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博离开他在威斯敏斯特的办事处,外出休假一个月。他选择了一只小帆船,决定在船上度假。船非常小,许多时间里只能当做划艇来用。他是要在东部某郡的小河上去度过他的假期。让船航行在这细长的河流上,晃眼看来就好像一条魔船在陆地上行驶,穿越草甸与田畴,平滑地径直向前航行。这条船仅仅适合两个人使用,船上也只够放上必需品。于是弗兰博按照自己特殊的人生哲学,在船舱里贮备了自以为需要的东西。显然,这些必需品可以自动地归为四类:罐装的鲑肉,如果他想吃东西的话;子弹上了膛的左轮手枪,如果他要自卫的话;一瓶白兰地,大概是害怕晕倒而用以提神;最后还有一名神父,也许是担心自己会突然死掉而带上个伴儿,以便临时好做弥撒。这样,弗兰博就带着自己的轻便行李,沿着诺福克郡的小河,缓缓地一路向下游行进,目的地是布罗兹。航行期间,他愉快地观赏着岸上的花园和草坪,陶醉于水中倒映出的高楼和村庄,有时他泊住船,在某个河湾港汉里钓钓鱼,但从某种程度说,他的船始终是紧靠着岸边在行驶。

像一个真正的哲学家那样,弗兰博的休假没有任何目的;但是,也正像一个真正的哲学家那样,他,有他的行动理由。这次旅行,他有一半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他把这个目的看得很严肃,如果成功了,那将给他的假日增光添彩,但由于他同时也把这个目的看得很淡,所以即使失败了,也不至于扫了他的兴头。他的这个目的就是: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江洋大盗,在巴黎出尽风头的时候,他常常会收到疯狂的支持、谴责,甚至是求爱的信。他对这些信一概置之不理,但其中的一封不知怎的留在了他的记忆里。那仅仅是一张名片,装在一个盖着英国邮戳的信封里。在名片的背面用绿色墨水写着一段法文:“如果有一天你会引退,而且成为受人尊敬的人,那么来看我吧。我想结识你,因为我已经结识了同时代所有的伟人。你让一个侦探去逮捕另一个侦探的本事,是法国历史上最辉煌的一页。”名片的正面规规矩矩地刻着:“撒拉丁王子,于诺福克,芦苇岛,芦苇斋。”

当时,弗兰博只弄清楚了这个撒拉丁王子曾经是意大利南部的一位才华横溢,受人欢迎的人物,除此之外,也就没有过多地在意他了。据说他年轻时曾经与一名上流社会的贵族夫人私奔。在他的交际圈子里,这种越轨行为并未引起多少震惊,但这一事件到底还是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那是因为另一起悲剧:即据说是这位夫人的丈夫不堪受侮辱而自杀了,似乎是在西西里跳了屋。之后,王子在维也纳住了一段时间,但他近些年好像是在永无休止的旅行中度过的。当弗兰博也像王子一样离开了名流如云的欧洲,到英国定居下来时,便冷不了地想到要去诺福克郡的布罗兹,出乎意料地拜访一下这位闻名于世的流亡者。他不知道他能否找到那个地方,因为实际上那是一个极小的,被人遗忘的角落。然而结果是,他比自己预期要快得多地找到了那个地方。

一天晚上,他们把船泊在一处岸边,岸上长满了高高的草本植物,还有一些修剪了枝头的低矮树丛。划桨的疲惫使他们很快就睡着了,而另一件事却又使他们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醒过来了。因为一轮柠檬色的大月盘正向他们头顶上方肥硕高大的草丛缓缓落下;天空是一片鲜艳的蓝紫色,虽是夜空但却很亮。两个人同时回想起了各自的孩提时代,想起自己像小精灵鬼似地欢蹦乱跳,去淘气,去冒险,任随那繁茂的杂草丛像树林一样把他们淹没。此时,在下沉的月亮的衬托下,雏菊花丛似乎显得格外硕大,蒲公英也变得历历醒目。这无形中让他们想起了儿童室糊着图画的墙裙。河床的下沉足够将他们降到灌木丛和花草的根部以下,他们必须抬起头向上望,才能看得到草丛。

“天哪!”弗兰博说,“我们像是到了仙境。”

布朗神父笔直地坐着,突然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他的朋友温和地注视着他,询问他出了什么事。

“编中世纪民谣的人,”神父答道,“比你知道更多关于神仙的故事。有时发生在仙境里的不仅仅是好事。”

“哈,胡说!”弗兰博说,“只有美好的故事才会发生在这圣洁的月光下。我赞成现在继续往前走,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他们会死掉,然后腐烂,再也看不到这么美的月亮,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心情。”

“好吧,”布朗神父说,“我从没说过闯仙境就总是错误的,我只是说这可能会有危险。”

