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丝不能把安娜一个人留在家里,只好把两个男孩叫来,让他们拿着那张清单和两张二十镑的钞票,去了村里的商店。她还把自己的柳条购物篮给了尼科。见他瞧不起这个女性化的东西,她笑了笑。起初,他试图将篮子搭在肩上,仿佛那是个坚硬的、形状笨拙的行李袋似的。最后,他只好采取唯一可行的办法,将篮子挂在臂弯里。

“像《小红帽》里一样。”他回过头来,瞪了她一眼。她反反覆覆地说着这句话,亚尼斯捂着嘴,格格直笑。

“住嘴,小矮子。”尼科咆哮道。露丝得称赞他很尽力。他颇有男子汉气魄地迈着大步,踏上石阶,朝那条乡间小路走去。从他肩膀的姿势来看,她觉得他已经做好了面对任何同龄人的奚落的准备,必要的话,不惜动武。

她的心被这一幕融化了。对这两个失去亲人的孩子发泄情绪,她到底在做什么?而使她的这一行为更为可鄙的是,她无法——确切地说是不愿意——去搞清楚她向他们发泄情绪的原因是什么。

厨房里已经充满了尿布的臭味,露丝把弗洛西夹在胳膊下,来到卧室,安娜正在卧室里打盹。露丝几乎忘了她的眼睛受伤的事,见到女儿裹着纱布,不禁大吃一惊。

听到她的声音,安娜动了动,睁开那只好眼睛,抬头看着她。

“好疼,妈妈。”

露丝把臭气熏天的弗洛西放在床上,把加雷斯放在一旁的一小盒药片拿起来。上面写道:依据疼痛的程度,每两至三小时服用一至两片。她又核实了一遍,盒子上写着安娜的名字——没有用波莉的药替换——然后她又核对了一下时间。自从她下楼接管家务以来至少有两个小时了,因此现在给安娜吃药很安全。可这两个小时到哪里去了呢?她成功了吗?她占了上风吗?

她在围裙上揩了揩手,把一些小碎屑揩掉,然后坐下来,把药片和一杯在床边放了几天的水递给安娜,杯子边缘有些小小的氧气泡,试图要逃离里面陈腐的环境似的。

“臭,妈妈。”安娜皱了皱鼻子,说道。

露丝刚才把尿布的事忘了。她站起来,把弗洛西放在地板的衬垫上,除去她的绑腿,取下透湿鼓胀的尿布。尿布重得吓人。露丝总是坚持使用天然尿布,她猜想在她生病期间,加雷斯和波莉改用了不怎么费事的帮宝适尿布。

加雷斯和波莉。她心想。

“把抹布给我扔过来,”露丝指着自己床边地板上的塑料包,对安娜说道。她的卧室越来越像一间自助式病房了,里面有一股肮脏的气味,即使弗洛西的尿布也掩盖不住。

露丝仔仔细细地把弗洛西屁股周围的浅棕色粘性物弄干净,弗洛西的便便很臭,露丝只得张着嘴呼吸。便便的味道,即使是自己女儿的便便,都让她想作呕。她抬起弗洛西胖乎乎的小腿,把她的骨盆从垫子上提起来,将手绕过去,擦掉从尿布里渗到她背上的便便。弗洛西躺在那里,像个大号的洋娃娃似的,任凭别人来来回回地动。她的好斗劲儿去哪里了?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住院前她是非常好斗的。她瞟了一眼安娜,只见她像个幽灵似的靠在枕头上,跟蒙克《生病的孩子》油画上差不多。

露丝把头垂到胸前,感受胫骨的悸痛。由于近来营养不良,那种疲倦之感,深入骨髓。

我们都伤得很重啊,她心想。

“我感觉好点了,”从枕头上传来安娜的声音,“我现在能起来吗?”

