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时分, 艳阳高照,一股彻骨的寒意和黑暗吞天噬地而来, 将池小池他们彻底笼罩其中。

池小池本不该吃惊, 然而事态发展, 还是微微超乎了池小池的预料。

按理说, 山鬼作为一本小说的初期boss,从科学性和合理性而言,实力设置不会太高, 就是让主角来刷经验值和声望值的, 之所以有那么多修士沦陷在此, 大抵是因为山鬼占据了地利优势, 在时雨山中提前设下了某些对寻常修士来说难以破解的阵法,方能屡战屡胜。

可直到寒意上身, 池小池才惊觉, 此山鬼之力精纯强悍得过了头。

他身上若无传承的千年剑意,只拼修为根基的话, 竟根本不是这山鬼的对手。

此行目的既然在探明山鬼的意图, 并救出受困于此的同门修士与无辜百姓, 池小池便自行放弃了抵抗,闭上眼睛, 任意识被寒意裹挟。

但是, 还未等寒气入体, 他的周身便被一股温润白芒覆盖。

一件带着体温的宽大袍服在急速降低的气温中从背后温柔合拢上来, 把他妥帖地包在怀里, 却很谨慎克制,没有碰到他的皮肤。

袍服外迅速结起了一层冰霜,而袍服内的温度,比池小池自己的体温还高一些,所以显得格外温暖。

池小池察觉有些不对,刚要睁开眼睛,一片长袖便凌空一挥,挡在他的眼前。

池小池视线被遮挡,但这黑暗却来得格外令人安心。

他顿了顿,试探着唤:“……师父?”

文玉京的声音简洁又坚定地从耳边传来:“在。”

几人眼前俱是一片昏黑,光芒再起时,他们已置身于一处深逾百丈的小天坑里。

文玉京、池小池安然无恙,叶既明则暗暗调动内丹御寒,因此也只是在眉毛眼睛上挂了些冰霜,实际上并未受冻,至于宴金华,由于平日里惫懒,灵力不足,尽管使尽了浑身解数御寒,依然冻成了三孙子。

待周围温度恢复正常,文玉京方才退开一步,单袖一甩,另一手抱剑,四下观察起来。

根据裸·露出的岩层土质判断,他们仍在时雨山中,只是被移形换物之法转移到了这里。

在那寒冷的黑暗降临时,叶既明本是想护段书绝的,但被文玉京抢先一步,本就气闷,如今见他安然退开,再刻意找茬,反倒失了气度。

若是以前的叶既明,眼看自家小鱼被人占了便宜,即使不会立时揪住文玉京不依不饶,也要说上三两句酸话才能出了这口气。

而死过一回的叶既明,只是将方才缠住段书绝脚腕的蛇尾窸窸窣窣地收回裤管,伸手接住一滴从崖边落下、即将钻入段书绝后领的冷水滴,又若无其事转开身去,不显声色,只在心中暗暗记下。

而宴金华缓过神来后,在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总算利用自己的先知优势,笃定地挥了挥手:“大家稍安勿躁,莫要妄动。这里有太极阵。”

这次他们走了原著剧情,被山鬼擒获,丢入了天坑内。

池小池尝试调运体内灵力,发现未被锁闭,他的石中剑,文玉京的伞,以及宴金华的佩剑,都没被收去。

正如宴金华所掌握的讯息,约在距离几人头顶三尺处,山鬼埋设下了三迭太极阵。

所谓太极阵,讲究借力打力,有以一力化千劲之效。在阵中,精纯的灵力被切割成丝流,以八卦阵型运转不休。

此阵于常人无害,就算碰触到,也不会伤及性命;至于修道之人,只要不擅动灵力,也不会出大问题。置身此阵中,如果对着空气嘿的打出一掌,极容易会出现一掌推出后、掌力被阵法化消轮转、最终狠狠呼上自己后脑勺的尴尬局面。

这八卦阵,就是为了阻止修道之人御剑逃离天坑所设。

至于普通人……

世上可能存在能够徒手攀登上百丈悬崖的普通人,但绝不多见。

宴金华提供的信息还是很有价值的,但是因为在场诸人,刨除宴金华外,两个读过原著,另外一个知道宴金华读过原著,所以,在他深沉地装了个逼后,除了叶既明维持着自己的弱质书生人设,往段书绝身侧贴了贴,求教什么是太极阵外,其余两人都是一脸平静。