他们沿着波光粼粼的小河缓慢地行进;亮丽的紫罗兰色的天空和淡黄色的月光渐渐地暗淡下去,融入广阔而透明的天宇,这预示着黎明的曙光就要来到。一缕缕五彩的霞光最先把地平线从头至尾地撕裂开来,给那愈来愈辽阔的口子渲染上红色、金色和灰色。这时,正前方河畔朦朦胧出一个小镇或村庄,它的黑色轮廓将霞光从中间截断。这时天已放亮,当他们来到这座滨水的小村庄的悬檐和小桥下面时,周围的一切便都清晰可见了。这里的房子屋檐伸出很长,深深地俯向河面,仿佛一大群黑牛和红牛在饮水。晨曦逐渐扩展开来,天色愈显明亮。当他们尚未在这宁静的村庄码头和小桥上发现任何活物的时候,白天就已经悄然莅临于人世之间了。最后,他们见到了一个只穿着衬衣没穿外套的人,表情温和,富态雍容,一张脸圆得像刚下山的月亮。拖长的下巴上,一把红色的大胡子向外发散。潮水缓慢地上涨,那人就依傍在岸上的一根杆子上,伫立着一动不动。

弗兰博不想引起那人对自己的猜疑和分析,于是一冲动,便从摇摇晃晃的小船上站起来,向那人喊叫,问他是否知道芦苇岛和芦苇斋什么的。那位富翁笑得比刚才更加灿烂些了。他抬起手,指指小河前方的那个汊湾,弗兰博没再说话,船继续往前滑行。

船驶过了许多诸如此类的青草密布的汊湾与河段。就在他们快要感到这种搜索行进很单调时,船突然招过一个急转弯,眼前顿现一泓清池,渐渐驶入一大片宁静的河塘,或者说叫湖面吧。俩人本能地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在这浩浩一派的,以灌木丛镶边的水面中央,兀然出现一个狭长而低浅的小岛,岛上有一座狭长而低矮的房子,或者说是一座平房。房子以竹料或其他某种坚韧的藤条建成。用作墙壁的竖直的竹条是一种惨淡的黄色,而倾斜的屋顶则是暗红色,甚至是褐色。这样的色调搭配丝毫不使这细长的竹屋显得重复单调。清晨的微风吹得岛上芦苇沙沙作响,风儿在这奇特的肋骨状的竹屋里唱歌,仿佛那竹屋是一支硕大的排萧。

“千真万确!”弗兰博惊叫道,“就是这个地方,总算找到了!这儿就是芦苇岛,如果真有这么个地方,而这座房子就是芦苇斋,如果它确实存在的话,我简直相信那个大胡子胖子是个仙人。”

“也许吧,”布朗神父公正地评判说,“但如果他真的是个仙人,也不会是好神仙。”

神父的话还没说完,性急的弗兰博就已在呜呜作响的芦苇丛中将小船泊上了岸。他们登上那个狭长而怪异的小岛,站在了这座古老而静谧的房子旁边。

房子背朝着小河和岛上唯一的趸船;大门在另一面,正对着岛上的花园。因此,来客要到达正门,就必须紧贴在低矮屋檐的下面,经过一条几乎绕房屋三面而过的小径。俩人从不同的三面墙上的各个窗户望进去,看到的是同一间细长的、光线充足的房间,墙壁上嵌着浅色的木板,里面有很多面镜子。屋内那架式看上去似乎正在为一顿精美的午餐作准备。他们终于绕到正门,看到门口两侧摆着两只青蓝色的花钵。给他们开门的是个男管家,瘦高个儿,面色阴沉忧郁,无精打采。他几乎是喃喃自语地说道,撒拉丁王子不在家,不过估计一个小时左右就会回来,屋内的摆设就是为他和他的客人布置的。弗兰博递上那张绿墨水涂写的卡片,只见阴郁的男管家那羊皮纸般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生气,他用一种虚弱的谦恭语气,暗示要两个陌生人留下来。“殿下随时都会回来,”他说,“如果他知道错过了他邀请的客人,他会很失望的。他总让我们为他和他的朋友们备一份冷餐,我想他是乐意二位留在此处用膳的。”

弗兰博受好奇心的驱使,决定冒一点险,于是温文尔雅地表示了赞成,那老人便礼貌地领了他们进入细长的,嵌着浅色木板的房间。屋内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之处,只有一点不太寻常,窗子很长,开得很低,而且排列得相当奇特,还有许多同样长而低矮的长方形镜子。这些镜子使房间看上去显得明亮但不实在,让人感觉好像是在室外用餐。墙角挂着一两幅祥和的图片,其中之一是一张黑白照片,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另一张则是两个长头发男孩的红粉笔素描。弗兰博问男管家那个士兵模样的青年人是不是撒拉丁王子,管家短促地回答了一声“不,那是王子的弟弟,史蒂芬·撒拉丁上校。”他说道。尔后老管家突然缄口不言了,仿佛对交谈完全失去了兴趣。

午餐伴着精致的咖啡和烈性甜酒,渐渐进入尾声。饭后,两个客人游览了花园,参观了图书室,结识了房子的女管家——一个黝黑俊俏的女人。她举止颇有些高贵,仿佛是一位出身富贵的圣母。这所房子里似乎只有她和男管家是王子以前在外国的府邸中保留下来的,其他仆人都是女管家在诺福克镇上新招来的。这女人被称作安东尼夫人,但她说话略带意大利口音。弗兰博确信,安东尼是某个拉丁名字在诺福克的土叫法。男管家身上也略微透出一些外国气息,但他的口音和举止都是英国式的,就跟许多上等人家的训练有素的男性仆役一样。

