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丝睡不着。她躺在床上,大汗淋漓,像三明治似的夹在两个女儿中间,被小便憋得不行。她撑起身子,为了不把弗洛西吵醒,她一个青蛙跳,从床上跳了下来。这是她两天里第三次站起来,她必须停顿几秒才能让血液回到头部。她不声不响地站在卧室中央,摇摇晃晃,等着眼前的黑点消失,两只光脚在冰冷的木地板上缠绕着。

整栋房子里悄无声息。她看看床上加雷斯那侧的时钟。3点了。她一定是睡着了。她解了个小便,从木钉上取下那件和服,穿上,感觉比几天前紧了点。她像个飞贼似的在楼梯间晃动着手电筒,蹑手蹑脚地向厨房走去。手电筒的光亮使得原本非常熟悉的地方变得陌生、新鲜,好像重新摆放过一样。她迅速将手电筒关掉,重新回到黑暗中,原地站住,想看看是否能觉察出上面副楼的一点什么动静。可上面一片漆黑,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赤着脚,穿过比木地板还冷的石头地面,打开壁橱下面的灯。她现在能适应的光亮就是这个了。她转身,环顾四周。屋子里几天前发生了变化。在她的管理之下,一切井然有序,表面整洁,各就各位。而现在,厨房里就像她第一次从医院里回来一样,到处都是前一天晚上的活动痕迹。操作台上有一只碗,碗里装着蔬菜皮,散发着腐烂的洋葱味,弥漫在厨房里。水池里堆满了要洗的罐啊壶啊之类的。食品加工机边上也结了硬壳,排着队等候清洗。桌上的餐后甜点是橙子,也没有清理。桌子的两端各有一个空酒瓶,每只空酒瓶旁边各有一个已经没有一滴酒的杯子。椅子散落在厨房里,从中你可以精确地推断出每个人是如何推开椅子从桌边离开,又是以什么心情离开的。

这时响起了一个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初生婴儿的哭泣声,她吓了一跳。她寻找着声音的来源,看见了那只猫,它小小的,毛茸茸的,裹在一个浅纸盒中的毯子里。那条毯子是露丝用钩针织出来的,是安娜还是个婴儿时给她织的。露丝不希望又一只动物在自己手上死去,她尽量轻地把它拿起来,将它关进了客厅里。如果它再随处大小便,就不是她的错了。她把毯子拿起来,抖了抖,整整齐齐地折起来,小心翼翼地搭在椅背上。

露丝胃里泛起一阵恶心,她意识到自己饿了。她走到冰箱旁,打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大块廉价的切达干酪,两根煮过的香肠和一碗面条,不知道是他们哪一顿饭吃剩下的。冰箱门上有一罐酸牛奶、半桶鹰嘴豆沙、橙汁和牛奶,还有几个放了多时的瓶瓶罐罐。

她站在冰箱旁,心不在焉地把那些香肠塞进嘴里,又用手指抓起面条,然后又像抓蛋糕似的抓着那块切达干酪,咬了一两口。她拿着鹰嘴豆沙来到面包箱旁,就着豆沙,她几乎吃掉了一整块走味的面包,把面包在桶里蘸着,在桶周围刮着,直至桶里的豆沙一点不剩。她把空桶放在全是面包屑的台面上,回到冰箱旁,埋头喝起酸牛奶来。此时她的速度更快了,大口大口地喝着牛奶和橙汁,将食物冲下去。她跪在地上,打开冰箱里的一个抽屉,拿出一桶本杰瑞冰淇淋。她把冰淇淋从冰冷的外壳里挤出来,咬了一口,好像那是一大块冰糖,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么冰会把牙齿冻疼。

她想起很久以前的一种吃法,于是拿出一袋青豆仁,倒进嘴里,慢慢吮吸,让冰淇淋融化后,再吞下。

她把冰箱门关上,站起来,身体里一片冰凉。她现在需要什么东西来暖和一下身体了。她爬上梯凳,伸手把饼干罐拿下来。罐子里仍如她先前打包去野餐时那样,空空的。站在梯凳上,她发现了一罐无核葡萄干,于是抓了满满一把,放进嘴里,还有一袋燕麦饼,她拿着这袋燕麦饼,来到冰箱旁,就着最后一点牛奶吃了下去。