“你应该多休息一会儿,”露丝嘀咕道,“如果你有气力的话,下去吃晚饭吧。”

“我想跟尼科和亚尼斯一起看电视,”安娜说,“我在这里待烦了。”

露丝一只手里拿着臭气哄哄的尿布,另一只胳膊下夹着刚刚打上粉、换过尿布的弗洛西,好像她正夹着一张卷起来的毯子或者一捆木柴似的。

“呃,如果你在上面待烦了,我想那你最好还是下去吧,”她有点恼怒地说,“但我不能一直陪着你,我要做晚饭。”

“谢谢,妈妈。”安娜说。她对露丝差点发作起来感到有些吃惊。她小心翼翼地从床上下来,趿上拖鞋,缩着肩膀,穿上晨衣。她做这一切时,是相当有自我意识的,好像她在试图向她母亲传达她是个多么正常的女孩。

露丝态度温和了一些,她补充道:“你来逗逗你妹妹,把我解脱出来吧。”

“当然可以。”重获母亲的宠爱,安娜感到很宽慰。

安娜下楼的时候非常小心。她发现,一只眼睛缠着绷带,很难判断距离。所以,一路上露丝一直牵着她的手,协助她下楼。

她们下到厨房时,露丝看见两个男孩已经从商店回来了,正从石阶上下来,向前门走来,那个篮子在他们中间摆来摆去。他们虽然在斗嘴,但从他们脸上的表情来看,彼此的态度是和善的,这样的情形可只有这一次。

他们冲进厨房门,充满了少年的朝气。尼科把篮子放在桌上,把皱巴巴的清单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拿出来。

“一斤剁碎的有机小羊肉,查一查。洋葱、大蒜、大黄、意大利细面条、罐装番茄——只有那伯林纳牌的——新鲜巴尔马干酪、半脱脂的有机奶、一罐高脂肪乳脂、燕麦片、一打有机鸡蛋。请核对一下。他们没有马尔顿海盐。”他说,“所以我就买了精盐,希望精盐也可以。”

“谢谢,尼科。没问题。”露丝说。精盐和马尔顿海盐当然不是一回事,但对尼科来说,这是个切实可行的决定,她对他表现出这样的主动性充满了感激。她敢肯定,这件事如果放在加雷斯身上,别的盐他是根本不会买的。

“给你零钱,露丝,”亚尼斯说,把硬币堆在桌上,“七镑三十一便士。”

露丝看着男孩子们,从她和女儿们的身上,她看到的是伤害,而从他们身上她看到的只有善良与成长的潜能。如果有什么东西需要她紧抓不放的话,那她找到了,就在两个瘦长结实的身体里。

“好了,我做晚饭,你们去玩吧。”

露丝动手做肉丸子和番茄酱的时候,厨房看上去又熟悉了很多,好像这里是她从小到大居住的地方,现在她又重新回到了这里。当然,要真的回到她成长的地方是再也不可能了,那个地方在很久之前她父母把她赶出来让她自食其力的时候就卖了。瞧瞧现在,从那里出来后她生活得有多好。她希望他们还活着,这样她就可以拿这些——房子、花园、自己过的日子等等向他们炫耀,以此来让他们难为情。

在他们待在一起的最后几年里,她似乎跟母亲和父亲和解了。安娜的出生让他们改变了想法。因为安娜,他们最终接纳了她。不过,这种彻头彻尾的伪善让她义愤填膺。即使过去了这么久,到了现在,她感到自己体内还有一只攥得紧紧的拳头,仿佛弹子机上的钉锤,一触即发。

她想,自己不愿意去布莱顿或许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可表面上是恶兆的东西里也蕴含着力量与机会。是的,在波莉可怕的心理呓语中,这可能是一种释放,让自己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心魔。从实用的一面来看,她觉得这一趟也给她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机会,让她可以跟波莉畅谈一番,说服她将注意力转移,搬出他们家。这样他们就可以重新开始,让自己漂亮的家里——如果处理得当的话,甚至可以是包括两个男孩的家——充满他们原来设想好的美好。

她俯身打开阿加炉的门,检查肉丸子是否已好。肉丸子已膨胀起来,在红色的调味汁中翻滚着。她扯下一两片紫苏叶,浸在橄榄油里,然后洒在肉丸子上面,关上灼热厚重的门,插上插销。看来还没完全丧失这些技能。受此鼓舞,她做了一大堆烤饼,把空空的饼干罐里装满了。