房子尽管精巧别致,却明显地透着一股奇怪的忧伤气息,时间在这儿仿佛停滞了。房子奇长,窗户特多,使得房间里阳光充足,但那是一种死气沉沉的阳光。尽管房子里有多种声音,人们的谈话之声、觥筹交错之声、仆人们来来往往的脚步声等等,但人在房子里,却还始终能听见四面八方传来的低沉的河流呜呜声,如述如怨,如悲如泣。

“我们拐错了弯,走错了地方,”布朗神父凝视着窗外青灰色的芦苇丛和泛着银光的湖面说道,“不过没关系,一个好人哪怕身在一个坏地方,也可能做出一些好事来。”

布朗神父虽然平日不爱说话,却是个感情特别细腻的人。在芦苇斋度过的这不多但却又漫无止境的几个钟头里,他对芦苇斋的秘密,竟不知不觉地比他的朋友思索得更深邃一些。他知道适度沉默是保持友好的诀窍,乃至在闲聊当中也是至关重要的。于是神父几乎一言不发,但他却从他刚结识的人们那儿,了解到他们所能告诉他的一切。男管家的确生来沉默寡欢,不苟言笑。他对他的主人流露出一种深沉的,近乎于原始的爱。据他说,他的主人受到了极不公正的对待。而罪魁祸首似乎就是殿下的弟弟,因为只要一提到他的名字,老管家瘦削的尖下巴就会拉得更长,从鹰钩鼻子里挤出一丝冷笑。史蒂芬上校,很显然是个一无是处的浪荡子,从他好心的哥哥那儿榨取了成百上千的家产,害得他不得不放弃安逸的生活到这儿来隐居。这就是男管家保罗所能透露的一切;保罗显然是一个耿耿情怀,忠贞不贰的好管家。

意大利女管家则比较健谈些。布朗神父觉得她对现状有些不满意。谈到她主人时,她的语气有点酸溜溜的,尽管也保留着某种敬畏。当弗兰博和他的朋友正站在镶满镜子的房间里,审视那两个男孩的素描像时,女管家突然因为家务活走进屋来。这间亮堂堂、镶满镜子的房子有一个特别之处,那就是任何人走进来时,都会同时在四五面镜子上被反映出来。布朗神父这时正对这个家庭作评价,他没有转身,但把嘴里说一半的话给打住了。而弗兰博正脸朝上,近距离地研究这幅画,所以没注意来人,他大声说道:“我想这就是撒拉丁兄弟吧。他们俩看上去都是那么天真无邪,很难说哪个好,哪个坏。”但这时他突然留意到了女管家的出现,便把话题转到一些琐事上,尔后漫步踱到花园里去了。布朗神父却仍然注视着红粉笔素描像,安东尼夫人则注视着他。她有一双蕴含悲伤的棕色大眼睛,橄榄色的脸庞上显露着好奇的惊异,这种惊异让她很痛苦,就像人们怀疑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和意图时所表现出的那样。也许是神父的衣着和信条,触动了她对南方故国的不无忏悔的记忆。也许是她认为神父知道得比他表现出来的还多吧,她用一种压低了的声音,仿佛是在对一个同谋者窃窃私语,说道:“你的朋友是对的,在某种程度上,很难说两兄弟哪个好,哪个坏。噢,真的很难说,太难说,哪个是好的。”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布朗神父说道,并开始移步。

女人向他挪近了一步,紧紧拧起眉头,猛然地俯下身来,仿佛一头竖起利角,准备战斗的公牛。

“没有一个好的,”她嘶哑地说,“上校拿了那些钱是够坏的,可王子给钱也不是出于什么好心,并不是只有上校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一束阳光照在神父侧着的脸上,他的嘴唇不出声地说出了一个词:“敲诈。”就在这时,女管家转过头去,脸“唰”地一下白了,她几乎晕倒。门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开了,面色苍白的保罗像幽灵一样地站在门口。因为镜面玻璃墙的反射性能作怪,好像五个保罗同时从五道门进来。

“殿下刚回来。”他说。

这时,一个男人的身影从第一扇窗户外走过来,经过阳光照耀下的窗格子时,恍若走过灯火辉煌的舞台。片刻,他闪过第二扇窗户,屋内的许多镜子连续飞快地反映出同一个大步流星,英姿勃勃的侧影。他挺拔而机敏,但头发灰白,肤色呈一种古怪的象牙黄,他有一个短短的,罗马式的鹰勾鼻,通常长这种鼻子的人都会有瘦削的长脸和尖下巴,但这些特征在他的胡须遮掩下并不十分明显。他嘴唇边的髭须比下巴上的胡须要黑得多,有点戏剧性的效果。他的穿着也同样引人注目:头戴一顶白帽子,上衣别着一支兰花,穿着黄马甲,手里握着一双黄手套,边走边拍打挥舞着。当他绕到前门时,他们听到了保罗的开门声,来者兴奋地说:“你瞧,我回来了。”就见木讷的保罗鞠了一躬,用他那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答了话。接下来的几分钟内,他们的谈话内容旁人听不清。然后,男管家开口说道:“是的,一切谨遵您的意思办。”于是撒拉丁王子一边拍打着手套,一边径直走进屋来与他们打招呼。他们再次看到了那种奇异的现象——五个王子同时从五道门里走进来。

王子将白帽子和黄手套脱在桌上,诚恳地同客人们握手。

“见到您很高兴,弗兰博先生,”他说,“久仰您的大名,请恕我出言冒昧。”

“哪里哪里,”弗兰博先生笑着回答,“我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无瑕疵成不了大名嘛,哈哈!”

