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经理马登·曼德维尔先生正急匆匆地走在布景后面,确切地说,应该是在布景下面的走廊里。他衣着华丽、喜庆,也许过度喜庆了点。领口上的花喜庆,锃光瓦亮的鞋喜庆,可他脸上却一点也不喜庆。曼德维尔是个高大粗壮、眉毛黝黑的男人。此刻,他的眉毛显得尤其黑。当然,处于他这种地位的男人,不管怎样,都有成堆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麻烦事要处理。他讨厌走在这堆满童话布景的走廊里。自打从这些受人欢迎的儿童话剧起家后,曼德维尔就把钱都投到严肃的古典剧上。为此,他损失了一大笔钱。所以,当看到“蓝胡子的蓝宝石宫殿”里的蓝宝石大门,或是靠在墙角的“金色魔力橘子林”的布景上挂满蜘蛛网,留着一个个被老鼠啃的小洞,这些童话仙境都会使我们回到天真无邪的童年时代,但这些并没给马登先生带来一丝一毫的欣慰。他没在赔钱的地方停下来哭泣,也没空去幻想“‘彼德·潘’的乐园。”他正要赶着去解决一个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这类问题在布景后的演艺圈里随时会发生,但也要认真对待才行。天才的意大利女演员马罗妮小姐当天下午就要彩排,在当晚即将上演的一出戏里担当重要角色。可在这关键时刻,她却突然粗暴地罢演。马登先生还没见到那位烦人的小姐。她把自己锁进化妆室,用门挡住外面的世界。看来,马登先生目前还见不着她。作为一个英国人,马登·曼德维尔先生对此完全可以理解。他轻声骂道:“外国人都是疯子。”可想起自己有幸居住在这个世上唯一有理智的岛上,这并没像“魔树林”的记忆使他感到欣慰。所有这些事情,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事情都让人厌烦。但是,如果细心一点,你会发觉,马登先生除了感到厌烦外,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如果一个人又胖又有钱还会让人觉得他憔悴的话,马登先生就会是这么一种人。他面部丰满,但眼窝深陷;他的嘴老是动着,好像要把那缕很短,根本咬不着的胡子咬住似的。他像个初期瘾君子。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也是有道理的。你会觉得毒品不是悲剧的起因,而悲剧才是毒品的原由。不管马登先生内心深处有什么秘密,看来那秘密就藏在这放布景走廊的黑暗尽头,那里有他的小书房。此刻,他正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他终于来到马罗妮小姐的化妆室。

无论怎样,生意得归生意。马登先生来到走廊的另一头。这里,马罗妮小姐房间的深绿色大门仍然拒绝着外界。一群演员和其他有关人员已经站在门前,讨论着,商量着。有人已经想要撞门了。人群中,有一个人至少已经很有名气。许多人家的壁炉台上挂着他的照片,相册中有他的签名照片。罗曼·莱特虽然是在一个地方性老式剧团里担任角色,并被称为第一无台词男角,但他的确有发展前途。他长相英俊,尖下巴,金色的头发盖在额头上,使他看上去很像古罗马皇帝尼禄,这跟他轻狂的举止一点也不相称。人群中有个叫拉夫·兰德尔的,经常扮演老人。他有一张幽默的瘦长脸,由于经常刮胡子而有些泛蓝,还因为经常化妆的缘故,失去了光泽。还有曼德维尔剧院的第二无台词男角,一个黑皮肤、鬈发的青年,脸形像犹太人,名叫阿伯努·弗农。他打扮得像查尔士王朝的朋友,还不算过时。

人群里还有马登·曼德维尔先生妻子的女佣,一个看上去粗壮、头发整齐、面无表情的女人。碰巧,曼德维尔的妻子也在人群里。她文静、不爱出风头,苍白的脸显得很安详,而又不失古典的匀称、朴素美。可由于她双眼暗淡无光,淡黄色的头发又简单地梳在两边,像中古的圣母画像,所以她的脸色就更显得更加苍白。并不是人人都知道,她从前还是演易卜生剧和学术剧的严肃而成功的演员,可她丈夫对问题剧才不关心呢。此刻,曼德维尔更关心怎么把那外国女演员从锁着的房间里弄出来。这可要点“隐身女人”中的诡计。

“她还在里面?”他没向妻子,而是向她的女佣问道。

“还在呐,先生。”叫桑滋太太的女人忧郁地回答。

“我们开始有些担心,”老兰德尔说,“她好像有点精神混乱,我们担心她会跟自己过不去。”

“见鬼,”曼德维尔简单地说,“广告就好,可我们不要那种广告。这儿没她的朋友吗?就没人能对她起点影响吗?”