她倒了一杯上好的红酒,站在厨房中央,抬头看着副楼,享受着黑加仑子香草经过喉咙,让腹部充满暖意时带来的香味。这是个漂亮的夜晚。她知道太阳正从她身后向下落,将她眼前东边的天空染成粉红色。一团团白云随意散落在四周。她心想,这是典型的提埃坡罗天空。她有点希望那个胖胖的小丘比特下来,从花园里进来,帮她把菜摆到桌上。

她越是用这种新的思维去考虑布莱顿之行,越感到过去一两周来在腹部周围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在搅动的感觉正被一只手从容地平复下来。

厨房门打开了。加雷斯来吃晚饭了,比平时早一点。他头发凌乱,衣服上污渍斑斑,很脏。他跨在门槛上,环顾四周,慌乱的神情打破了露丝的平静。

“嗨,亲爱的,今天过得好吗?”她用多丽丝·戴美国著名影星。那样动人的嗓音问道。

“我们有备用的保险丝吗?”他问。

“在洗衣机旁的抽屉里。”露丝指着食品储藏室,回答道,好像他不知道食品储藏室在哪里似的。

“那台咖啡机真是见鬼了。一堆废物。”他说。

真见鬼,她想。

“我今天去画室时,很想喝咖啡,你猜怎么着?它放了个屁——噗——什么也没有了。我想首先试试保险丝。如果不是这个问题,我就把这堆垃圾送回到亚马逊网去。”

“这么说,你今天还没喝咖啡?”她问道。“那你怎么能行?”

“喝了威士忌。”他咧开嘴,笑了笑。

“哎唷。”

“噢,他妈的,别责备我。”他说着,从她面前走过去,进了食品储藏室,她听见他在抽屉里翻动和诅咒的声音。

“晚饭差不多好了。”她说。

“吃完晚饭我要把这些拿下去,把它修好。”他说道,把保险丝和一把十字螺口起子放在碗柜上。

“尼科,你可以去把你妈妈叫来吗?”露丝对着客厅喊道。那个男孩,她最近的小明星,立即跳起来,穿上跑鞋,跳上台阶,朝波莉的藏身之处跑去。

她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要去取悦她,但她就是想这么做。

“安娜,亚尼斯,你们可以当一回服务员吗?”

他们高高兴兴地出来,开始布置桌子。露丝对他们非常满意,好像那些金色的小天使真的从傍晚的太阳上下来了一样。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她对这个黄昏充满了希望。

加雷斯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红酒。她看着他已变成了红赭色,心想他一下午到底喝了多少威士忌。

“工作进展如何?”她把从防霜害的苗床罩子下采来的一棵莴苣切碎,放进沙拉搅拌机里。

“我有点偏离正道了。”他看着杯子里,说道,“我说的是画画。我发现我最近对这个世界观察得不仔细——呃,最近一两年都不仔细,都翻修房子去了——所以我现在正把视线转向我周围的世界。让大脑休息一下,你知道吧,让神经键重新连接。”他叹了一口气,揉揉眼睛,“说真的,我有点生锈了。”

“你会很快回到正轨的。”她欠起身,摸着他的手,“我对你有信心。”

“是吗?”他迎着她的目光,问道。他眼里有些东西让她不寒而栗。她的手上有种刺痛感。

“对不起,夫人,先生。”亚尼斯挥舞着一个餐具垫,抖开,准备放在加雷斯面前。加雷斯把手从露丝的手中抽出来,身体向后仰了仰。

“啊,谢谢,先生。”亚尼斯的口音让他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法国人,“给你来点什么吗,主人?”

“啊,我没事,谢谢。”加雷斯说,尽量配合亚尼斯的幽默。

“不来点好吃的甜菜?”安娜把弗洛西放在高脚椅上,也加入进来。

“有橄榄吗?”

“这要问厨师。我们有橄榄吗,厨师?”