王子锐利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弄清这句话是否有具体指代。然后他也笑了,让每个人就坐,包括他自己。

“住在这儿很安逸,”他漫不经心地说,“只是无事可干,不过钓鱼感觉不错。”

神父像个孩子一样盯着他,脑子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奇怪感觉。他凝视着王子那灰白的、精致的头发卷,白里透黄的面容,和瘦削而略显浮华的身姿。这些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尽管有些意大利风貌,像舞台脚灯后面的人物装扮。但那种莫名的使神父感兴趣的东西并不在这儿,而恰恰在于王子脸部的轮廓。神父模糊地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这张脸,这感觉折磨着他。眼前这个男子好像是他的某个化了装的老朋友。突然,他想起了那些镜子,于是把他的幻觉归结成为那些镜子对人脸的复写作用的结果。

撒拉丁王子饶有兴致并技巧姻熟地将自己的注意力用在两位客人身上,当他发现弗兰博侦探喜爱运动,急于享受他的假日时,他带领着弗兰博和他的船,将他带到这条溪上垂钓的最佳地点。二十分钟后,他驾着自己的独木舟返回,马上又去图书室见了布朗神父,以同样彬彬有礼的方式加入神父的哲学爱好之中。他好像对垂钓和书籍都知道不少,尽管在两方面的知识都算不得最有启发性。他会讲五六种语言,尽管大多是每种语言的俚语。他显然在几个城市居住过,在各式各样的社会群体中呆过,因为他讲的一些最富刺激性的故事,竟然都是关于赌场和鸦片窟,澳大利亚强盗和意大利土匪等。

布朗神父知道,这个曾经名噪一时的撒拉丁王子,最近几年几乎都是在无休无止的游历中度过的。但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作为王子,他的旅行在别人眼里看来是那么不体面,或者说那么让人好笑。

事实上,尽管撒拉丁王子展示了他深谙世故的稳重,他身上还是辐射出了一种烦躁不安,甚至是不可靠的东西,这一点当然没有逃得过神父这样敏感的观察者的眼睛。他有一张挑剔的脸庞,但他的眼睛是狂乱的。他偶尔有些神经质的动作,就像一个醉酒的人或是瘾君子那样,要阵发性地颤抖。他不掌管家政,也不假装他有权掌管。家里的事统统交给了两个仆人,特别是男管家。保罗显然是这所房子的顶梁柱。实际上,保罗先生与其说是个管家,还不如说是个高级服务员,甚至可以说是个宫廷内侍。他不与王子共餐,但他进餐几乎和主人一样隆重。所有的仆人都怕他。他向主人征求意见是礼貌而有教养的,但却有点说不出的矜持——就好像他是王子的私人律师一样。相比之下,忧郁的女管家就逊色多了,实际上,她好像是故意不想让别人注意她,而且她只服侍男管家。关于那个敲诈兄长的上校弟弟的耳语,她只说了一半,布朗神父也没再听到更多的这种富有震撼性的传闻了。那个满怀仇恨的上校是否真地在威胁着王子,神父尚不能确定。但是一些事实表明:撒拉丁的生命安全并无保障,并且他还总在遮遮掩掩,这样看来传闻就更加可信了。

昏黄的傍晚笼罩着水面和柳树成荫的堤岸,远处传来一两声麻雀的沉闷叫声,好像是精灵在倭鼓上跳舞。王子和神父再次步入那间满是窗户和镜子的长形大厅。忧郁、不祥的预感像一朵阴云,再次掠过神父的心头。“要是弗兰博回来就好了。”他嘴里咕哝着。

“你相信命运吗?”不安的撒拉丁王子突然问道。

“不。但是,我相信命运审判日。”他的客人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王子从窗前猛地转过身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神父,他的脸背着光,整个身子陷入在一片阴影之中。

“我的意思是:我们正站在单面花毯的反面,有些事在这儿发生毫无意义,但在其它地方则不同。在其它地方真正的罪犯才会受到惩罚,而这里看起来会经常冤枉好人。”

王子发出动物一样的怪叫,阴影中的眼睛闪着奇特的光。布朗神父沉默着,但是一个甚至令他自己都震惊的新念头闪现在他的脑海中:撒拉丁这种敏感中混杂着鲁莽的反应,难道还另外意味着什么?王子是否真的神志清醒?现在,他正一遍遍地重复着“冤枉好人,冤枉好人”,次数已经超过了人正常的感叹。

过了一会儿,神父又发现另外一件事——从面前的镜子里,他看到门静静地敞开着,男管家保罗先生正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仍是一脸苍白,毫无声色。