“贾维斯认为唯一能掌握她的人是她的神父,”兰德尔说:“如果她真要是在衣帽钩上上吊的话,我看神父最好还是来这儿。贾维斯已经找他去了……这不,他们来了。”

舞台下面的走道上又多了两个人:一个是艾斯通·贾维斯。他是个快乐的家伙,经常演些恶棍之类的角色。在今天这出戏里,他改演一个鬈发小伙子。另一个又矮又胖、浑身上下穿着黑教士服的人就是街那边教堂的布朗神父。

布朗神父显得很随便。无论他的这个教徒该叫做害群之马还是迷途羔羊,他都觉得叫他来说服她是理所当然的。但他对自杀的猜测并不在意。

“我看,她这样发脾气是有原因的”,他说,“有谁知道吗?”

老演员兰德尔说:“我敢说,是对角色不满意。”

“这些演员就爱这样,”曼德维尔先生咆哮着说:“我想,角色都是我妻子安排的。”

“我只能说,我已经给了她最好的角色。”曼德维尔太太有气无力地说,“一个漂亮的女主角,在鲜花和欢呼声中嫁给英俊的男主角。这难道不是女演员们争着演的角色吗?像我这般年纪的女人,自然只能演可敬的主妇之类的,我一直小心地把自己限制在这类角色上。”

“不管怎么说,现在很难再换角色了。”兰德尔说道。

罗曼·莱特坚决地说:“肯定不能换。怎么,我还不满我的角色呢,我也不想演的——但是,无论如何,都太迟了。”

不知什么时候,布朗神父已经站在房门口,倾听着里面的动静。

“没声音了吗?”剧场经理紧张地问,“你看她不会结果自己了吧?”

“有点儿响动。”布朗神父平静地说,“从声音上,我猜她在用脚弄破窗户玻璃或是镜子什么的。目前,她还不会毁掉自己。用脚踩碎镜子可不会是自杀的前奏。如果她是德国人,在静静地思考形而上的哲学问题或是世间忧愁,我会想尽办法把门弄开。那些意大利人才不会轻生呢。他们绝不会一怒之下自杀的。其他人,也许……对……可能……最好是防着她突然冲出来。”

“这么说,你不想破门喽?”曼德维尔问。

“如果你还想要她演戏,就别破门。”布朗神父答,“如果那样,她会更来劲,把屋顶给你掀开。你如果不理她,她的好奇心反而会使她出来。我要是你,我会叫人守在门口,等上一二个小时。”

“如果这样,”曼德维尔说,“我们就只好排演没她的那场戏。我妻子一会儿负责弄好布景。无论如何,第四场才是重头戏。大家最好马上开干。”

“不用穿戏服。”曼德维尔太太吩咐大家。

莱特说:“好,当然不穿戏服。我希望那倒霉时代的服装别这么复杂。”

“今天排演什么戏?”神父有些好奇。

“《造谣学校》,”曼德维尔先生说,“这是阳春白雪。我要的是戏,而我妻子却喜欢她所谓的古典喜剧。真是古典多于喜剧的见解。”

这时,看门老人山姆蹒跚地走到经理这里,递上一张名片,说是玛丽安·马顿夫人求见。剧场经理走开了,布朗神父仍然朝经理夫人那边看着,发现她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很难被人察觉的微笑。

布朗神父和贾维斯一块走着。贾维斯与神父是朋友,有着共同的信仰,这在演员中并非少见。就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听到曼德维尔夫人吩咐桑滋太太守在马罗妮小姐的门口。

“她以前是个很有学识的女人,”贾维斯告诉神父,“嫁给曼德维尔这种粗人,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她对戏剧有很深刻的见解。可是,她还是说服不了她的老板和主人。你可知道,他当初是要她演童话剧中的男童的。他承认她很有天赋,可又认为童话剧更赚钱。这下你知道他的心理了吧?她从不抱怨。有一次她对我说:‘抱怨换回的只能是别人的抱怨。沉默才会使我们坚强。’如果她嫁个能理解自己的男人,可能会成为当今最优秀的演员。真的,尖锐的评论家至今看好她。只可惜,她嫁了这么个男人。”