大致弄清了眼前状况后,叶既明好奇道:“你们懂得真多。”

“我们是修道之人,自然对风水五行有些了解。”池小池转进如风,随剧情需要快速调整自己的角色。他挑明了三人的身份,简单告知了叶既明他们此行的来意后,便指向宴金华,道,“这是我师兄宴金华,最是通晓五行之术。”

叶既明点一点头,转向他,满眼钦佩道:“原来是仙人,失敬失敬,小生拜服。”

宴金华被捧得有些飘飘然,只当段书绝是在和叶既明合力抬高自己,替他在文玉京面前长脸。

能在这个穿越者面前被一个主角一个第一配角亲口吹捧,图个一时爽快,想想也不坏。

谁想叶既明话锋一转,诚心诚意地发问:“可这着实奇怪了,山鬼捉了我们来,却不杀不伤,只是囚禁起来,宴仙人,这是为何?”

宴金华僵住了。

……日你妈嗨,书里没写。

《鲛人仙君》连载到这里时被喷得不轻,作者砍了大纲,很多铺设的暗线未及回收,就直接扔在了那里。

山鬼抓人的理由,被简化成了想要修炼丹精;山鬼与段书绝结交的理由,变成了对段书绝高尚人格和绝对武力的敬服,就连破阵都改用了观感更爽快的暴力拆迁法。两大宿敌的牢中会面虽然稍显儿戏,但后面那场剑斗还是不错的,甚至直接压过了山鬼的存在感。

草率是草率了点儿,但不得不说,《鲛人仙君》的确是借靠着这波莽夫操作,挽回了一部分读者和订阅。

大家纷纷表示,耍心眼看着多没意思,别BB直接干才是真男人。

宴金华也是持如此观点的。

但是,作为读者,他能对作者指手画脚;作为故事中的人,他却没了能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上帝视角,一切情节发展,都必须按照逻辑来。

面对叶既明的提问,他支吾半晌,道:“大概是想养起来慢慢吃吧……跟圈养羊是一个道理。”

叶既明歪歪头,继续提出质疑:“可她为何连宴仙人你们的剑都不拿走?”

……何止是剑,连灵力都没有封掉。

谁会在圈羊的时候,还给羊留一把能挖地道逃跑的锹?

宴金华有些局促了:“……或许是忘记拿走了?”

叶既明啊了一声,意味深长道:“那她可当真是粗心大意。”

宴金华咬一咬牙。

他弄明白了,叶既明性情促狭,一口一个“宴仙人”,不过是故意逗弄自己罢了,但他为何偏生要在文玉京面前行刁难之事?

他甚至有些恼那远在天边的《鲛人仙君》的作者,为何不把这段故事的逻辑补全,颠三倒四的,弄得自己现在好不狼狈。

宴金华只希望叶既明识些相,不要再问了,见好就收。

很显然,叶既明并不识相。

他抛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宴仙人,你既精通阵法,可否带我们出去?”

……宴金华现在深刻体会到了装逼装到整段垮掉的感觉。

一眼识出阵法,却不会破,这和一眼看出数学题是什么题型,却除了一个龙飞凤舞的解之外一个字都憋不出来一样,毫无卵用。

还是池小池轻咳一声,适时出来打了圆场:“明兄,莫要为难师兄了。”

叶既明偏头,在宴金华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宴金华讪讪笑了笑,发现也没人理会他,更觉如芒在背。

现在的他,完全就是他看过那些书中的配角待遇,还是那种不懂装懂,最后被主角教做人的路人甲,连姓名都不配拥有。

宴金华被憋得不上不下、几欲吐血时,池小池转头问文玉京:“师父,我们能出去吗?”

文玉京抬头。

在他眼中,纵横交错的太极阵和其间埋设的灵力网,构成了一道道立体模型中的函数方程。

他沉吟片刻,说:“不难。”

闻言,宴金华暗骂:装什么逼,不就是提前拿了剧本,再拿金手指糊弄人吗?

可他一时金手指欠费,无法动用主角光环惊艳四座,教他做人,只能被迫闭嘴,暗暗生气。

池小池可管不着宴金华在想什么。

这种人跟他在第三个世界里遇到的娄思凡同属一脉,都属于自我感觉极度良好的。娄思凡酷爱把自己包装成圣人君子,以受人追捧为乐,宴金华则是死要面子,自命不凡,目标明确,小聪明也多,却又沉不住气,比娄思凡还更少了三分能力和七分勤勉。

对于这种人,直接不留情面地踩上几脚,他就能在脑内展开异常丰富的脑补,自己就能把自己气个半死。

他对此人脑内自产自销的垃圾情绪兴趣不高,仰头望着从天坑上方透下的一线日光,若有所思。

061问他:“发现什么了吗?”