“最好还是现在就告诉您,”管家保罗操着一成不变的资深私人律师般的僵硬,和一种令人敬畏的口吻说道:“六人划着一条船已经停在趸船边了,船尾坐着一位先生。”

“一条船,”王子重复道,“一位先生。”他挪动着步子。

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偶尔有一两声水草丛里的鸟鸣。正在这时,一个人的侧影正经过阳光照射到的三扇窗子。一两个小时前王子也经过了那里。除了都长着鹰勾鼻外,这人的轮廓与王子的差别很大。撒拉丁戴着崭新的白礼帽,而来客的黑帽子要不是早已过时了,就是某种外国款式。黑帽下一张年轻、严肃的脸,剃过的下巴泛着青光,有点像年轻的波拿巴·拿破仑。古怪过时的打扮好像是完完整整地从他的祖辈那儿继承来的。他穿着一身蓝色破礼服,一件使他看起来像个士兵的红背心,下身着一条在维多利亚早期曾经十分普遍,但现在看起来却是那么不协调的粗纹白裤子。在这些从旧衣店里挑出来的打扮中,突现出来一张橄榄绿,极其率直的年轻面孔。

“见鬼!”撒拉丁王子诅咒着。他将白礼帽扣在头上,径直走到前门,砰地将门向外一推,使它暴露在洒满夕阳的花园里。

不速之客和他的随从已来到草坪上,像一小列军队一样站着。六名划桨手已经将船推上岸停顿好,威风凛凛地列在船边,像竖长矛一样地竖着船桨,他们肤色黝黑,有几个还戴着耳环。其中一名随从提着一只奇形怪状的黑箱子,走到前面,在那个橄榄肤色的年轻人身边站定。

“你就是撒拉丁?”年轻人直声问道。

撒拉丁很不以为然地点头承认。

来客有一双猎犬一般的暗褐色眼睛,与王子那闪烁不定的灰色眼睛截然不同。这张脸似曾相识?神父又被这种感觉焦灼着。他又想起在那间布满窗户和镜子的大厅里,王子一遍遍重复一个词的情景,现在两者忽然联系到一起……“见鬼,又是那个水晶宫殿!”神父咕哝了几句,“怎么总是看到相同的东西,简直像做梦。”

“您是撒拉丁,那么我告诉您,我叫安托尼里。”

“安托尼里,”王子懒懒地重复了一遍,“我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幸会。”年轻的意大利人说着,左手礼貌地摘下他那顶过时的帽子,右手却猛地击在王子脸上。这一下很猛烈,很突然,使王子的白帽子给带落,滚下石阶,旁边的蓝色花瓶也被碰掉在基座上。

但是,王子无论如何也不是懦夫。他冲过去一把扭住对手的喉部,几乎将他扳倒在草地上。他的对手一面摆脱,一面又匆匆忙忙地摆出一种形式古怪而又不合适宜的礼貌。

“好吧。”他喘着气,用英语断断续续地说,“我刚才辱没了您,现在我要求决斗。麦考,打开箱子。”

站在年轻人身边戴着耳环的人打开了箱子,取出两把钢柄钢刃、寒光四射的意大利剑,并将剑插在地上。陌生的年轻人面朝着入口站着,微黄的脸上充满敌意,两把利剑就像坟墓上的十字架一样立在草坪上;一排士兵列在后面。这情景古怪得让人想起蛮荒时代的审判庭。这一幕插入得这么快,以至于周围其他的一切还都未来得及改变——金色的夕阳余晖仍在草坪上闪耀,麻雀仍在欢跃,鸟叫声好像在宣布着微不足道但又可怕的命运。

“撒拉丁王子,”那个叫安托尼里的人说,“当我正在襁褓之中时,您就杀死了我的父亲,偷走了我的母亲;相比之下,我的父亲还要幸运一些。你杀他的手段并不磊落,但是我要堂堂正正地打死你。你和我那个罪恶的母亲驾车把父亲带到西西里的一个偏僻关口,把他从悬崖上推了下去,然后就上了你们自己的路了。如果我愿意的话,我本可以学你,但那太卑鄙了。我踏遍世界地追踪你,但一次次都让你逃走了。但是,这里是世界的尽头——也是你的绝路。你现在已经在我的手里了,我给你一个决斗的机会,虽然你没有将同样的机会给我父亲。选一支剑吧!”

撒拉丁王子紧锁眉头,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然而那一打击使他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他蹦了过去,抓起一支剑。布朗神父也往前蹦过去,想调解这场纠纷。但他很快就发现,他的加入会使事情变得更糟。撒拉丁是法国共济会的成员,一个激进的无神论者。布朗神父可以用矛盾的观点劝说他。但王子的对手却是无论神父还是其他俗人都说服不了的,这个年轻人长着一张波拿巴犬的面孔和棕色的眼睛,他的性情比清教徒还要果敢得多,他没有宗教信仰。他是一个从原始社会走出来的头脑简单的杀手,一个石器时代的人——一个石头人。

还剩下最后一个希望:把仆人们叫来。布朗神父转身跑进屋子里,然而他发现所有的下等佣人都放了一天假,上岸去了,只有忧郁的安东尼夫人独自在狭长的房间里,焦急不安地走来走去,但就在她转过苍白的脸,面对着他的那一刻,神父解开了这所镜子屋的一个谜。刚才那双深棕色的眼睛,跟安东尼夫人的深棕色眼睛一模一样!一瞬间,神父好像把整个故事看懂了一半。

“你儿子在外面,”他说,没有其它多余的话,“要么他死,要么王子死。保罗先生现在在哪儿?”