贾维斯指指曼德维尔的身影。此时,他正站在门厅那里,背对着他们,和夫人们说着话。玛丽安夫人身材修长,举止缓慢而优雅。她穿着漂亮、带有古埃及风格的流行服装。她的黑发剪得很短、很平,看上去像戴着头盔。她的双唇突出,唇彩很艳,这更使她显出蔑视一切的神情。她的同伴叫特丽萨·托尔布特,是个活泼的女人。她长像很丑,染着灰色头发。当玛丽安懒得开口时,她却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在两位男士走过时,玛丽安女士才最后打起精神,说:

“看戏多枯燥乏味呵。我还从来没看过不穿戏服的排练。也许有点傻,不过,现如今新奇的东西太少了。”

“你瞧,曼德维尔先生,”托尔布特固执地推推他的手臂说,“你得让我们看看这场排演。今晚的演出我们不能来,也不想来。我们就想看看演员不穿戏服的滑稽样子。”

“好吧,如果你们实在要看,我可以给你们安排一个包厢。”曼德维尔很快答道:“女士们,请这边走。”说完,他就领着她们走上另一条通道。

“我真搞不懂。”贾维斯深思地说,“曼德维尔居然会喜欢这种女人。”

“那么说,你肯定曼德维尔是喜欢她喽?”布朗神父问。

“曼德维尔真是个谜。”贾维斯一本正经地说,“是呵,我知道,他跟皮卡迪利大街上那些俗气的家伙没什么两样。不过,他真的难以捉摸。他心里有鬼,生活中有阴影。我猜,这都要怪他那些风流韵事,而不能怪他可怜的受冷落的妻子。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可能还很复杂。实际上,我碰巧比别人多知道一点。我是偶然撞见的。不过,我还是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他望望门厅四周,确信没有别人,才降低声音说:“我愿意讲给你听听,因为你能保守秘密。那天,我真是吃了一惊。后来又遇过好几次。你知道,曼德维尔在走廊那端的小房间里工作,就在舞台下面。我不止一次在人们都以为他一个人在的时候经过那里。还有,我还分析过我们剧团的女人,可能跟他有关系的女人,在场或不在场的。”

“所有的女人?”布朗神父问道。

“有个女人跟他在一起,”贾维斯几乎在耳语,“有个女人经常来找他。一个我们谁都不认识的女人。我甚至想不出她是怎么进来的,因为她不可能从下面的走道走到大门口。有一次,我看见一个戴面纱、穿袍子的身影像鬼一样从剧院后面消失在暮色中。但那不可能是鬼。我认为她还不是什么普通的相好,我看她不是在调情,而是在勒索。”

“你怎么会这么想?”神父问。

贾维斯变得更加严肃,他说:“有一次,我听见他们在争吵。那陌生女人用生硬、威胁的声音说了五个字:我是你妻子。”

“那么说,你认为曼德维尔犯了重婚罪?”布朗神父陷入沉思。他说,“重婚和勒索经常相伴而行。她也许在恐吓,也许她疯了。搞戏剧的人都是些偏执狂。可能你是对的。但我不敢这么快下结论……说起搞戏剧的人,排演不是已经开始了吗?你不也是个演员吗?”

“这场戏里没我。”贾维斯笑笑,说,“你知道,在你的意大利朋友恢复理智之前,他们只能排这场戏。”

“说起我的意大利朋友,我想知道她的理智恢复没有。”神父说道。

“你如果想知道,我们可以回去看看。”说着,他们已经走下舞台,来到走廊里。走廊一头是曼德维尔的书房,另一头是辛格罗拉·马罗妮的化妆室。她的门仍然紧闭,桑滋太太严肃地像尊木偶,坐在外面。

在走廊这头,他们隐隐约约看到演员们正从舞台的楼梯上台。弗农和老兰德尔走在前面。他们很快爬上楼梯。而曼德维尔夫人却以她那安详的高贵风度,不紧不慢地走着。罗曼·莱特借故停下来跟她说着什么。神父他们经过时,无意中刚好听见几句。

“我给你说过,有个女人来找过他。”莱特生气地说。

“嘘!你别这样。记住,他还是我丈夫。”那女人清楚地说道。

“希望天主能让我忘掉这一切,亲爱的。”莱特说完就跑上舞台去了。

那女人仍旧面色苍白,安详地跟在他后面,在台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还有人知道这件事,”神父轻声说,“可这关我们什么事呵。”