她感觉空空的肚子好像填饱了,于是在石地板上躺下来,看着天花板。她的手来到了腹部,她用手抚摸着结实、凸起的腹部。有那么一会儿,她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有一种唯我的极度的喜悦。

可这时,另外一种感觉悄然而至,她知道这种感觉一定会来。一股恶心的味道,仿佛新地毯散发出来的味道,开始渗进她的脚趾,然后上移至全身。她到底躺在厨房的地上干什么呢,周围全是让人作呕的残羹剩汁?她二十年来没干过这样的事,而现在又干上了,就像一个你永远也无法从脑海里赶走的噩梦。她坐起来,爬到碗柜边,找出一只她经常在里面洗手的红色塑料碗,把手指伸进喉咙里,把刚才吃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

她把胆汁都吐了出来之后,感觉好了一些,得到了净化,于是准备采取行动。

她站起来,取下巴伯尔防水外套,把脚伸进套鞋里。她的呼吸中仍然散发着酸味,喉咙底部还堵着一块块没有吐出来的东西。她拿起手电筒,蹑手蹑脚地爬上花园台阶,向副楼走去。她快速将手电筒关掉,纹丝不动地站着,屏住呼吸,竭力去听波莉是否还醒着。似乎没什么异常,没有任何声音。很好。露丝打开台阶底端通向客厅的门。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干,只觉得有些事情需要得到证明。有些事需要明确一下。

她大吃一惊,门锁了。据露丝所知,这个门以前是从来不锁的。即使她、安娜和安迪睡在那里时,她对乡下的静谧那么不放心,这扇门都从来没有锁过。锁着门,里面正在干什么呢?

“见鬼,”她自言自语道,“噢真见鬼。”

她把门摇得哗哗直响,心想这样也许可以把波莉吵醒。如果她把她吵醒了,如果波莉下来了,露丝会找到一个凌晨4点去那里的借口,没有问题。门那边松松垮垮的把手发出的声音肯定会让她下来。这声音似乎在夜幕中产生了回声。可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反应。只有从某个地方,离这里不太远的一个地方,传来了一两声刺猬狂乱刺耳、像鸟叫似的交配的声音。

露丝匆匆回到台阶上,转身朝副楼的窗户里看,看看有什么动静。可那扇窗户好像一脸茫然似的看着她,让她想起弗洛西的目光。

她神经紧绷,皮肤发麻。她又要把曾经做过的事再做一遍吗?她又要蹑手蹑脚地绕到房子后面,去加雷斯的画室里侦查一番吗?她在问自己这些问题时,已经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穿过黑漆漆的草坪,朝画室那庞大的影子走过去了。跟上次一样,门锁了,窗帘拉上了。她把耳朵紧紧贴在窗玻璃上。什么声音也没有,好像在这半夜时分,这里已人去楼空。有那么一瞬间她被这个想法占据着——里面可能真的没有人。可这时她又想起车子还停在副楼旁的车道上。他们一定还在这里。肯定在这里吗?

她打了个寒颤,好像有个看不见的无形的东西从脑后突然向她袭来。她一直畏惧黑暗,畏惧乡下的寂静。哈克尼的那次抢劫之前,她一直都很快乐,只要稍加小心,任何时候,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能在大街小巷里走动。但对于乡下黑乎乎的晚上,她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此时,站在画室前面,她想起了那次经历,那是他们逃到乡下来之后她第一次想起这次经历。那是很久以前,安娜还没有出生,她和加雷斯偷偷溜到威尔士北部的一间小农舍里。农舍后面是一个湖,白天的时候,这里景色迷人,山风吹拂,绿波荡漾。可到了晚上,露丝觉得它好像一副心怀鬼胎的样子。在一个温暖静谧的夜晚,加雷斯拿起一个垫子,提议到湖边走走。露丝不希望在他们的关系刚刚开始时就把自己怕黑的底露给他,就跟着他去了。去湖边的路上,他用优美的西部乡村口音唱着《地上的毯子》。

可走到半途时,即使有他在旁边,露丝还是被一阵铺天盖地的想跑回屋内躲避的冲动攫住。她发现自己的脚已经不由自主地离开他,带着她向小路上冲去。即使在草坪上绊了一下,又在石头上磕了一下,她还是无法停住脚步,一直跑回到农舍里,把所有的灯打开。

此时,在画室外面,在自己的后花园里,她又感觉到了那种冲动。她转过身,也不管是不是会发出噪音,迅速向屋里逃去。逃离的路上,她在约克石铺成的地上摔倒了,胫骨伤得很重,皮也破了。可她并没有被吓住,赶紧爬起来,急急忙忙地向厨房门跑去。