“不多,也不少。”说话间,池小池把手指压在唇边,“嘘。”

其余人也齐齐噤声。

他们都是有修为的人,听力自是不能与凡人相提并论。

他们都听到,天坑上面有脚步声传来。

不多时,一张人脸出现在天坑上方的边缘处。

那张脸仅仅是一闪,便在坑边消失,但大家凭借目力都认了出来,那是方才在道旁倒茶款待、并劝他们下山的女子。

叶既明讶然:“喂!”

但倒茶女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便踏着乱石又走远了。

熟读《西游记》,对倒茶女身份早就心生怀疑的宴金华立刻给出了斩钉截铁的结论:“是她!她就是山鬼!”

然而,话音甫落,上面就传来了倒茶女清澈又无奈的嗓音:“不是说了不叫你再抓人的吗?”

被秒打脸的宴金华:“……”

上面安静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女声弱弱答道:“……没抓。”

“把人换了地方关起来,不叫没抓。”倒茶女说,“而且底下关着的是新的人,我半个时辰前才给他们倒过茶喝。”

另一个女声不说话了。

倒茶女哄她道:“人家是要去赶考的,放了他们吧。”

和她对话的女声声音很软,可逻辑听起来有些颠三倒四,能听得出来,她的精神有些问题,口吻:“就,就明日了,再多留一日,时间就到了。”

“可你答应过我不再抓的,是不是?”

坑里诸人正细听着外面宛如小学女生的课间对话,试图收集更多信息时,突然集体眼前一黑。

等再睁开眼时,他们被移入了另一个坑。

说话声远了点,但依然能听个大概。

弱弱的女声听起来轻松了不少:“我没有藏人。不信你再看。”

倒茶女叹一口气:“……你又把人换地方了?”

对方干脆耍赖了:“没有。”

倒茶女道:“那答应我,今天不抓人了?”

对方是打定主意耍赖到底了:“没有就是没有。走了,我要吃饭,昨天说好要吃豆角的,你备下了吗?”

二人走远了,留下被扔在坑里的人面面相觑。

宴金华率先回过神来:“她们走了,我们快些杀出去。”

文玉京却道:“悄悄救了就是,大张旗鼓,你生怕引不来山鬼?山中诸阵皆为她所设,她要是被打得急了,催动术法,我们打草惊蛇、空手而归倒是小事,万一伤了那些被囚的道友,又该如何?”

……宴金华怕的就是打不起来。

如果不打起来,他怎样渔翁得利?

他故意挑动:“我们有这么多人,难不成怕她一个小小山鬼不成?”

文玉京微微眯眼,素来平和的神情微妙地有了些猫的倨傲之气:“哦?不如请你去攻打山鬼,我与书绝前去救人,如何?”

如果说这里谁能毫无顾忌地在身份、地位压上他宴金华一头,那非文玉京莫属了。

宴金华登时哑火,心不甘情不愿地一拱手:“小师叔,弟子一时意气用事,思虑不周,请小师叔莫要怪责。”

文玉京收回视线:“知错就好。”

宴金华口上认错,心里仍是不服:“可我们就白白纵了这山鬼逃走?她抓人来,无非是图谋夺眼,或是吸取精气,此等恶物,我们放了她,就是贻害无穷!”

池小池说:“设阵的不是山鬼。”

宴金华差点被口水呛到:“……啊?”

叶既明赞同地望了池小池一眼。

文玉京淡淡瞄了宴金华一眼:“你看不出来,此地埋设的八卦阵里没有鬼气?”

经此提醒,急吼吼要杀出去求个痛快的宴金华方才意识到,八卦阵里没有令人厌恶的气息,反倒是最纯粹不过的道门力量。

这下,连他都不知道这脱缰的情节该如何发展下去了:“……怎会?”

山鬼难道不是鬼?

传说有什么错谬?