“是呵,”贾维斯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人们都知道,但又没人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来到走廊的另一头,严厉的

女仆正守在那意大利女人的门口。

“她还没出来呐。”那女人慢腾腾地说,“她还活着。我听见她走来走去的,不知她在玩什么把戏。”

“夫人,您知道曼德维尔先生刚才去哪儿了?”布朗神父突然很有礼貌地问。

她很快回答说:“我知道。一两分钟前,我看见他进了书房,就在排演开始前一会儿。他可能还在里头,因为我还没见他出来。”

“你是说,他的书房里再没有其它出口喽?”布朗神父很随便地说道,“不管辛格罗拉怎么耍脾气,排练还是开始了。”

贾维斯沉默了一会儿,说:“没错。我都听得见台上的声音。老兰德尔的声音很吸引人。”

他俩侧耳倾听着。演员们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从楼梯上滚落下来,传到走廊里。他俩正要恢复常态,重新开始谈话,却听到另一个声音。这声音很沉闷,像一件重物倒地的声音。它来自马登·曼德维尔先生的书房。

布朗神父像支离弦之箭,冲到书房。他想弄开房门。贾维斯这才回过神跟过来。

“门锁着,”神父转身对他说着,脸色有些发白,“我们只有破门而入了。”

“你是说,那个神秘女人又来了?”贾维斯有些紧张,他说:“你觉得……这……很严重吗?”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这些门闩的结构我很熟悉,兴许我能打开房门。”

他跪下身子,掏出一把随身携带的长刀,摆弄一阵后,经理书房的门被打开了。他们首先发现,房间里没有其它出口,甚至连个窗户都没有,只有一盏大台灯摆在桌子上。接着,他们看见曼德维尔脸朝下倒在屋子中央。在不自然的台灯灯光下,鲜血像条赤练蛇,不祥地从他脸下流出来。

他俩互相看着对方,不知过了多久,贾维斯才回过神来,他松了口长气,说:

“那陌生女人怎么进来就会怎么出去。”

“对那陌生女人,我们也许想得过多了。”布朗神父说:“在这剧场里有这么多奇怪的事情发生,我简直都想忘掉一些。”

“怎么?你指的是什么?”他的朋友连忙问。

神父说:“许多事情。比如,还有一扇锁着的门。”

贾维斯盯着他说:“可另一扇门确实是锁着的。”

“可你还是忽略了它。”布朗神父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若有所思地说:

“那位桑滋太太真是个阴沉古怪的女人。”

另一位降低声音说:“你的意思是她在说谎,那意大利女人其实出来了?”

“不,”布朗神父平静地说,“我只是在作客观的性格分析。”

贾维斯提高嗓门说:“你不会认为这是桑滋太太干的吧?”

“我刚才并非真是在对她作性格分析。”布朗神父说。

说完,他跪下来,看看曼德维尔是否已经没救了。尸体旁边有把道具匕首,从门口还不能一眼就看见,像是从被害人或是凶手手中掉下的。贾维斯认识这把匕首。但他认为这说明不了什么,除非找专家鉴定上面的指纹。这是把道具匕首,不属于任何人,扔在剧院里,好久没人要了,谁都有可能把它捡起来。这时,神父站起身来,严肃地环视着房间。

“得叫警察,”他说,“虽然太迟了点,可还得叫大夫。随便说一下,看了这房间,我认为我的意大利朋友干不出这种事情。”

贾维斯嚷着说:“你是说那意大利女人吗?我想也不会,她不在场。两个房间各在走廊的两端,都锁着,还有专人把守。”

“对,”布朗神父说,“不会是她干的。她怎么会到走廊的这头?我想她已经从另一头出去了。”

“为什么?”贾维斯问。

布朗神父说:“我曾告诉你,听起来她好像是在打碎玻璃——镜子或窗户什么的。我真蠢,居然忘记她是很迷信的。她不可能打破镜子。因此,我想她弄碎的是窗户玻璃。没错,这里是在底层,房间某处一定有天窗或窗户。可这个房间怎么会既没天窗,也没窗户。”他专心地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久。

突然,他像醒悟了似的说:“我们得上楼去打电话,通知大家。真是太可悲了……天主呵,你听,那些演员还在楼上慷慨陈词,继续演戏。我想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悲剧讽刺吧。”