“他在趸船上,”那个女人有气无力地说,“他在——他在——发信求援。”

“安东尼夫人,”布朗神父神情严肃地说,“现在没有时间讲废话,我的朋友驾船下河去钓鱼去了,你儿子的船被你儿子的人看着,现在只剩下这一只小筏子,保罗先生究竟用它在做什么?”

“圣母啊!我不知道。”说完这话,她就直挺挺地昏倒在铺着席子的地板上了。

布朗神父把她抬到沙发上,拎起一罐水泼到她身上,喊了几声救命。然后就冲到小岛码头的趸船边。但小筏子已经到了水流的中央,老保罗正在又拉又拽地往上游驶去,他的力气之大,在他这个年纪还真让人不敢相信。

“我一定要救我的主人,”他喊道,眼睛疯狂地燃烧着,“我会救他的!”

布朗神父只能注视着小船往上游挣扎,在心中祈祷,愿主保佑这个老人能及时叫醒小城的人们,除此之外,什么办法都没有。

“决斗已经打得很厉害了,”神父挠了挠蓬乱的灰褐色头发,喃喃自语,“但这个决斗里有问题,这个决斗本身就是个问题,我能肯定。但那能是什么问题呢?”

他站在水边,凝视着夕阳的绰绰倒影。这时他听到岛上花园的另一端传来冰冷的短兵相接的声音,虽小,却不容置疑,他转过头去。

在这长形的小岛伸向水面最远的海角,或者叫海岬上,决斗者已经在最外围的玫瑰花丛前面的长条形草坪上交锋了。他们头

顶的暮色仿佛纯金做成的穹顶,熠熠生辉,尽管神父这时离他们很远,他们的一举一动也同样被衬托得一清二楚。他们都已脱掉外套,但撒拉丁的黄马夹、白头发,和小安托尼里的红马夹白裤子等,都在均匀的霞光中闪闪发亮,像上了发条的两个彩色玩偶。剑光从剑尖闪烁到剑柄,就像钻石别针一样耀眼。两个人影显得很小,很活跃,而在他们的动作里隐藏着某种可怕的东西,他们看起来就像两只蝴蝶,都试图将对方钉在木栅上。

布朗神父拼命地飞奔过去,两条腿行如旋转的车轮。但当他到达决斗场时,他发现自己来得既太迟了,又太早了——来得太迟以至不可能阻止这场决斗,更何况决斗是在那几个扶桨而立、表情严峻的西西里人的保护之下;但要想预见什么灾难性的后果,那又还太早。两个格斗士真是棋逢对手。王子轻蔑而自信地舞着剑,西西里人的出招则无不隐含着杀机。如此精彩的剑术在熙熙攘攘的竞技场中也属罕见,而在这条芦苇河中的一座被人遗忘的小岛上,却是寒光闪烁,剑气逼人。双方势均力敌,久久相持不下。一直在旁边竭力劝解的神父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照理讲,保罗马上就会带警察来,并且如果弗兰博此时钓鱼归来,情形也会有所转机,因为弗兰博的体格气力抵得上四个男人。但是,见不到弗兰博的踪影,更奇怪的是,也见不到保罗或警察要来的迹象。这里没有木筏可乘或树枝可依。他们就这样被困在了一片宽广而不知名的湖泊中央的孤岛上,仿佛在太平洋的一块岩石上一样与世隔绝。

他正这样想着,击剑声突然变得急速而短促,只见王子双臂扬起,对手的剑尖穿过他的肩胛骨刺过来。他磕磕绊绊,像翻跟斗一样转了一个大圈,剑飞脱出手,像流星一般俯冲到远处的河水里;而他自己则以天崩地陷之式往后倒,压断了一棵大玫瑰树,溅起一团红土——像异教徒献祭时燃起的香。西西里人用对手的血祭祖了亡父的在天之灵。

神父当即跪在尸体旁边,但太迟了,那已经是一具死尸。他仍然试图作一些无望的补救。这时,他第一次听到河那边远远地传来声音,然后看到一艘警船,满载着警察和其他重要人物,快速地驶近趸船,神情激动的保罗也在其中。神父满腹狐疑地站起身来,表情沮丧。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为什么他们不早些来?”

