后,自己主动请缨前来代班的。

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二节下课铃响时,许多同学抓紧时间扑倒在桌子上补眠,而089站起身来,进入了男厕所的隔间。

确定把门锁好后,089合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他已经将自己转移到了一间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房间里。

因为杂物极少,房间显得相当空旷干净,唯有三面环绕的嵌壁书柜,和陈列其上的起码上千本私人藏书,让这个地方显得稍微有些与众不同。

089站在房间内,看了一眼表。

因为老师拖了两分钟的堂,满打满算,他现在只有七分钟的课间休息时间,而且出于素质问题,他不能总是占着洗手间,影响别人解决正常的生理需求。

所以,他只有三分钟,来完成他想办的事情。

……不过,对他来说,三分钟已经足够了。

果然,不消片刻,外面便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089没有记错。

在他还活着的这个时刻,他应该是刚刚结束第二节课的授课,放熊孩子们出去玩耍,而他自己会按惯例回房间吃点零食,补充体力。

下一秒,房间门便被人自外推开。

这个世界的纪飞鸿,站在门口,与顶着娄影皮囊的089面面相觑。

纪飞鸿退出一步,确认这确实是自己的卧室,才开口对面前这个年轻学生询问道:“……你是?”

089单刀直入:“你想去国外吗?”

纪飞鸿:“哈?”

089:“如果你去国外,找到一个人,就有可能救他的命,你去不去?”

纪飞鸿抓抓头发:“这是什么整蛊游戏吗?”

089重复了自己的问题:“你会去吗?”

纪飞鸿微微整肃了面容:“说真的?”

089:“是,说真的。”

纪飞鸿毫不犹豫地点头:“那当然要去。”

089把自己准备好的便签纸递了过去:“所有相关的东西,我都写在上面了。他住在东欧,乌克兰的基辅州。在那里最著名的圣安德烈教堂附近有一条林荫道,他家就住在东林荫道尽头的波迪尔街区的66号。他母亲有中国血统,他的中文很好,不用担心存在交流障碍。他全名庄长亭,英文名瑞安,庄瑞安,27岁。到了那里,你只要一打听他,就能知道他在哪里。”

“……他是个很好看的人。”提到那个人名时,089的嗓音便不自觉放软放轻了,“白头发,白睫毛,只是眼睛不好,有先天性心脏病。你要提醒他,在明年的9月8日,千万要住院,好好观察,住上三天,期间不要离开。他就是在9月11日凌晨去世的。记住了吗?”

纪飞鸿打量了一遍手里的纸条:“记住了。那我怎么让他相信我说的是真话?”

089:“那是你的事情。”

纪飞鸿爽快道:“ok。”

089:“谢谢。”

“方便告诉我你是谁吗?”纪飞鸿把纸条攥在掌心,“时空穿越者?还是未来人?”

089不再解释,抓紧最后一点时间,把另一桩最重要的事情通知给了他:“还有你,记得明年8月底前后,不要开车出去。就算一定要开车,也要小心疲劳驾驶的司机。”

他为自己预定的三分钟时间很快到了头。

089推开了卫生间的门,刚刚回到教室坐定,主神空间内就传来了061在半分钟内发来的三次交接讯号。

089笑了笑。

上次,看到61这样迫不及待,还是在他没格式化前、第一次弄清楚自己对池小池感情的时候。

他按下了交接键。

下一秒,089便换回了白衣黑裤的工作装,站在了主神空间的交接点上。

趁着交接的这点时间,二人迅速交换了已有的讯息。

“奖领过了?”

“嗯。你也见过那个世界的纪飞鸿了?”

“刚刚搞定,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花了三分钟。”

“三分钟?”娄影有点诧异,“你是当着他的面传送来又传送走的?”

“嗯啊。”

“……你不怕你突然消失,会吓到他?”

“不会。没什么能吓到我。”

“你确定他一定会去?”

“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会去。”

“这么有信心?”

“当然。”

089的口吻是一如往常的自信。

有的时候,这种过度自信总让人想揍他,但有的时候,却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魅力。

089说:“……我自己,我清楚。”

娄影拍一拍他的肩膀。

“我快要走了。”089说,“最近脑花大概是想狠狠压榨我一把,给我安排的代班任务很多。我还有200多次任务就要结束了,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传送。没想到,临走前,还能给另一个世界的我和23做点好事,不亏。”

娄影抬眼,发现时间差不多了,强制传送即将开启,刚想说些告别的话,089就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轻声道:“我还给我儿媳妇带了点见面礼,爸爸穷,也没什么好送的,东西就放在你们两个的仓库里了。你可千万别偷吃啊。”

与此同时,池小池这边的老师已经在隔壁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放弃了抵抗,选择让他们自习。