毫无疑问,剧院上下马上陷入一片悲痛之中。从这件事上,演员们的为人、他们分别属于那种类型的人,一下子就暴露出来了。他们确实像通常所说的那样绅士派头十足。并非所有的演员都喜欢或信任曼德维尔,可他们都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表现得十分富有同情心,在他遗孀面前更显得谨小慎微。从另一个角度讲,她如今成了悲剧女王——她的任何一句话都被奉为圣旨。当她悲痛地慢慢走来走去时,他们帮她干了不少事情。

“她真是个坚强的女人,”老兰德尔声音沙哑地说,“她比谁都聪明。可怜的曼德维尔无论在教养还是在其它方面都配不上她。她干事总是十分出色。当她说自己是多么渴望过一种高雅的生活时,显得真可怜。可曼德维尔,唉,愿他的灵魂安息吧。”老人说完,痛苦地摇摇头,走开了。

“愿他的灵魂安息。”贾维斯严肃地说,“我看兰德尔还不知道那神秘女人的事。随便问一句,你不认为是那神秘的女人干的吗?”

神父说:“这要看你说的神秘女人是谁。”

“呵,我当然不是指那意大利女人。”贾维斯连忙说,“事实上,你对她的分析很对。当警察进入她的房间后,发现天窗被打碎了,房间空着。据他们讲,她已毫发未损地回到家里。我指的是他们秘密会面时威胁曼德维尔的女人,那个自称是他妻子的女人。你看她真是他的妻子吗?”

布朗神父茫然地望着前面,说:“可能她真是他的妻子。”

“这真让人嫉妒。”贾维斯说,“尸体一点没有被拖动的痕迹。根本不用怀疑好偷的仆人,甚至穷困的演员。即便如此,你可注意到这件事情的蹊跷之处?”

布朗神父说:“我已经注意到好几个蹊跷之处。你指的是哪一处?”

“我指的是全体不在现场的人。”贾维斯认真说道,“整个剧团的人都不在现场,这是不多见的。他们都在台上,可以互相证明。他们还很幸运,可怜的曼德维尔先生让那两个傻女人坐在包厢里看他们排演,她们也可以出来证明。整个排练一直在进行,所有的角色都在台上。排演早在人们看见曼德维尔先生进入自己的书房前就开始了。我们发现他的尸体之后,还进行了五到十五分钟。凑巧的是,我们听见他倒地时,所有的人都在台上。”

“对,这个非常重要,并使事情变得简单了。”布朗神父同意说,“我们来数数不在现场的人:有兰德尔。虽然他刚才很巧妙地掩饰了自己的真实感情,我仍然看得出,他其实很恨曼德维尔。不过,他没有作案的可能。因为当时我们听见他大声训人的声音从台上传来。接下来是我们的大明星莱特先生:有理由相信,他爱着曼德维尔的妻子,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他也没有作案的可能。因为当时他也在台上,正被训斥着。还有那位随和的自称阿伯努·弗农的犹太人。他也没有可能作案。最后,是曼德维尔太太,她更不具备作案的可能。正如你说的,这些人都不在现场,并且有包厢里的玛丽安女士和她的朋友作证。排演确确实实一直没停,剧团里的一切运转正常。有效证人是玛丽安女士和托尔布特小姐。你肯定她们会出来作证吧?”

“你是说玛丽安吗?”贾维斯吃了一惊,说,“呵,是呵……你可能觉得她的打扮有些过分,可你有所不知,如今好人家的女人都是这种打扮。除此之外,你还有啥原因怀疑她的证词?”

“她的证词只会让我们对案情更加迷惑。”布朗神父说,“你看,这群不在现场的人包括了剧团里所有的人。当时,那四个演员正在台上。剧院除了守大门的老山姆和那守在马罗妮小姐门口的女人,再没别人。除了你我。我们很有可能被指控,尤其因为尸体是我们发现的。此外,再没可指控的人了。我看,你不会在我不注意时杀了他吧?”