还是……

在宴金华头脑风暴时,文玉京已将方程解出了个初步的答案,动用灵力,细细调整无数逆冲倒行的灵力波流的运行轨迹,试图通过修改整个函数图的运行轨迹,开辟出一个能供一人通过的通道。

池小池与叶既明并肩而坐。

叶既明传音入秘,笑道:“姓池的,行啊你。没给我家小鱼丢人。”

池小池耸耸肩,他并不把此次出行当做什么了不得的经历:“带他出来见个世面而已。”

真正的鲛人仙君,因为目睹世情百态,反倒更怀慈悲之心,见得多了,眼界开阔,被伤的心能好得更快些。

而宴金华也没闲着。

他的系统把文玉京破解阵法的全过程尽数摄录下来,做好备案,准备上报。

谁想,文玉京解到最上层的阵法时,又有脚步声从上面传来。

那倒茶女再次出现时,池小池站起了身来,静静注视着她。

她一字未发,微提裙摆,在崖边跪下,拜了三拜。

文玉京停下了破解阵法的动作:“姑娘,请起。”

她还是坚持叩完了三次,才站起身来:“我哄她睡下了,才来找你们。我想求你们一件事。”

池小池却打断了他:“为了保证我们听到的是真实的故事,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倒茶女一怔。

池小池仰头问:“你叫夙姬,那她叫什么名字?”

在场诸人都愣了,包括上面的女子。

半晌后,她轻轻笑了,用极怀念的腔调道:“程无云。”

其实,对山鬼夙姬而言,她与神女程无云的相逢,没什么波澜壮阔的情节。

最开始,不过是一个人,遇到了另一个人。

程无云,一名出身世家、却自修道学、闲游四方的女修士,因其天赋绝伦,容姿妍丽,见过她的人,相较于“程道长”或“无云君”,更愿称其为“神女”。

千年前的某日,程无云路过时雨山,听闻山上有一山鬼作祟,便登上山来,一探究竟。

当时正值一个星夜,夙姬刚得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好看得不该属于一个内心龌龊的登徒子。

她坐在山中竹林间的一块石头上吹竹笛,享受着短暂的视力带来的快乐。

她看见了程无云,程无云也看见了她。

夙姬放下竹笛,呆呆看着她。

她是小地方来的姑娘,没见过世面,没读过书,程无云青衫仗剑,气质卓然,她一时间觉得自己真的看到了神仙。

神仙来收她了。

夙姬呆望着程无云,看她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

夙姬有点慌乱:“我,我是素……”

她死去的父亲为她起名素娘,但大家以讹传讹,以音传音,嫌弃她的本名太过柔婉,不如夙姬听起来有鬼妖的媚气。

程无云坦坦荡荡走至她身前,伸手轻抚了抚她许久未洗的头发,一绺一绺地结在眼前,上面满是尘灰和油泥,但是很软。

此鬼身上戾气不重,且恩怨分明,从不害善人,尚可渡化。

她是因着死前怨念深重,以至于每一双偷来的眼睛都用不长久就会因体内怨毒而损坏。

只是众人心中害怕,添油加醋,因此使她白担了许多虚名,甚至将连年的干旱也怪罪于她。

程无云抚着她的发,问:“山中有麂子,怎么不用它们的眼睛?”

夙姬小声道:“它们没了眼睛,无法捕猎,活不下去。”

程无云轻轻笑了,眼睛弯起来,很美。

夙姬眨着视力渐退的眼睛,歆羡道:“你的眼睛真漂亮。”

程无云问:“你想要吗?”

夙姬摇头:“我不想。”她想要看着这双眼睛,一直看着。

大抵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她只是第一眼看见程无云,就喜欢得不得了,觉得这是个亲切的好人,便忍不住盯着,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程无云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甘露白瓶,内里的灵泉缓缓滴入夙姬眼中。这是师父在她临行出山前赠与她的珍宝,一滴可抵百金。

夙姬眼前霎时间一片清明。

程无云道:“以后好好用这双眼睛,莫要害人了。”

程无云要走,夙姬拦着不叫她走。

程无云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脏兮兮的少女:“我是当真要走。姑娘,请了。”

夙姬凶道:“不许走。”

程无云:“姑娘,我要去游历,这是师门让我去做的,我不能违抗师命。”

夙姬:“游历是要做些什么?”