而池小池也在自己的仓库里发现了一样多余的物件。

仓库里的东西他都有数,突然多出来一样物品,自然是醒目无比。

池小池扒拉了一下,发现那是一袋咪咪虾条,上面贴着一张比它本身更醒目的便条:“给亲爱的儿媳妇”。

池小池把便条撕了,把虾条拿了出来,轻轻晃了晃袋子。

里面发出哗啦哗啦的零食杂响。

同桌正无心学习,眼睛往响动处一瞥,顿时亮了:“你居然有这种好东西?来,充公了。”

池小池说:“82年的。”

同桌:“建国那年的也得充公。”

池小池:“张开手,我给你分。”

同桌:“看你的小气劲儿。”

池小池:“我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同桌:“爸爸。”

池小池与同桌玩笑间,将手探入虾条袋子里,不意外地在最角落里触到一点不寻常的硬物。

他抓出一小把虾条,分给同桌,又把其余的虾条分给前后座,最终,留给自己一个只剩寥寥几根虾条的空袋子、一个小小的磁盘、以及十几粒米。

是米,还是晶莹剔透的生米。

米上有着精致的字雕,也不知道089是在什么时候偷偷琢磨出了这么一套手艺。

池小池把米雕放在课本上,低头研究。

“以前,61被格式化以前给我的。”

“当初,61把这个东西放在零食里给我。”

“我存了这么长时间,也该物归原主了。”

“32位密码,不是你或他的名字缩写。”

“全拼全音、摩斯密码,所有现存的密码解谜方式我都试过。”

“不要白费功夫。”

“不是你们两个任何一个人的生日。”

“不是你们生日的变形加密。任何现存的数列加密方式我也都试过。”

“不是你们父母的生日。”

“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生命里出现的档案编码、学号和幸运数字。”

“不是你的电影名称缩写。”

“不是你曾经在电影里跟别人接吻的时间点。”

“不是和我与23有关的任何数字。”

“我尽力了,换你破解。”

“看完吃掉,我消过毒。”

池小池看完后,想,089这是真的尽力了。

而且,他大概认为自己是当真快要离开主神空间了,才会冒险把这样东西托付给他。

089甚至生怕主神观测到,以至于不敢把它以数据化的方式传输入自己体内。

直到把这样东西握在掌心时,池小池才有了沉甸甸的现实感。

他之前一直认为自己足够清醒,但从没像这样,被泼了一头冷水,浑身只剩刻骨的冰凉。

……他居然真的沉浸进了这个世界。

四周都是小仓鼠的喀嚓喀嚓声。

池小池没有熟悉的朋友,没有任何初中和高中的同学聚会,这么多年,身边也只有一个lucas。

他身边的这些,属于池小池,却不属于池小池。

这种感觉实在有点糟糕,让他想到遥远的过去,那个叫他等到凌晨三点的骗子。

……

那段时间,池小池过得不很如意。

他有了一个变态的私生饭。

刚开始只是收到几百朵玫瑰花,有塞满爱意、布满唇痕的信件寄到公司。

后来,一辆十几万的车停在了池小池的家门口,里面的车载电视播放着池小池的电影,前座后座上扔满了用过的安全·套。

池小池报了警,警察却迟迟没能抓到人。

对方是个很有经验的人,懂得遮挡自己的特征和行踪,而他停在池小池家门口的这辆车,也是赃车。

事件的严重性渐渐升级了。

某天,池小池在自己的外卖里吃出了一张用卫生纸包得方方正正的小东西。

一翻开,里面放着一把沾着不知名血迹的薄刀片。

卫生纸内用血写着四个暗红的大字:“你看看我。”

lucas吓得破口大骂,拉着池小池去做身体检查,把刀片送去化验,生怕对方有什么传染病。

检查结果出来了,是人血,好在经过化验,初步排除了对方有传染病的可能,但在目前的dna库里,也找不到对应的血型。

化验结果出来的那天,私生饭用小号给池小池的微博发了私信。

“我的血好吃吗。”

“你要是喜欢,我下次做血豆腐,送给你吃。”

结果,发完这两条信息的第二天,警方通知,那个私生饭落网了,而且被揍了顿狠的,正在icu里抢救。

……离当场去世就差那么一点点。

自从那个私生饭出现,lucas每天陪着池小池一起睡,陪他担惊受怕这么多天,接到这个消息,可算是扬眉吐气了,连连说要用他家老头子的关系告死那个王八蛋,让他进去捡半辈子肥皂,还张罗着给池小池买十个柚子,剥皮洗澡。

结果,lucas刚刚离开池小池家,一条微博私信就发了过来:“你不用担心,他不会再来了。”

那私信停了约半个小时,好像在犹豫什么。

池小池眼看着他输入了又删除,删除了又输入,觉得这人有点好笑。

终于,他半个小时的成果发送了过来:“你不要怕。”

池小池觉得这人古古怪怪的,肯定还有下文。

果然,在这之后,他每天都会跟池小池说点什么。

和粉丝们大段大段的小论文不同,他只会不停地“正在输入中”,让池小池觉得这人恐怕是生平第一次做脑残粉,又青涩又好笑。

后来,池小池实在忍不住了,在某天临睡前问他:“你到底要输入什么?”