贾维斯略略有些吃惊。他抬起头来,看了看神父,冲他咧嘴一笑,摇摇头。

“你没杀他,”布朗神父说,“姑且暂时假定,我也没杀他。台上的演员都被排除了。现在就剩下把自己关在化妆室里的辛格罗拉小姐以及守在她门口的桑滋太太和老山姆。你看包厢里的两个女人会吗?当然,她们也有可能溜出包厢。”

贾维斯说:“不,我在怀疑那个自称是曼德维尔妻子的神秘女人。”

布朗神父说:“也许就是她。”这次,从神父坚定的声音里流露出了某种东西,这使贾维斯再次站起来。他将身子凑到桌子这边,小声而急切地说:“我看是第一个妻子在嫉妒第二个妻子。”

布朗神父却说:“不,她可能会嫉妒那意大利女人,或是玛丽安女士,可她不会嫉妒另一个妻子。”

“为什么不会?”

“因为根本就没有另一个妻子。”布朗神父说:“我看曼德维尔压根儿就没犯重婚罪。这一个妻子就已经够他受的了,以至于你会善良地以为他还有另一个妻子。不知她是怎么去杀的他,因为明摆着,她一直在台上演一个重要角色。”

贾维斯大声说:“你是说,那位来找他的神秘女人就是我们都认识的曼德维尔夫人?”他没得到回答,因为这时的布朗神父正两眼发直,像个白痴一样盯着前面。布朗神父看上去最傻的时候往往就是他最富有智慧的时候。

接着,他满怀忧虑地站起身来说:“真倒霉,不知这是不是我遇到的最棘手的案子,但我还是要设法解开这个谜。请你去请曼德维尔夫人,就说我想和她私下谈谈。”

“好吧!可你要跟她谈什么呢?”贾维斯说完,朝门口走去。

布朗神父说:“我是个天生的傻瓜。我真傻,居然忘了今天上演的是《造谣学校》这个古典剧。”

他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直到贾维斯紧张地走了进来。

“哪儿也找不到她。”他说:“没人知道她在哪儿。”

布朗神父冷静地问道:“他们也没看见过罗曼·莱特吧?也好,免得我进行一场痛苦的谈话。若非天主开恩,我几乎被那女人给矇住了。不过,她也被我看见和说过的东西给唬住了。莱特一直在求她摆脱曼德维尔,现在他如愿以偿了。我真为他难过。”

“为莱特难过?”贾维斯不解地问。

“瞧,跟一个杀人犯私奔不会是件好事,”布朗神父失望地说,“事实上,她还远不止是个杀人犯。”

“她还会是什么?”

“一个极其自私的女人。”布朗神父说,“她是那种先看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再看窗户外面的人。这是人生的一大悲剧。镜子对她来说很不幸,只是因为它还没被打碎。”

贾维斯说:“我搞不懂你说的。人人都以为她有崇高的理想,她比我们都高尚……”

布朗神父说:“她把自己罩在这层光环里,迷惑了所有的人。我与她相处只五分钟,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了。”

贾维斯大声说:“呵?不过,对那意大利女人,她可一直很大度。”

“她从来就很大度。”布朗神父说,“我听到这儿每个人都夸她,称赞她对曼德维尔的宽宏大度。可我看来,所有这些宽宏大度只说明了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她是一号女人,而他却不是一个绅士。你知道吗,我从来不敢相信圣彼得会在天堂门口作那最后的考验。”

神父越来越兴奋,他说:“我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我听到她说和那意大利女人比,自己虽然表现得很高尚,可还是不公平。还有,当时我知道今天上演的是《造谣学校》。”

贾维斯越听越糊涂,他说:“我听不懂你的意思。演什么戏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神父说:“瞧,她说她把漂亮的女主角让给了那意大利女人,自己却退下来演一个已婚女人。这句话对其他戏可能合适,可对这出戏,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她只是把玛丽亚的角色让给了意大利女人。而玛丽亚在这出戏里根本算不上一个角色。剧中那位默默无闻的已婚主妇一定就是蒂斯尔夫人了。这可是每个女演员都要争着演的角色。如果那意大利女人确有演出才能,并且也答应过她演这个角色,那她意大利式的愤怒就情有可原了。意大利人发怒都很疯狂,而拉丁人都很有逻辑,要他们发疯是要有原因的。我已经领教了那小女人的宽宏大度。另外,你可还记得,当我说桑滋太太紧绷着的脸可以用来作性格分析时,你笑了。不过,真的。你如果想知道一个女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别看她本人,她可能比你有心眼;也别看她身边的男人,因为他们可能为她犯傻。你应该看看她身边的女人,尤其是那些地位没她高的女人。从这面镜子