约摸七分钟以后,岛上挤满了镇上来的人和警察。警察逮捕了胜利的决斗者,例行公事地提醒他,他所说的任何话都将被用作审堂口供。

“我再也不会说什么了,”那偏执狂的脸平静得让人惊诧,“我永远也不会再说什么了。我现在很高兴,除了被绞死之外别无所求。”

警察将他带走时,他闭上了嘴,事实上(尽管这难以置信),他除了在审判庭上承认自己“有罪”以外,的确再没有开口说过话。

布朗神父看着花园里突然出现的人群,看着凶手被逮捕,看着尸体在医生检验过后被抬走,这一切好像只是一场肮脏噩梦的终结。对于这一切,他无动于衷,恍如仍在梦里。他作为证人报了自己的姓名住址,但谢绝了他们提供的返岸小船,而独自留在了小岛上的花园里,凝视着折断的玫瑰丛和刚上演了那出无法解释的简短悲剧的绿色剧场。河上,天色渐渐黑暗,沼泽岸边升起一层薄雾,几只晚归的鸟儿偶尔掠过水面。

神父潜意识(这潜意识异乎寻常地活跃)中始终觉得(尽管这毫无根据)事情并没有弄清楚。这感觉一整天都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不休,挥之不去,而且用他设想的“镜面地带”效应,也不能完全解释通。他隐约觉得,自己看到的并非事情的真相,而只是一场游戏或假面戏剧。但是人们并不会因为玩游戏而被绞死或刺死。

他坐在更船边的石阶上,沉思着,却看到一艘又大又黑的帆船,顺着波光闪闪的河面悄无声息地漂过来,他一跃而起,心中感慨万千,几乎要哭出来。

“弗兰博,”神父惊叫着,只见这位运动爱好者提着渔具上岸来,神父把他的手握了又握,很让他感到惊讶。

“弗兰博,”他说,“你没有死?”

“死?”钓鱼归来的弗兰博诧异地重复道,“我为什么要死?”

“噢,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死了,”布朗神父异常激动地说道,“撒拉丁被谋杀了,安托尼里将要被绞死,他妈妈不堪这沉重打击,整个人几乎都垮掉了。而我呢?有时真不知道自己是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在另一个世界里,不过,感谢上帝,你还活着。”说着就去拉弗兰博的胳膊。弗兰博这时给弄得满脑子都是问号。

他们从趸船回到矮竹屋的屋檐下,透过一扇窗户向里看去,就像刚来时一样。屋子里灯火通明,好像故意要吸引他们的注意,在撒拉丁的毁灭者像电闪雷鸣一般降临小岛上之前,长厅里的桌子就已经为晚餐摆设停当。现在,晚餐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安东尼夫人坐在桌子的下首,颇显悲伤,而上首坐着的保罗先生俨然就是东道主。保罗正惬意地饮酒吃菜,他那双模糊不清的蓝眼睛显得很古怪,但他神秘而枯槁的脸却掩饰不住满怀的喜悦。

弗兰博不耐烦地敲着窗子,猛地一下把它推开,探头进去,一脸义愤。

“好哇!”他叫道,“也许你是需要吃点东西,这个我能理解,可你竟然趁着主人在花园被谋杀的时候偷吃他的晚餐!”

“在我漫长而又愉快的一生中,我偷过不少东西,”这个古怪的老人平静地回答道,“但这顿晚餐的确不是偷来的。这晚餐、这房子、还有这花园,碰巧都是属于我的。”

弗兰博脸上显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你的意思是,撒拉丁王子留下遗嘱……”

“我就是撒拉丁王子,”老管家慢慢地咀嚼着一块咸杏仁,说道。

布朗神父正看着外面的鸟,一听这话,就像被击中一样突然跳了起来,把头伸进窗户,脸色苍白得像萝卜。

“你是谁?”他几乎尖叫着问。

“保罗·撒拉丁王子,先生。”这个高龄老人彬彬有礼,边说边端起一杯雪利酒,“我是个顾家的人,在这儿过安静的生活。谦虚地说,我叫保罗,而我那个不幸的弟弟叫史蒂芬。我刚听说他死了——死在花园里。当然,他的仇人追他到这里并不是我的过错。这只能怪他生活不合常理,毕竟他不是个本分人。”

他陷入了沉默,两眼直勾勾地盯在对面女管家头顶上方的墙壁上,那女人低垂着脑袋,面色优郁。他们在她脸上明显地看到了与死去的史蒂芬相似的家族相貌的特征,然后保罗耸耸肩,微微一阵抖动,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但表情并没有改变。

“我的上帝!”弗兰博顿了一下喊道,“他在笑!”

“离开这儿,”布朗神父脸色惨白,“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们回船上去吧,这里简直没有诚实可言。”

当船离开小岛时,夜幕已经降临。船摸黑驶入下游。为了能够暖和一点,他俩各抽一支大雪茄,烟头在黑暗中闪烁,好似船上两盏红灯笼,布朗神父拿开嘴里的烟说道:

“我想你现在应该猜出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了吧!毕竟,这是一个很原始的故事。一个人同时有两个敌人,他很聪明,他发现两个敌人比一个好对付。”

“我不明白。”弗兰博回答。

“噢,这真的很简单,”他的朋友回答说,“很简单,虽然并不清白,两个撒拉丁都是恶棍,只不过年长的王子很高明,而年轻的上校则很愚蠢罢了。这个穷军官从乞讨沦落到敲诈勒索,不知哪一天开始,他卑鄙地抓住了兄长的把柄。很明显,那不是一件小事,因为王子保罗·撒拉丁原本就很放荡,没有名誉可言,一点小过错是不会让他觉得怎样的。事实上那是个要杀头的罪过,毫不夸张地说,史蒂芬把绞索套在了他兄长的脖子上,他通过某种方式发现了西西里事件的真相,而且能够证明保罗在山谷里谋杀了安托尼里。以至王子的万贯家财看起来倒成了累赘。”