那边很快回复:“想说晚安。”

池小池:“啊,那说过了,晚安。”

对面大概是怕吵到他,就不再输入了,反倒搞得池小池有点欲罢不能,一下下地看手机。

不知道为什么,池小池总有些在意他。

他甚至专门给对方起了一个昵称,叫“正在输入中”。

那段时间,他刚杀青了一部电影,为了他的安全考虑,lucas为他安排的通告也不算密集,他难得有了点空闲,干脆用来陪感兴趣的网友聊天了。

对方好像也很忙,但是只要池小池回他一句,他都会秒回。

两个人的关系并没有发展得很深,只是偶尔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对方是个很讲分寸的人,言辞温和,能看出待池小池很谨慎,不像是急吼吼求表白的粉丝,也不像是什么不正经的浪·荡子,倒像是来和偶像交朋友的。

池小池并不讨厌他。

于是他们的萍水之交,就这么延续了两个月。

直到那一天,对方发来了一枚蓝宝石戒指,说打算送给心爱的人。

那枚戒指论设计、成色都是一等一的,除了贵得令人发指、换池小池来买都得忍不住肉痛一下之外,没什么坏处。

说实话,这戒指池小池真挺喜欢的。

他说:“很贵。”

对方说:“还算买得起。喜欢?”

池小池:“问我喜不喜欢做什么?”

对方说:“喜欢我买来送你。”

经历过私生饭的事情,池小池对这类事敏感了不止一倍,嗅到一丝不对劲的气息后,他果断中止了和他的谈话。

对方也很快认识到了自己越了界,急急发来道歉:“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我今天看到这枚戒指,很喜欢,就想发来给你看。”

“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看着他的话,池小池有种说不出的心烦意乱,拿起手机,打算拉黑对方。

他没有发展出任何一段亲密关系的能力,他不应该耽误任何人,也不该给任何人这种错觉。

这两个月,他真是昏了头了。

对方似乎是察觉了什么,急急编辑一条消息,发送了过来。

池小池眼角余光一扫到那四个字,整个人就懵住了。

“……我是娄影。”

池小池当场炸了膛。

他瞬间打下了一大段骂人的话,刚要发出去,那边就发来了下一条短讯:“小时候,我跟你说,我的母亲离开时,肚子里有了我的弟弟或妹妹。你为了安慰我,管学校借了舞蹈队女孩子的衣服穿。”

池小池傻了。

他所有的精明随着脑子在那一刻凭空蒸发,呆呆地打字:“……你怎么知道?”

那边温和道:“我是娄影。”

池小池说:“我不信。”

这一句话,在那个晚上,被他反反复复说了无数遍。

那边的人好脾气地一件件说着只有他和娄哥才知道的事情。

到了最后,池小池掉着眼泪,说:“我不信。”

对方犹豫一阵,方才下定了决心,绅士地发出了邀请:“这周日晚上七点半有时间吗。电视塔上的西餐厅,我等你来。”

从周二到周日,池小池用了很长的时间消化这个消息。

对方不肯说他这些年做什么去了,说这是不能透露的工作机密,但他说,这些年来,他经常会回来看看小池,他知道他发生的一切,也知道他有多么辛苦。

这些简简单单的话,甜得池小池抱着手机满床打滚。

随着见面的日子渐近,池小池从将信将疑,逐渐变得像小孩子春游前一样欢喜。

他提前三天订了桌,推了所有通告,在周日一大早就叫来了lucas,叫他为自己参谋一下,今天该穿什么衣服赴约。

lucas不知道池小池为什么这么开心,但他非常喜欢看到池小池这个样子:“我家宝贝怎么样都好看。”

池小池却不满意,换了改大的校服,换了卫衣,换了白衬衫,最后选择了一套修身的小西装,想让娄哥看到长大后的他有多么好。

在周日晚上六点,他就抵达了餐厅,到了订好的餐位。

他的西服与桌布和餐具的颜色,绝配。

桌上摆的是池小池早就预定的牛角花点缀桔梗花,新鲜得还有水露滴落,完美。

但这些还不够让池小池满意。

他反复检查自己小领结的位置,检查桌上的红酒是不是醒好了,检查杯碗有没有摆正。

他起先点了摆成玫瑰花状的餐巾,但在七点十五的时候还是叫来了服务生,把玫瑰换成了帆船。

眼看分针一点点滑向七点半,池小池双手攥紧,学生一样把拳头放在膝盖上,坐得端端正正,虔诚地等待着他的希望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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