程无云:“行遍天下,增长见识,除恶妖,降恶鬼,或者再吃些好吃的。”

夙姬耍无赖道:“你要是走,我就去捉山下的人,我会吃人。”

程无云家学渊源深厚,平素接触的多是雅士才女,哪曾被出身乡野的泼皮姑娘纠缠过,好在她脾气向来不坏,问:“为何呢。”

夙姬说:“那样你就会来除我了,我就又能见到你。”

程无云被这小鬼的怪言怪语逗乐了:“莫要浑说。好好做鬼,道亦道,鬼亦道,好好修习,本心向善,你也能得道。”

夙姬说:“我不要得道,我要跟着你。”

她又补充一句:“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程无云初涉世间,不很懂得人情,没想到渡化鬼还要冒着被鬼缠上的风险,她坐在这只小鬼身边,陪她苦恼了半夜,但还是想不到能带走她的好办法。

她死于此地,是地缚之灵,强行带走,她会死上第二次,而且是灰飞烟灭。

她只好趁着夙姬睡过去时,蹑手蹑脚地离开。

明明是一件积累福报的好事,却做得如同做贼,程无云也有些惆怅。

但她却在离开时雨山一里后,从身后不远的阴影处拎出来了一个险些魂飞魄散的小夙姬。

夙姬死时仍是个孩子,独自在山林的寂寞日子,让她更多了几分固执的兽性,谁对她好,她就愿跟着谁。

程无云终是不忍见她这样死去,冒险让她寄宿于自己体内,总算保住了她一条小命。

与一只来历不明的小鬼共享身体,若是程无云的师兄师父在,大概会叱骂她疯了。

好在夙姬很乖。

时年正逢旱灾,她捡了具女身饿殍做身体,借尸还魂,重新做回了人。

人有饥饿,干渴,种种苦痛,不一而足,难以一一道哉,但夙姬还是欢天喜地地穿上新衣服,在程无云面前转圈圈。

程无云问她:“和我用一具身体,不好吗。”

夙姬背着手,反问她:“背着我,不累吗。”

程无云摸摸她的头,她也低着脑袋受了。

她们是主仆,至少夙姬在摸索了许久未碰的人世规则后,是这样定义她们的关系的。

夙姬没有灵力了,所以程无云陪在她身后,慢慢地走。

二人走过了很多地方,夙姬给程无云倒洗脸,给程无云梳头、研墨,抱剑,程无云不许,她就偷偷做,还蹭程无云的书看。

她看不懂字,就学着程无云的模样,一页页翻,一页页猜,程无云看她这样,有些心疼,便念给她听,久而久之,她竟然真一点点学会了认字念书。

一只长于乡村、亡于山野,最后又被捡回家的小野狗,尝试慢慢驯化自己,让自己变得可爱些,再温驯些,好养活些。

她想同她一直一直在一起,所以想变得更好。

然而,世事终究无常。

和夙姬在一起游历五年后,程无云遇见了自己的劫。

程无云广渡世人,却渡不得自己。

她恋上了一个年轻的世家公子。

如果只是痴恋不得,也不过是个神女有意,襄王无梦的故事。

那公子很是纨绔,但待程无云很好,夙姬在旁,看着也是欢喜。

她从不奢望独占程无云,她只是仆,最多也是友,只要程无云高兴,她便高兴。

和大多数富贵人一样,公子对道学颇感兴趣,想求长生,程无云便教他如何进行基础的打坐调息,他却对丹修更感兴趣。

他性格幼稚,和夙姬一样,总爱缠人,于是程无云也有些爱屋及乌,总顺着他,告诉他各种炼丹秘法,交代他千万不要外传。

公子笑道,我只想同你一起长生不死,怎么会外传呢?

可一步登天的不死丹药,世上并不存在。

而能一步登天的,往往是邪道。

而公子属意的,从来不是那些只能益寿延年的药丹。

他的房中,除了程无云这朵白玫瑰外,还生有一枝带毒的红玫瑰,一个千娇百媚,不知比程无云娇艳多少的女妖修。

公子与妖修,只看中程无云,却从未将一个小小的侍女夙姬放入眼里。

等他们顺利骗得程无云信任,实现七日的阴阳调和,再将她丹田炉鼎取出,那侍女就派不上用场了,只需下些毒,谎称暴毙,一卷草席裹了,扔进深山里便可。

他们的计划很顺利,程无云被下了药,受了□□,她疯狂抵抗,却被那嫉妒成性的女妖修生生划烂了半张脸。

夙姬早就将公子视为程无云的夫婿,提前被他设法调走,替他去邻城送信,往返差不多需要七日光景。

夙姬心念程无云,买了漂亮胭脂,星夜兼程,在第七日清晨赶了回来。

但在程无云与公子落脚的道观里,她遍寻不着程无云。

她问一个道姑:“请问看到我家程姑娘了吗。”