里,你会看到她真实的一面。桑滋太太这面镜子反映出的脸就很丑。”

“我们还听到些什么?我听到许多可怜的曼德维尔的不是。都有谁说他配不上她。我敢肯定,这些坏话都来自她。可即便这样,还是走了样。从每个男人嘴里得知,她向他们都袒露过自己精神上的孤独感。就连你也说过,她从不抱怨,并且引用她的话说:‘沉默使人坚强。’经常抱怨的人往往是些没心机的讨厌鬼,我不在意他们。可抱怨自己从不抱怨的人是真正的魔鬼。这种自鸣淡泊是否有点像拜伦对撒旦的崇拜?我听了那么多,可还是没看到什么具体可抱怨的。直到秘密会面的流言出来,人们才开始想象她丈夫酗酒、打人、不给她钱花,甚至对她不忠。这些都是她在他书房里的巧妙表演引起的效果。我们来认真分析一下,除了她有意制造的那些受委屈的假象外,事实完全是另外一个样。曼德维尔放弃童话剧以取悦于她,在古典剧上亏掉大笔钱以博她一笑。演出的布景、家具一切都按她的喜好设计。她想演谢立丹的剧,如愿以偿。她想演蒂斯尔夫人,也如愿以偿。她想在那个时刻来一场不穿戏服的排演,也如愿以偿了。这里值得注意一下,她为什么非要在那个时候排演。”

贾维斯从未见过布朗神父一下子说这么多话。他说:“这样数落她又有什么用?这些心理分析是否离案子太远了。她有可能跟莱特有私情,有可能骗了兰德尔,也有可能耍了我。可她不可能杀她的丈夫——因为人人都知道,她一直在台上。她也许确实很坏,但她不是巫婆,她不会巫术。”

神父笑了笑,说:“瞧,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巫婆。但在这件事上,她用不着使用什么巫术。我敢肯定,是她干的,而且很简单。”

“你怎么这么肯定?”贾维斯不解地看着神父,问他。

“因为今天排演的是《造谣学校》,”神父回答说,“而且正好是这一场。请注意,刚才我说过,她总是乐意亲自安排布景。再请注意,这个舞台从前是演童话剧的,自然舞台上有许多陷阱之类的机关。你说证人可以证明所有的演员都在台上。我想提醒你,在《造谣学校》的这场戏,有一个角色在台上要待很长时间而不被观众看见。从技术上讲,她‘在场’,实际上,她却‘不在’。这就是蒂斯尔夫人的戏,也是曼德维尔夫人不在案发现场的所谓事实。要不了五分钟,她就可以下到书房,叫开门,干了她要干的事再回来。”

过了一阵,贾维斯才问:“你是说,她从布景后的暗道下到底层经理的书房?”

“她当然要想办法溜进去。这是最合适的方法。”神父说,“我看这很有可能。她利用不穿戏服排演的这种机会,这也是她一手安排的。我猜是这样的。如果彩排,穿着十八世纪那种带裙环的裙子去钻暗道会很困难。当然,还有许多细节上的小问题,可都被她逐一解决了。”

贾维斯手托下巴,叹了口气,说:“我还是不明白,像她那样高贵平和的一个人会在行动上突然失去理智,更不用说什么心理平衡了。她有杀人动机吗?她就这么爱莱特吗?”

布朗神父说:“我倒是希望如此,因为这个理由还富有人情味。可是遗憾,对此我很怀疑。她丈夫是个粗俗的土包子,钱挣得又不算多。她竭力要摆脱他。她想过过冉冉升起的大牌明星的妻子那种生活。她可不只是想在《造谣学校》里过过这种瘾。她要采取非常手段,然后与这个男人私奔。感情因素并不是她的杀人动机,而是她那可怕的自尊。她其实私下里一直在折磨她丈夫,逼他离婚,要他滚远些。他拒绝了她,最后还是为此付出了代价。记得你谈过的那些主张高雅艺术、哲学戏剧的自鸣高雅的人吗?记住,哲学到底指的是什么。记住那些自鸣高雅的人经常都在干些什么。什么欲望、力量、权力、生存、经验等等,这些都是空话——该死的空话。”

布朗神父眉头紧锁。他很少这样。当他戴上帽子走进夜色时,眉头上仍然是阴云密布。

警察来到时,全剧团的人除了曼德维尔夫人和莱特,其他人一个不少,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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