“有。”露丝回答道,走到冰箱旁,找到一个相当古旧的罐子,罐子里是浑浊不清的盐水,盐水里有些像生物实验室里的标本一样的黑色的橄榄。

“给你,先生。”亚尼斯砰的一声将罐子放在加雷斯面前。

“哎呀,这个餐馆上菜的样子很棒啊。”加雷斯搓着双手,说道。

“她不来了。”尼科气喘吁吁地冲进厨房,“她说她很累。”

“她到底在干什么?”露丝一边把意大利式面条从阿加炉上拿下来,一边问道。

“你生病期间,她得管理家务,露丝。也许她想休息一晚上。”加雷斯说。他打开装橄榄的罐子,用叉子取出一个。

露丝正把面条倒在一个大滤锅里,听加雷斯这样说,她气得直喘气,但又希望滤锅里哗哗的水声把她的喘气声掩盖住。她一言不发,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将剩下的菜端上桌子,努力克制着自己别把什么罐子或锅摔了。

“你要刨一点这个吗?”她问道,把一块巴尔马干酪、一个刨皮器和一块小木板放在加雷斯面前。

她把肉丸子捞出来,放在盛面条的盘子里。亚尼斯把面条分给桌上的每个人,放在他们面前时,还干净利落地轻轻鞠上一躬。

“我是说,”加雷斯继续说道。他把刨皮器上的最后一点巴尔马干酪碎屑弄下来,倒在木板上,“波莉好像不是你那样的体质。”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看看你,露丝。你昨天还躺在床上,细菌感染,而现在你就起来了,活动自如,重新操持一切。并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你知道吧。”

“天哪。”安娜格格笑道。

“什么?”露丝猛地转过来面向她的女儿。

“开个玩笑?”安娜摊开双手,说道。

“不好玩,安娜。”加雷斯说。

“对不起。”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

“没问题,宝贝。”露丝欠起身子,揉了揉安娜的头发。

“你是个让人钦佩的人,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加雷斯避开她的眼睛,将刀叉伸进满盘的东西里,说道,“太了不起了。”

“尼科,吃完晚饭你可以把这个送给波莉吗?”露丝问道,她把一个碗盖在盘子里堆起来的饭菜上,然后放在操作台上。她这样做并不是想证明加雷斯说的她在家里有多么出色这句话的正确性,而是她想这么做。

“你知道的,她不会吃的。”尼科说道。

“呃,试试也没什么坏处嘛。”露丝说。

“我认识的人中还没有像你这样的,”加雷斯说,“这些肉丸子很好吃,甚至比平时的还好吃。你是怎么做的?”

“一定是尼科买的盐很特别。”露丝说着,对那个男孩,她的同盟者眨眨眼睛。尼科笑笑,像只在桌上坐了几个小时等待别人来抚摸的猫。

“很特别。”加雷斯又从瓶子里倒出一满杯,“我可以再开一瓶吗?”他问。

“为什么不可以?”他站起来,向酒架走去时,露丝耸了耸肩。

吃完大黄奶油馅饼,加雷斯断言馅饼“绝对是个奇迹”,加雷斯和露丝坐在桌旁把第二瓶酒喝完时,孩子们也打扫干净了。

“这种感觉很好,”露丝说,“有点像过去。”

“过去怎么样?”加雷斯问道。

“噢,你知道的,”露丝环顾四周,含糊地说道,“那件餐具你可以手洗吗?”她问尼科,尼科正要把那把特殊的刀放进洗碗机里,“经过再三考虑,还是我来洗吧。那把刀太锋利了。”

等她转身重新面对加雷斯时,他已经把杯子里的酒喝干,准备起身了。

“得走了,”他说,“那些画不会自己画。”

“噢,好的。那好吧。别忘了带走保险丝。”露丝站起来去洗那把刀时补充道。

“那明天见吧。”他说道,欠起身子,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什么?”她问道。

“安娜今晚想和你睡,弗洛西也在那里,我想在画室里再睡一个晚上,那里睡得好一些。我打算工作得晚一点。”

“好吧,”她说,“好吧。”

他拿起保险丝和起子,转身从门里走出去,打算在画室里度过一个晚上,远离露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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