道姑点头,把她带至后院柴房,直接锁起,前去通禀公子,乞一个发落,是一剂毒汤药灌下去,还是着人乱棍打死。

丹室内的程无云,在昏沉中隐约听到了道姑的禀告声。

公子与妖修只觉大事将成,谁也未曾想,程无云会在第七日,丹药将大成之际拼死逃出。

程无云衣衫褴褛,一路跌撞着直奔柴房,一边奔跑,一边运强力逼出自己的内丹。

以她现在的残损的修为,是绝对逃不走了。

起码,要护住夙姬,她从时雨山里捡来的,陪了她五年的小姑娘。

她拼尽全力,徒手破锁,在妖修追至前,抓住了缩在角落里的夙姬。

夙姬手里还握着那盒胭脂,看到程无云这般模样,又惊又怕:“程姑娘?!你这是……”

程无云抱住了她,捂住了她的嘴,将掌中流光的内丹喂入她的口中。

她贴在夙姬耳边,说:“你好好的,好好的。”

说罢,失去内丹、伤势过重的程无云气绝而亡。

妖修追至,眼见即将到手的内丹不见踪影,气急败坏,一剑抹了夙姬脖子,乱剑捅了数下尸身,又剖开她的肚子,却发现内丹不在,方才泄气,以为程无云是自毁内丹,喃喃骂了几句,也只得作罢。

二人的尸身被扔于郊外野山上,只待被野狼吞食。

当夜,夜间。

那公子惊醒来时,已被泼了满身的酒,而满身鲜血的夙姬无声无息地站在他的床侧,往床上扔了一个火折子。

火势轰然四起,公子惨叫着滚成一团,连声唤着来人来人,可整个道观都已陷入熊熊火海之中,除了几个在火海中呻·吟的,苟延残喘的,已经没有旁人。

那妖修亦睡在公子身侧,火起时被波及了一些,好在她通晓灵术,掐了个避火诀,拔出剑来,便与夙姬战在一处。

夙姬剑法竟是不差,一招一式,皆有程无云的影子,只是她毕竟只是凡人,且这具身体毫无灵根,她被压制得极狠,那女妖得了便宜,更是杀招频出,誓要把她活捉,再把她生吃,或者还能吸收到七八成药性。

但每一剑砍到夙姬身上时,夙姬都像是觉不出痛来。

长生不死,长生,不死,不代表着不会疼。

但夙姬仍像是毫无所觉。

等到女妖察觉不对时,再下死手,却被夙姬抓住空档,一剑削下右侧臂膀。

女妖痛嚎着跌倒在地,翻滚不止。

夙姬没有停手,一剑,又一剑。

一个凡人,在滚滚火海中,把一个女妖碎尸万段。

她带着一身火,抱着程无云的剑,踉踉跄跄从道观下山来,回到了郊外野山上,先去小溪里洗了个澡,再把安顿在一处废弃茅屋里的程无云的尸身背起,上了路。

她知道自己极有可能被追杀,也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于是,她重返时雨山,把程无云在西山山麓葬下。

埋下好友尸身后,她不知道要干些什么。

好在,她早已不是那个想靠杀人来留住程无云的无知小鬼了。

程无云想要的世界,想要的她,她都会为程无云尽量保全。

她回到时雨山,在山中造了一间小茅屋,开了一片菜畦,日日耕作。

山下的时雨城有神女祠供奉,香火不绝,上面有写着程无云的名字。她也偶尔去拜过,看着那几经修缮的玉身神女像,有点不服气地想,还是程姑娘要更好看些。

钟磬轻响,碧烟缭绕。

身旁的女子求着姻缘,渴望嫁与一个如意郎君,而原该被神女杀死的山鬼夙姬与她并肩而跪,却不知道求些什么。

她想了很久,双掌合十,虔诚道:“祝程姑娘身体康健,岁岁都有好吃的。”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程无云读过的书,她早已倒背如流。

后来,连书也腐蛀了,一点点化为尘沙土灰。

为了消磨时光,她又找了其他书来读。

夙姬一点点褪去过去流俗的小村姑形象,越来越像以前的程无云,而且更稳重,更温柔,更包容。

除却不老不死不伤外,她仍是凡人。

历代星辰从她头上徐徐流过,而她始终未曾离开时雨山。

人之爱恨,有些如钱塘之潮,澎湃而来,滚滚滔天,哪怕只绚烂一瞬,也要将自己狠狠撞在岩石上,换一片白浪,溅湿一片衣角,也算留下过一片痕迹;有些则如山间的潺潺溪泉,有时甚至听不见水流声,转眼,世上便已千年。