“除了这个吸血鬼弟弟,撒拉丁王子还有另一个忧虑:那就是安托尼里的儿子,在西西里事件发生时他还是个孩子。但撒拉丁知道,他在近乎野蛮的西西里受教育长大,他生存的唯一目的便是替父报仇——不是运用法律手段(他没有史蒂芬所能提供的法律证据),而是运用复仇这个古老的武器。这孩子对武器样样精通,身手不凡。等他长大成人可以施展技艺的时候,撒拉丁王子便开始‘旅游’——报纸上是这么说的。事实上他是开始了逃亡生涯,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就像一个被通缉的罪犯,身后总有个人在穷追不舍。这就是撒拉丁王子所处的境地——形势相当不妙。为躲开安托尼里,花的钱越多,让史蒂芬闭嘴的钱就会越少,反之,给史蒂芬的钱越多,他最终甩掉安托尼里的机会就越小。然后他就让自己成为了伟人——一个拿破仑一样的天才。”

“他并没有与这两个对手继续抗衡,相反的,他出其不意地向他们同时‘投降’。就像一个日本摔跤手一样先退一步,结果却使他的敌人摔倒在他的脚下。他不再做‘环球旅行’,并让安托尼里知道了他的地址;同时他将一切都给了他弟弟,他送给史蒂芬足够的钱,满足这个弟弟对时髦衣服和舒适旅行的欲望,并且还有一封信,大意是:‘这就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了,你已经榨干了我。我在诺福克还有一座小房子,房子里有仆人和一间地下室。如果你还不满足,这便是你唯一可拿去的东西了,如果想要就来吧!我可以作为你的朋友、代理人或其它什么角色呆在这里过平静的生活。’撒拉丁王子知道,除了画像外,小安东尼里没有亲眼见过他们兄弟俩,他只知道他俩长得很像,都长着又硬又刺的灰白胡子。于是王子便刮去他的胡子,静静等候。这一招果然灵验,这个不幸的上校穿着新衣服,像真正的王子一样趾高气扬地迈进这个竹房子时,也就意味着他将面对安托尼里的剑尖了。

“但是问题还有一个遗漏之处,那就是人性中爱惜荣誉的一面。对于像撒拉丁王子那样的恶魔来说,他的如意算盘经常会被一些意想不到的美德破坏——他想当然地认为安托尼里会采取一种隐蔽、残忍、很不磊落的手段来复仇。受害者要么在晚上被一刀捅死,要么被栏栅背后飞来的一颗子弹射中,一句话没留便去了另一个世界。而且不论怎样,这种可能性都不能排除。但如果安托届里像骑士一样提出决斗,那保罗王子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所以当我发现他要驾船离开小岛时,他惊惧万分。他想赶在安托尼里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之前光着脑袋乘敞口船逃掉。

“当然,尽管十分焦虑,撒拉丁王子却并不绝望,因为他了解他那爱冒险的弟弟,也了解那个疯狂追杀他的仇人。冒险家史蒂芬会对身份守口如瓶,因为他很乐于扮演王子这一角色,也渴望拥有一个新的安乐窝;因为他认为自己有那份运气,还有精湛的剑术。至于那个疯子安托尼里,肯定是到死都不会说出他的家五。保罗一直在河上徘徊,直到他知道决斗已经结束,然后坐下来,心满意足地品尝他的晚餐。”

“天哪,上帝!”弗兰博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这一招是从魔鬼撒旦那儿学来的吗?”

“他是从你那儿学来的!”神父回答。

“绝不可能。”弗兰博断然说道,“从我这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神父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凑近雪茄烟头的微弱火光。只见上面用绿墨水写满了字。

“你还记得他最初的邀请吗?”神父问道,“还有他对你辉煌的罪犯生涯的赞美吗?他还提到‘你让一个侦探去逮捕另一个侦探的本事’?他只不过是效仿你罢了。他前后都有敌人,于是他就很狡猾,很迅速地溜到了旁边,让他的两个敌人闯到了一块并自相残杀。”

弗兰博一把从神父手里夺过撒拉丁王子的请帖,疯狂地将它撕得粉碎。

“这是我最后的余孽,”他边说边将撕碎的纸片撒向时起时伏的深色水波,“它会毒死水里的鱼。”

白色纸片的最后一丝影迹在绿波中沉下去,消失在黑暗中。微弱的,生机勃勃的晨曦改变了天空的颜色,杂草后面的月亮显得更加苍白。他们坐在船上,漂流着,静寂无声。

“神父,”弗兰博突然问,“你认为这只是一场梦吗?”

神父不置可否地微微摇头,仍沉默着。黑暗中,一丝干草和果树的清香飘来——起风了。一会儿,这种清香充溢了小船,涨起了船帆,将他们带到和风拂面的下游,带到一个幸福之地,一个善良人的安居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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