她冲进厨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靠在门上,气喘吁吁,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急匆匆地回到上面的花园来。她环顾厨房里满地的食物碎屑,没有一点想收拾的冲动。相反,她有一种跟解脱类似的失败感。她扫了一眼厨房的台面,看见了加雷斯画室里的咖啡罐。她走过去,打开,闻了闻。里面已经空了,需要添加了。

她突然有种感觉。这是计划好的,为了证明什么事情。露丝迅速来到冰箱旁,打开那个密封的特百惠保鲜盒,里面是加雷斯按一定比例混合在一起的各种咖啡豆。美国人对咖啡太挑剔了,她心想。她来到加雷斯那台漂亮、但有些陈旧的咖啡机旁,把豆子倒进顶端的漏斗里,把罐子放在下面接住磨碎的咖啡。

她走进食品储藏室,爬上一张凳子,把手伸进很高很安全的碗柜里,这里保存着家庭常备药物。弗洛西出生以后,露丝得了严重的痔疮,坐着时,屁股还没碰到床,那些痔疮已经碰到了。露丝不希望吃药影响自己喂奶,便找了个草药医生,那个草药医生给了她几颗暗绿色的药片,那种药片的威力很大,她只用了一颗,其余的都藏在了碗柜里。

露丝找到那个瓶子,从凳子上下来,快速来到咖啡机旁。她记得药片有种叶绿素的味道,但她觉得像加雷斯那种抽烟的人,会喜欢浓一些,苦一些的咖啡,叶绿素的味道是觉察不出来的。她把整瓶药片倒进咖啡机顶部的漏斗里,转动铬合金手柄,摇动咖啡罐,将深绿色的粉末和棕色的咖啡混合在一起。

她把咖啡罐放在碗柜的架子上,藏在安娜盛蛋的篮子后面。她还要想想在白天来临之时,把它给受害人之前,她还要做点什么。她把空药瓶藏在垃圾箱的底部,烧上水,准备冲杯茶。她现在感觉很好。好得不得了,以至于想清理一下厨房。她准备像往常一样,系统地将厨房清理一次,从厨房的最北边,顺时针地清理、擦拭、清扫,把一些东西收起来,把剩下的东西理顺。她跪下来,用水池里的抹布擦着地面。一般来说,她一百年都是不会干这种事的,可她那天鬼使神差。这是一种颠覆性的举动:实际上是一种最好的颠覆性的举动——只有她才明白其中的含义。

她一边向后退一边抹着刚才跪的位置,她注意到地上有些血迹,于是坐在小腿上看着,心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这时她感觉胫骨上有种刺痛感,便把腿伸到前面察看。鲜血正从腿前面一条大约三英吋长的口子里往外流,腿上已全是鲜血。一定是摔那一跤时留下的。她把抹布拧干,仔仔细细地将腿上的血擦掉。她弯下身子,仔仔细细地察看自己的伤口。她发现这条口子很深,一直到了骨头,可她仍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一跤一定摔得很重。

她回到碗柜旁,伸手把自己储物丰富的急救箱取下来。她把三氯苯酚消毒液倒在一块纱布上,一边擦拭伤口,一边感受着刺痛。她找到了翻修房子时加雷斯的手受伤时她买的缝合贴,把伤口边缘拉近,紧紧粘在一起。然后她又用一块大胶布封上。从现在开始她得穿裤子了。这道伤口也将是她的秘密。她想,伤口或许需要缝合,可她不打算去医院。现在有这么多东西要提防,她绝对不能离开家。

她回到厨房,拿起拖把和水桶。她这时才注意到她把这个地方搞得有多乱。到处都是血,好像有人刚刚把一具被屠杀的尸体在这里拖过一遍,要在每一处留下血证一样。

她花了一阵才清理干净,上床爬到两个女儿中间时,天快亮了。让她意外的是,她在忙活的时候,她们两个都睡得很熟。她隔着弗洛西,打开床头柜。凯特开的“处方”还在,压在一管护手霜下面。

她展开研究了一下,然后躺下来,望着天花板,两只眼睛像两道暴露于风雨之中的光束,安迪曾经说,这种光束大概源自古代的船上。

决战就要来了,她想。我要看看这一切是个什么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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