安稳的日子本能一直过下去,谁想,半月之前,一伙盗墓贼不知听信了哪门子谣言,说时雨山中有山鬼墓,内有宝藏,找来找去,找到了程无云的墓。

千年树旁千年墓,此处着实最为符合,于是盗墓贼抬铲便挖,夙姬听到动静,远远奔来阻止,却被粗蛮的盗墓贼一铲子打倒。

千年血液渗入泥土,异变随之而生。

刚才殴打夙姬的盗墓贼被一只从地底伸出的手拖入泥土,筋骨尽断之声不绝于耳。

众贼被骇得肝胆俱裂,四散奔逃,却又有六人被怪力生生扯入土壤,浑身骨殖摧折,死无葬身之地。

那便是程无云的鬼魂千年后出世的第一日。

千年祈愿,生祠赞力,使得程无云身体不腐,但她却也变成了时雨山的地缚灵。

她生前遭受巨大打击,神志溃灭,记不得自己是谁,智识皆归于幼儿,却雏鸟似的认准了夙姬,小尾巴似的缀在她身后,好奇地问东问西。

千年前,千年后,程无云与夙姬彻彻底底调换了位置,无论是性情、学识、还是人格。

但是,二人仍是彼此好友,此心可鉴,千年不易。

在世人心目中,复活、作乱、杀人的,是千年前祸乱四方的山鬼。

对夙姬来说,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神女永远就该是神女,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站在那里,烟火缭绕的,很美,很好。

夙姬跪在山洞口,将她们的故事历历讲述完毕。

061难掩惊讶,询问池小池:“你怎么会想到她是山鬼?”

池小池说:“明明是一个没有法力的弱女子,守在山道上做好事,总要有些能解释得通的缘由。在关于山鬼的传说里,只出现过两个女性,夙姬,还有神女。”

061说:“那为什么不猜她是神女呢?”

“我以前接了一个关于盲人的本子,去特殊学院进修过,知道盲人的一些特征。”池小池说,“她身为凡人,听力太敏锐。”

在山道时,她不必回头,就能准确辨认出来者是“四位客人”。

要知道,文玉京走路如猫,近乎无声。

而在和天坑里众人开口说话时,她的声音并不很大,而底下人回话时,往往回声严重,甚至会盖住原声,她却能轻易辨出对方在说什么,根本不需对方重复。

池小池也只是猜测,不过就目前情况而言,他是赌对了。

“程姑娘灵力虽强,却很听话的。”夙姬讲述完毕,想替好友说些好话,她顿了顿,似是想到刚才程无云的耍赖,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就是偶尔太过任性。”

文玉京问:“那些盗墓贼暂不论,她擒抓百姓与道门之人,是为何故?”

夙姬几乎是有些窘迫了:“是这样,明日是我的生辰。她不懂生辰是什么,便一直缠着我问,我告知她,生辰便是诞生之日,凡人庆贺生辰,需得挚友亲朋到场,热热闹闹地庆祝一场才好。她觉得时雨山太过冷清,恰好有道人来调查盗墓贼被杀、山鬼重出一事,她便将人捉了来,关在后山千洞的洞底,还拿阵法封上,说要……要他们等明日同我庆祝生日,就放他们离开。好在那些被捉来的人与静虚峰的道长都是好人,听完我的解释,便都说再留几日也无妨,只是我与她谁都不能下山去静虚峰通报情况,她离不开,我走不远,她又心眼太实,不肯放走一个人回去说明情况,着实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池小池默然。

如今,他们听到的,才是《鲛人仙君》的作者真正想讲的那个故事的全貌。

没什么血火厮杀,没什么跌宕起伏,甚至也不是故意想卖百合,就是两个女孩子彼此扶持的故事。

所以段书绝不杀她取走丹精,因为完全没有必要。

所以段书绝与她结为至交,而山鬼夙姬,也在后期为段书绝送来了自家酿好的酒,俨然已是相交不坏的挚友。

所以作者在看到评论区的乌烟瘴气后,经过考虑才选择砍线,干脆地删掉了夙姬与程无云的故事,他不想让这两个女孩子,被读者YY,当做段书绝的后宫姐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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